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7节
  身后忽然传来声狗叫。朝烟扭头去看,是只短毛的野狗,一路跟着肉包子的味道走过来。许衷撕下一半包子丢给它,它便又叫一声。奇怪得很,只叫却不吃,呆呆愣在那里,尾巴甩得像鞭子。
  许衷开口说了声“吃吧”,野狗便似得了军令的弓箭手,放箭似得扑去,一口把半个包子吞了。
  朝烟问:“它听得懂你说话?”
  “它认得我的。”
  “嗯?”
  “我头一回见到它,它就躺在御沟边上,饿得不动弹。我本以为它死了,叫平西去收敛它,不想它还有力气咬了平西一口。我给它喂了两个鹿家包子铺的包子,它才活了过来。我时常叫人过来喂它。它大概知道那些来喂它的也都是我的人,我每每路过,它都叫两声,也听得懂我的话了。别人的话,它都不听。”
  朝烟觉得新奇,也撕了包子丢给它。本以为它也会等她发了令再去吃,不想包子还没落地,已被它跳起来咬住了。
  “真是!”她笑了。
  如此狗儿,还是第一次见。
  景灵西宫边上租了车马,两人又去了潘楼街。
  本想去潘楼酒店里吃杯薄酒的,走到街北,忽而被个瓦子招惹住了。浑身插着旗的人在瓦子前头翻跟头,引来阵阵热闹,朝烟拉着许衷随着人潮涌进去,一问才知道,是这瓦子今日请了东京七位有名的演艺人在夜叉棚演戏。
  凑齐这七个人不容易,瓦子卖的茶水都比平日贵出两成。不过,许衷在呢,钱也不是什么事儿。
  只是夜叉棚里坐了千百号人,许衷朝烟到得晚了,前头已经没座了,只能坐在后头。一人一颗银子发过去,许衷才带着朝烟换到了能看清台上的位次。
  正在演的是药发傀儡戏,木傀儡被戏人操控着说话、行走,台上亦有火药时时一炸,嘣啊咚啊,把下头坐着的观者们逗得乐了。
  第57章 大宋
  药发傀儡是热闹的场子,台子底下坐满了人,但凡火药响一响,这底下坐着的人们便喝一喝。朝烟先头听这火药像爆竹一样,炸在傀儡人身上还新奇,看了两刻钟,手心都拍红了,便也腻味了。刚打算放下茶盏走人,下一场的小说正要上来。
  从前的瓦子里从来没有小说这种戏,是几年前的乾元节,有位大臣为使官家一乐,在民间寻了位会讲古时名人轶事的优伶到官家面前。说的事虽多不见于正史之中,也无从考证,却有趣得很,官家赏了不少财物。凡是官家喜欢的,或是宫中娘娘嫔妃喜欢的,百姓们便争相效仿。官家夸赞了小说,如今大小的瓦子里也就都开始讲小说。
  当下东京城里说小说最好的,便是此时台上这位王颜喜。他在东京颇有名气,马行街、潘楼街、高头街上的瓦子最爱请他来讲。只要他在,便不愁坐不满人。
  此时在讲的,是汉魏三国故事。
  王颜喜一手折扇,在台子上便走便讲,一句一顿,声声引人,正说着貂蝉如何引诱吕布去杀董卓。他嗓子一沉,便出来个董卓,嗓子一尖,出来的变成了貂蝉。眼睛一瞪,威武的吕布也出来了。虽是说小说,却同演戏似的,叫人听了着迷。
  一场罢了,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王颜喜下了台子,又一位演艺人上台,可朝烟还是想听三国故事。许衷笑道:“将来我请他到家里去讲,你想听多久,便听多久。”
  朝烟一愣:“他会肯么?”
  许衷还是笑:“银子给的够了,再不肯的人也会说肯的。”
  朝烟很惊诧。做了十几年李家的姑娘,每每要看百戏,或是要听讲史,都得出门到外头去。除了办宴席,家里鲜少请过戏人来。一来家里爱这些的只有她一个,二来李诀台谏长官的身份不许他家做什么奢靡事。请个厨子都要被人弹劾,若是请来些市井演艺人在家里演戏,便更要遭人非议了。
  可许衷家里不一样。如是嫁去了许家,的确,想请谁来都行。无官无职,反倒一身恣意。
  何止是看戏不看戏的事,朝烟又开始想,将来的厨房可以请十个孙四娘这般的厨娘,可以专养二十个戏人,也可以用金丝织成的被褥,用银线绣出的绢花。但凡是从前觉得奢靡,担心爹爹因此受到弹劾而不用的东西,将来都可以用起来。
  只要她喜欢的,就可以用。许衷有的是银子,不愁她用。
  许衷轻轻捏她的手,告诉她:“你看台子上,来的是尹常卖。”
  朝烟抬头看去,见到一个长髯郎,开口讲起了五代史。
  “嗯?这人我见过的!”朝烟眨眨眼。
  许衷便问:“还记得何时何地么?”
