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节
  梁山泊最初创业,便是从“火并王伦”而起。这种套路不能再玩第二次,因此自从晁盖当上老大,就过河拆桥,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把一件寻常的江湖黑吃黑的把戏,变成了一桩不可言说的隐事。
  立刻有人斥道:“武松,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好,好,就当我宋江当年交了个白眼狼!”
  武松再行礼,手中铁链锁着,分不太开。打斗中,双腕已被精钢边缘磨得红肿出血,一滴滴的顺着流到袖子里。
  “大哥何必出此离间之语。武松若有自私自利之心,天诛地灭。但……”
  “当初推选宋江做寨主,兄弟你也无二话,如今……如今却朝秦暮楚,让人寒心!”
  “那现在呢?还有几个是听大哥号令的?”
  宋江也顾不得别的了,兄弟们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疑惑不定,要么已经退到角落里观望,大部分竟然使唤不动。
  慌忙喊道:“五虎将怎么还不来!快去叫秦明!叫董平、韩滔、徐宁、关胜、索超、呼延老将军……去叫卢员外!”
  都是他招安派的心腹,科班出身的猛将,此时怎么还不到?!
  忽然门外几双脚步声。宋江大喜过望,叫道:“来人……”
  来的是阮家三兄弟,一人手中一个鱼叉。
  小七嘴快:“宋大哥!武二哥说的,是真的吗?”
  小五:“我们水寨的兄弟们要个说法!”
  阮小二解释一句:“顺子让我们捆水里了。大伙放心,淹不死他。”
  但三个鱼叉,在陆地上也没什么战斗力。只因三兄弟都是心直口快之人,既然决定上来质问,那就不能偷偷摸摸的在底下呆着。
  门外来人一拨接着一拨。被派出去的第一批小头目七倒八歪地回来,呼哧带喘的汇报:“三关以下,解珍解宝已经陷了。一个满嘴鸟语的猛道士,一个五大三粗的丑道童,把守着关卡,我们下不去!”
  宋江大惊。不知道敌人还有多少。
  “那就绕路下去!打下去!给我把人叫来,越多越好!”
  突然想起一个强援:“公孙法师呢?快让他来把这些狂徒收拾了!”
  “说是……说是在闭关炼丹,不便出门……”
  关键时刻掉链子。宋江焦急万分。多年积攒的威望和人脉,此时却还有些分量。
  接着朝厅内众人喝道:“好!兄弟们若是还忠于梁山,就去给我把这几个叛贼拿下!”
  这是明晃晃的迫人站队。倘若再不动作,便是不忠于梁山,和武松他们一伙的敌人。
  邹渊邹润叔侄俩左右抢出,叫道:“武松,休要嚣张!”
  蔡福蔡庆兄弟俩一前一后跟上:“武二郎,得罪!”
  七八人轰然叫道:“兄弟,看招!”
  武松回:“好说!”
  立如松柏,凝如山岳,几个人扳他不倒。镣铐束缚着双手,却意外地成为了一件得力的兵器。双肘齐出,砸中邹渊,铁箍铿锵,打飞邹润,肩膀将蔡庆推了两三个跟头。再来四个,齐齐扑上去,死命将他压在地上。武松提膝上步,猛力一挣,四个人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背后立刻又是两根杆棒。武松就地一滚,铁链擦在地上沙沙作响。杆棒一左一右打在他身后柱子上,整个厅堂一震,房梁上簌簌落下灰土。
  武松立刻跃起来,“我今儿个还就反了!谁敢上来!谁敢动那两个女人!咱们梁山不是一直凭拳头说话,谁有不服的,都冲我来!宋大哥,你要拿我,你就上吧!两个一起也行!三个五个也行!”
  回音掷地有声,没人接话,谁敢接这个挑战。
  宋江气得眉梢颤抖,朝门口的花荣使个眼色。见他犹豫,又坚定地看他一眼,表示督促。
  花荣深吸口气,悄悄挪动位置。背后飞鱼袋内,轻轻抽出泥金鹊画细弓,腰间走兽壶里,挑一枝白羽雕翎好箭,一双鹰眼,瞄准了乱战中那个宽阔的后背,挑了个不太致命的位置。
  将弓垂到脚下,足尖轻轻抵住弓面,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
  “花荣兄弟……花大哥!”
  花荣急转头,“嫂子?”
