第19节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严厉威仪的声音打断,听着是位老夫人的,“不许在外面议论!”
  里面归于寂静,女眷们鸦雀无声。
  重帘之外,青姈靠墙站着,被这闲谈惊得手心冒汗,紧紧捂住胸口。
  虽然周遭嘈杂,里面的声音断续隐约,但留神时,仍能听清大致内容。靖远侯府里出自沙场的男人,除了戴庭安还能是谁?遇刺重伤、昏迷不醒,前世刚嫁进侯府冲喜时,男人那张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的脸浮现在眼前,青姈想着彼时种种艰难,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
  她已提醒过戴庭安留意肃王和侯府的暗箭,以他的周密和谨慎,不可能没有防备。为何还是会重伤?难道一切都已注定,她的提醒与挣扎徒劳无功?
  青姈只觉心惊肉跳,哪还有兴致看花灯,跟冯元娥道了声抱歉,先回住处。
  整夜辗转反侧,翌日清晨辰时过半,她便急匆匆地去了靖远侯府。
  ……
  松柏掩映的朱漆大门外,靖远侯府门口那两座风雨斑驳的石狮子熟悉无比。
  青姈望着熟悉雄伟的匾额,强压心头的担忧忐忑,才走近寻常出入的角门,便有护卫迎面拦住,要查验身份。她赶紧将那玉佩拿出,说要见戴庭安,护卫认得上面的徽记,看过后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忙吩咐门房,“快去通禀,问问魏管事的意思。”
  很快魏鸣就出来了,身姿笔挺,神色微肃。
  到门口打量一圈,没见到预想中的贵客,他迟疑着看向青姈,“谢姑娘,是你?”
  “是我想见戴将军,有急事。”
  青姈说着,便将那枚玉佩托在掌心。
  魏鸣面露惊愕,显然是没料到像是不过两月,这姑娘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了主子的贴身之物,这般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想起屋里昏睡的主子,魏鸣朝青姈递个眼色,几步走到僻静处,低声道:“主子受伤了不便见客。你若有事告诉我,我必定帮忙。”
  “他伤得重吗?”青姈焦急。
  魏鸣目光冷沉,“重,很重,昏迷不醒那种。”
  青姈那颗心几乎跌到冰窖里,焦急之下眼圈差点就红了,“我想看看他。”
  “呃——这会儿就进去?”
  “对,就这会儿!”青姈将那玉佩往他面前晃了晃,“他说的,有事找他。”
  魏鸣很无奈,但这姑娘既然拿着戴庭安的贴身玉佩,便无异于手持皇帝的尚方宝剑,他还真不能拦着,只好道:“随我来。”
  靖远侯府占地颇广,进门先是威仪轩昂的正厅与厢房,再往里则分成三片。
  北边有一方湖,百年前就挖出来了,绕湖有假山亭台、曲廊水榭,靖远候侯爷年岁渐长爱清净,住在临湖的阁楼里。东边则住着长房戴儒和陈氏夫妇,围绕正院,另有长子戴予诚一家三口,尚未婚配的次子戴予鸿和独女戴柔嘉,人丁兴旺。
  西边则冷清得多。
  戴毅与周氏成婚三十年,膝下一无所出,唯有养子戴庭安。如今戴毅战死,就只剩寡居的周氏和戴庭安居住,格外宽敞。
  青姈跟着魏鸣绕过正厅,直奔戴庭安住的铁山堂。
  经过岔路时远远瞥见陈未霜从东院过来,怕撞见后又生事,沿甬道小跑着便往前走。
  魏鸣见状回头,见陈未霜似是往铁山堂去,不由也加快脚步。
  两人前后脚冲到外院门,魏鸣立马吩咐守卫,“关上院门,除了夫人谁都不见,就说主子还没醒,不许任何人打搅。”而后朝青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内院,叫青姈在廊下等着,他先进屋逗留片刻,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
  屋里门窗紧闭,有股很浓的药味。
  那股药味熟悉之极,青姈乍然闻见,鼻头忍不住泛酸。
  前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照顾戴庭安无数个日夜。也是在这里,戴庭安给了她休书,在强压欲念后拿冷水浇遍全身。
  屋里的陈设与记忆吻合,桌椅床榻、浴房衣柜,乃至茶杯软巾,她闭着眼都能摸到。
  青姈竭力摒弃杂念,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看到垂落的帘帐里戴庭安仰面躺着,双眼紧阖,面色微微泛白。床榻旁有换下来还没洗的纱布,暗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魏鸣站在她身侧,轻声道:“看过了吧?主子伤得重,没法帮你办事,你若有难处,告诉我也一样。”
  “我没难处。”青姈低声说。
  魏鸣讶然,“那你还急吼吼地要见将军。”
  “就是想看看他!”
  青姈低声说完,眼圈就红了。
  不是她软弱爱哭,是这情形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让她害怕。前世她冲喜嫁进来时,也是相似的情形,铁山堂内外防守严密,戴庭安重伤后虚弱昏睡,哪怕在元和帝对侯府动手前保全了几条性命,最终也落得至亲尽去,孤家寡人。
  她以为这局面可以改变。
  却原来绕了一圈,竟又回到原地。
  如果那天她别太顾虑他的冷厉防备,提醒得更直白清楚,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不会有如果了。
  老天爷给了一次机会,她却没把握好,没能真的敲醒戴庭安。
  后悔、挫败、担忧、恐惧、心疼……种种情绪席卷而来,青姈回头瞥了眼昏迷不醒的男人,泪水不期然就滚了出来。她强压哽咽,抱着最后一点希冀,低声道:“凶手查到了吗?”
