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节
  梁尚书精神一振,立刻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感激不尽!”
  户部掌管全国税赋钱粮,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国库总管,替天子掌管钱袋子。奈何大楚连连征战,年年加赋,寅吃卯粮是常事。梁尚书没刮着半点油水,整日为银子愁得掉头发,已经快成全秃了。
  现在众臣捐银子,天家父子也各自出银子,其实,这银子到最后都用在边军上。可梁尚书还是喜笑颜开,十分开怀。
  这样的臣子,不可谓不忠心了。
  宣和帝又看了枯瘦的梁尚书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些年来,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
  身为天子,要有天子威严,要有帝王心术。不能让人轻易揣度到自己的心思。
  宣和帝不露半分异色,直到晚上批阅完奏折,才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此时保和殿里除了赵公公等内侍,只有六皇子。
  六皇子听到这一声轻叹,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宣和帝:“父皇,儿臣听闻今日朝中,二皇兄领头捐了银子,大皇兄也捐了很多银子,朝中众臣慷慨解囊。加上内务府的五十万银子,勉强够犒赏边军将士了。”
  “困境已解,父皇为何心里不痛快?”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答反问:“小六,朕问你,眼下朝中格局,你以为如何?”
  六皇子略一犹豫,便说了实话:“父皇既张口相问,儿臣就斗胆说一说心里话。”
  “大楚外忧内患,战事连连,国库空虚,百姓过的太苦了。现在打赢了鞑靼人,边关至少有数年的平静。接下来要做的,是施行仁政,减免税赋,令百姓休养生息。”
  六皇子悄悄看宣和帝一眼,见宣和帝并未动怒,底气稍壮,说了下去:“武将们掌兵,文臣们治理政务,文武并济是最好。像眼下这样,武将们凌驾于文臣之上,其实并不妥当。”
  “儿臣以为,父皇对武将们太过优厚了。时日久了,朝堂失衡。也会助长武将们的骄奢之气,于朝堂安稳不利。”
  低着头的赵公公心里一跳。
  这个六皇子,真是年少气盛,敢想敢说啊!这等话要是传出去,立刻就会开罪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要做储君,手中无兵无权可不行。
  大皇子身后有晋宁候,和平国公府是姻亲。二皇子有永安侯鼎力支持,又娶了卫国公的孙女。
  这么一比,六皇子除了圣眷之外,实在没什么优势。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为君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龙目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六皇子。
  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就是朝中的重臣老臣,对着一言不发面色森冷的宣和帝也会心中发颤心惊胆寒。
  六皇子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心里忐忑的想着。他是不是太实在了?父皇让他说,他就真的什么都说了……
  “小六,”宣和帝终于张了口:“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出保和殿,就会惹恼所有武将!”
  六皇子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父皇不说,儿臣不说,话怎么会传出去?”
  一众内侍:“……”
  一众内侍,包括赵公公在内,一同跪了下来:“奴才绝不敢妄言!”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绝没有疑心赵公公等人的意思。”
  宣和帝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一众内侍退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只有赵公公。
  宣和帝也没有避讳赵公公,张口指点六皇子:“奴才们再忠心,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刚才这样就对了,不时敲打几句,也能令他们时刻警醒。”
  六皇子恭声应是。
  宣和帝看着六皇子俊秀斯文的脸孔,又说了下去:“朕知道,你得几位太傅精心教导,对文臣们颇有亲近之心。所以,也时常为他们说话。”
  六皇子一惊,正要张口为自己辩驳,就听宣和帝说了下去:“不过,你要谨记,是人皆有私心。”
  “武将们掌兵权,想打仗想立军功。文臣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盘算?朝中武将牢牢压着文臣,文臣们何尝不想弹压住一众武将,掌控朝堂?”
  “天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如果文臣武将们齐心合力,身为天子,又如何掌控臣子?他们心不齐,彼此相斗,就要想法设法地揣摩圣意,争夺圣心支持。如此一来,天子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抬头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宣和帝:“父皇!”
  他虽然年少,却心性聪慧。如何听不出宣和帝这是在教导他为君之道?