  暂时放了弓,手中已做好制服她的准备。
  潘小园笑嘻嘻捧出个小手帕包儿,一双手托到他鼻子尖。
  “收了这个,我就叫武二哥投降。”
  花荣心想也不差这一刻。顺手接过,但觉冰凉扎手还在动。
  打开一瞧。
  黑压压蠕蠕麻麻一大团。黑褐胸斑花皮蛛。淡黄圆润蟹螯蛛。斑点宽纹壁钱蛛。暗褐纵条小扁蛛。绿带锁黄淡水蛛。白额大腹七纺蛛。坚硬背甲环眼蛛。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却生龙活虎,已经开始在帕子角儿吐丝结网了。
  都是她连夜捉的,无毒。近几年梁山施行可持续发展林业,生态环境飞速地恢复改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十分喜人。
  第218章 忠义堂(一)
  潘小园把昏迷不醒的花荣拖到一边, 喘了一会子气,还是不敢懈怠,从他手里抽出弓,左右一看, 像是值不少钱。狠心横在膝盖上,反向用力一撅。咔嚓一声,神兵宝器化为烟云。
  再一抬头, 刀光闪烁,烧她酒店的燕顺纵身欺上, 阴声道:“娘子,得罪了!”
  吴用早就连连下令。这女人煽风点火, 破坏程度不亚于武松, 这次再不能任她扰乱军心。也知道她是武松的软肋,把她制服, 看武松还如何放肆。
  武松勇武, 众人近身不得, 便用人海战术,集结成阵。武松被五七人逼到西北角,怒吼道:“谁敢动她!”
  但也有乖觉的看出他的弱点了。五七人近不得他身, 干脆用器械直接绞他双腕间的钢链。杆棒钢锁缠在一起, 一时间脱不开。再一拧, 钢链绞进肉里,直接拧出一汪血。
  武松痛得脸色一白,屏息蓄力, 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足尖一踢,一个酒坛子低空飞过半个忠义堂,擦过几十只脑袋,直接砸在燕顺手腕上。
  燕顺痛叫一声,一松手,扈三娘纵身赶来,直接将他的腰刀缴了,刷刷几下逼退了他,冷冷道:“欺负没武功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铜钟般声音:“喂喂,这是怎么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
  鲁智深是来喝酒的,身上啥也没带,笑呵呵进门。眼一花,但见忠义堂内打成一片,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满堂酒香肉香。三五个人面色不善,朝潘小园围拢。
  弥勒菩萨当场变成怒目金刚。鲁智深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步跨过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手一个扔飞,骂道:“丢人现眼!”
  武松双手被锁,只能靠一双腿,玉环步、鸳鸯脚、缠丝腿、高虚步,踢走一个又是一个,不愿朝自家兄弟下毒手,但几百人连番涌上,已见气喘。
  听到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尚且不知是谁,心中刚刚一沉,就听见鲁智深一声喊——知道是友非敌,心中一喜,忙里偷闲叫一声:“师兄,看好我女人!”
  潘小园松口气,躲在鲁智深背后。
  鲁智深一边酣畅淋漓的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跟洒家说说?喂,曹老弟,你怎么也来欺负女人?”
  刚被他扔飞的那个是操刀鬼曹正,过去在二龙山鲁智深手底下当小头目,多年挨揍的交情。曹正被他这么一训,满面羞惭地退下去。
  “还有你们,杨制使,林教头,不管管?”
  鲁智深从二龙山加盟梁山,本来就自带老铁小弟,此时他一表态,底下的曹正、史进、施恩,杨志,一连串十来个人,本来也是不太愿意打的,纷纷住了手。
  史进象征性地操了根棍,挥两下,说道:“是武二郎闹事,宋大哥让管的。”
  鲁智深哼一声,抬头一看,周通李忠两个人——都是被他揍过的——正在假模假式地维持秩序呢。
  张口刚要骂,潘小园躲在他后面叫道:“周大哥,李大哥,你们去帮武二哥、方娘子!别管我!”
  方金芝能打是能打,但不愿和梁山结仇,也就不敢伤人太甚。当初在东京,派来和她接头的潘六娘居然是个不会武功的,让她多少有些轻视梁山军团的武力水准。眼下才认识到,忠义堂里的大哥们模样虽糙,人人不可小觑。如今和三五人僵持不下,捉襟见肘。
  扈三娘这边,已经慢慢占领了东南角。日复一日的闭门苦练,一双刀劈出去如同雪花霰落。好汉们当日都在断金亭见过她的水平,此时刮目相看,忌惮八分。
  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