  声音低柔,带着明显的哭音。
  魏鸣看着那蒙了雾气的桃花眼,瞥了眼戴庭安,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帘帐长垂的床榻内,却忽然传来虚弱的声音。
  “谢姑娘,你倒是很关心我。”
  这声音如春雷炸响,青姈心神剧震,顾不得魏鸣在侧,掀开帘帐便闯了进去。
  ……
  锦帐遮得光线昏暗,戴庭安不知是何时睁开了眼,那张冷峻如削的脸上微微泛白,寻常清冷泓邃的目光有些涣散,脑袋微偏,正打量着她。
  青姈没想到戴庭安竟会在此时苏醒过来。
  她冲到床榻前,猛然醒悟方才的失态,赶紧退了半步屈膝为礼,“见过戴将军。”声音虽稳住了,两只眼睛仍还湿漉漉的泛红。
  她有点不好意思,偷偷转过脑袋,拿衣袖轻擦了擦,站得离他远一点。
  戴庭安没想到她竟会哭,反而愣住了。
  还是魏鸣打破了尴尬。
  他拱了拱手,面无表情地道:“主子,谢姑娘非要进来,属下拦不住。”
  “无妨。”戴庭安瞥了魏鸣一眼,“你先退下。”
  魏鸣应声而退,顺便掩上屋门。
  那安静的几息里,青姈隐约听见外院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大概是被拦住的陈未霜。她也无暇管闲人,见戴庭安两道目光意味深长地瞧她,心中自觉尴尬,低声解释道:“将军莫怪,我是一时情急,怕将军真出了岔子,前功尽弃,才会失礼。不知将军的伤势……”
  “很重。”戴庭安觑着她,“怕我死了,没人帮你查案?”
  “不——”青姈才想否认,转念一想,比起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仿佛这个看似没良心的原因更合适,便只低声道:“也不全然为此。家父也是战死沙场,想着将军当初为百姓浴血奋战,沙场上九死一生,没交代在敌军手里,回京却要遭人暗算重伤至此,有些感伤。”
  她说完垂眸,白皙的脸颊犹有泪痕。
  戴庭安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谢冬阳的底细他也曾查过,从大头兵一路摸爬滚打上去的将领,有本事也有战功,看他跟同袍冯震的交情,便可窥见他的为人。而青姈幼时长于军营外,后来出入京城的高门府邸,见识其实与养在深闺的姑娘稍有不同。
  且她与他非亲非故,却能做近乎预示的梦,令他极为诧异。
  这两日里,他也没少琢磨这事。
  戴庭安打量着她,直到青姈抬眸时才挪开视线。
  “伤势不轻,却也死不了。”他悄无声息地改了说辞,“你在这节骨眼闯进来添乱,就只为看一眼?”
  声音平缓无波,眼眸涣散却幽深,看不出是喜是怒。
  青姈稍作思忖,壮着胆子摇头,“将军为查案而冒险受伤,我不愿坐享其成。或许有我能帮忙的,必定竭力为将军分忧。”
  “任何事都能做?”
  “但凭吩咐!”青姈答得乖巧而坚决。
  戴庭安默然打量她,懒散的目光从她头顶挪到脚跟,又一寸寸挪上去,连手指尖都没放过。如是逡巡两遍,才仿佛满意似的动了动脑袋,“还真有。”
  “过来。”他从锦被里探出手,轻拍了拍床沿。
  青姈不敢坐在身旁,只蹲在地上。
  戴庭安压低声音,“我身边缺个应付琐事的人,她得名正言顺,做事牢靠可信。否则——”他盯着青姈,涣散的目光微凝,透出瘆人冷意,“我想拧断她的脖子,轻而易举。”隔得那么近,他的目光有点阴森。
  青姈心里颤了颤,颔首低声,“我知道。”
  “嘴巴要紧,不乱看乱问,得听我分派。”
  “我明白。”青姈明白他这番话的深意后,柔白细嫩的指尖悄然蜷缩起来,肃容道:“青姈既投靠将军,绝无二心。”她说得真诚,漂亮的桃花眼里雾气未散,微微泛红,不闪不避地望着她,目光清澈如春泉,却也坚定。
  戴庭安换成了侧卧的姿势。
  “我重伤卧病,便娶你进来冲喜,聘礼名分都不亏待。事毕后我还陈文毅清白,赠你金银田产,送你和窦氏去北地安稳度日。”他的眼睛幽深如潭,神情语气皆很认真,像是在谈一桩要紧交易。
  青姈呼吸微顿。
  峰回路转,心绪起伏,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来到这个路口。
  时下女子虽重名节,却也没到重如生死的地步,譬如母亲丧夫后改嫁陈文毅,苏染冬两度和离再嫁,都不算稀奇。戴庭安行事靠得住,哪怕事成后真的送她出府,他说了给她安稳照拂,定会做得到。而她一心所求的,也正是求得他的庇护,为枉死的爹娘讨回公道。
  至于旁的,明媒正娶、风光大嫁和两情相悦的厮守谁都想要,却不是谁都有资格得到。
  她如今的身份是罪臣之女,想进侯门只能是冲喜,往后的路也得靠自己走。
  戴庭安给的条件其实已颇为优厚。
  青姈心底甚至掠过一丝喜悦。
  但她不能表露,怕吓着戴庭安。
  这种事关乎终身,她当然得深思熟虑才能点头,否则答得轻率,有备而来似的,容易让人多心。青姈咬了咬唇,迟疑着低垂眉眼,有点走神地想,她可能是世间少有的被拉去冲喜还能暗自窃喜的人。
  片刻沉默,戴庭安收回目光。
  “明晚之前给我答复。”
  青姈没好意思抬眼看他,只低声道:“嗯。将军先安心养伤吧。”
  作者有话要说:画面外的魏鸣:??不是说不添女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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