  这半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皇这般宠爱他,是不是有立他为储君之意。现在看来,宣和帝竟真有此意……
  宣和帝像是没看见六皇子的震惊之色,继续说道:“元氏先祖,在马上得了天下。朕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朕的父亲,包括朕,都偏爱武将,习惯了以武制文。”
  “这么做,弊端确实不少。大楚常年打仗,为了兵力充足,就要不停地征丁入伍。要武将悍勇士兵拼命,就得供应充足的军饷粮草。立下军功,还要厚赏。如此不得不加重税赋。”
  “可若没有这么多兵力,那些觊觎大楚的关外部族就像野狼一般,早就来啃这块肥美的肉了。”
  “就以眼下来说。鞑靼被彻底打败,几年之内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大楚却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也不能让兵将们卸甲归田。否则,一旦兵力空虚守卫松懈,再有外族进犯,大楚拿什么来抵挡?”
  “大楚时常有民乱,没有充足的兵力镇压,内乱不休,社稷不稳。到时候,元氏坐不稳江山,亡国就在眼前。”
  “百姓确实要休养生息。不过,此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实施起来,要慎之又慎。”
  六皇子听得冷汗涔涔,面上满是羞惭之色:“父皇教导的是。是儿臣太过想当然了。”
  宣和帝注视着六皇子,缓缓说道:“你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朕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领兵了。”
  “你心地仁厚,性情宽和。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为君者,一味残暴弑杀不可取,太过温软也不行。朝臣们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明厉害。天子强硬,他们低头诚服。若天子没有手段,就会被臣子欺骗,甚至被臣子掌控。”
  “其中分寸拿捏,绝不是易事。你在朕的身边,多听多看多想多学。以后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张口问朕。朕会像今晚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
  “小六,朕对你期许甚高。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迈步出了保和殿。
  保和殿里温暖如春,殿外寒风凛冽。六皇子骤然从殿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略有些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
  殿外,程锦容安静伫立。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身来,明亮的黑眸里流露出关切:“殿下。”
  六皇子嗯了一声,走到程锦容身侧。目光愣愣地落在某一处,却什么也没说。
  六皇子反常的沉默,令人忧心。
  程锦容略一思忖,轻声道:“这里太冷了。我煮了姜茶,殿下随我去喝一碗暖一暖身子吧!”
  六皇子点点头,随程锦容去了太医当值处。
  这里通常有杜提点和程锦容两人。
  杜提点何等老道,见六皇子神色不对劲,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旁伺候的内侍宫人,也都退了出去。
  程锦容倒了一碗热热的姜茶,捧到六皇子手边:“姜茶烫口,殿下慢些喝。”
  话还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六皇子已经喝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口。
  程锦容哭笑不得,又十分心疼。将帕子递到六皇子手中:“这是没用过的干净丝帕。”
  六皇子羞赧地接了帕子,将嘴边擦拭干净:“对不起,我刚才心神不宁,根本没留意你说了什么。”
  程锦容轻声问道:“是不是殿下说话不妥,被皇上叱责了?”
  宣和帝喜怒无常,翻脸发作是常有的事。
  六皇子摇摇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说话确实冒失不妥。可父皇一句都未训斥,还亲自教导我许多道理。”
  “容表姐,父皇这样待我,我当然欢喜。却也彷徨惊惧。”
  我害怕我会辜负父皇的期待。
  我彷徨我以后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教导
  储君二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力,也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六皇子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道:“我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有退缩之意?”
  短短一句话,如春雷在六皇子心头骤响。
  六皇子全身一震,一瞬间,无数杂念在脑海中掠过,却又迅疾消散。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又坚定的念头。
  他目中的彷徨不安,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
  “不,我不会退。”
  六皇子低声道:“容表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还年少,不会不懂的,有大把时间慢慢学。”
  程锦容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殿下说错了。殿下没有太多的时间,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殿下便要承担起重任了。”
  六皇子:“……”
  六皇子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容表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
  难道父皇……父皇寿元不久矣?
  六皇子震惊之下,手劲颇大。程锦容左手有些刺痛。她神色未变,轻声说道:“这里只有我和殿下两人。我说过的话,殿下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事涉天子龙体,一旦传出去,便会引起无数风浪。
  六皇子心乱如麻,口中下意识地应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说。”
  程锦容又补了一句:“尤其是对着二皇子,绝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