  朝烟思索思索,笑道:“是去岁元夕,我与姜五娘去夜市,见着了这个人。他长髯超人,窜到姜五娘跟前要赏来着!”
  看着台上的尹常卖,朝烟似回到了当时。明明已过了一年有余,却还似昨日似的。
  何况当日的尹常卖,还只是在街上说五代史的闲艺人,如今竟也进了瓦子,能站到台子上来讲了。能上潘楼街瓦子的艺人,可都不是平常艺人了。
  许衷忽而凑近。
  朝烟看着他,心里笃笃地响。
  听不清台上说了什么,诸人拍手,一阵欢响。许衷凑至朝烟面前,小声说道:“这一年之中,便是平西在捧他。”
  “平西?”朝烟茫然。
  平西不是他身边的一个随从么,捧一个艺人做什么?
  许衷解释道:“平西虽为我身边侍从,却也有经营的本事。我把瓦子与关扑场的事务交给他打点,叫他自己琢磨怎么挣银子。他便想着要捧几个演艺人和妓子。演艺人就到各个瓦子去演,得来的打赏钱抽成分给我们。”
  “哦!”朝烟明白过来,“所以这个瓦子,也是你的!”
  许衷勾唇,眉眼中尽是柔情。这样看着朝烟,使得她都微微脸红。
  秀手轻轻一推,许衷才坐了回去。
  “你的家业太多,这家铺子是你的,那家瓦子也是你的,我都记不过来。”
  “没事,将来我们慢慢看过去。”
  不过尹常卖的这场五代史也没有听完,天色黑下来,许衷便带着朝烟出去了。两人中午都只吃了包子,那包子还拿出了一点儿去喂狗,肚子本就没填饱。
  就近去了潘楼酒店。潘楼街的夜市逐渐摆了出来,行走的小经纪也多了。酒店彩楼前买了早夏的冰元子,一颗颗含在嘴里过过嘴瘾,又上楼吃饭去了。
  楼上雅间,朝烟本想和许衷对面相坐,却被许衷含笑盯着,觉得脚心像抹了油似的,乖乖地坐到他身边去了。
  小二过来问菜,许衷让朝烟自己选菜,他什么都不挑剔,但凡是菜都能吃。
  小二下去后,朝烟看着与自己坐得如此近的许衷,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两人的手都还拉在一起,可她感觉浑身也都动弹不得了。
  许衷轻轻地问她:“累吗?”
  今日走了许多路。
  朝烟摇摇头,却道:“就是脚酸。”
  许衷又问:“给你揉揉?”
  朝烟呆了呆,看了他许久,忽而伸手推他:“登徒子!”
  女儿家的脚,哪里是能随便给人碰的!
  许衷笑了,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在她耳边说:“我只等着十月了。”
  十月是两人的婚期。
  婚期之前,牵手便好了。多的事,等将来再说。
  潘楼酒店不愧是东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酒家,薄酒也美,饭菜也美。
  一顿饭下肚,便是再酸痛的脚腕也都缓过来了。朝烟问了时辰,算了算距爹爹回家还有多久,拉着许衷到了御街上。
  那里早已挤满了人,从宣德楼往南,直通到州桥,都没有能看见街上情形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发髻与脑袋。孩童的嬉笑与哭闹声不绝于耳,便是爱热闹的朝烟也嫌人实在太多。
  她想看的,在这里压根儿看不见什么。
  本想丧气地走了,许衷却笑着带她去了御街一边儿的一家小店。白日来时曾说过,这家店便是许家的。两层楼高,站在楼上的窗边,朝烟想看的御街便都能看见了。
  朝烟推开窗子,看着御街上站着的护卫,问许衷:“你晓得我要看什么吗?”
  许衷道:“看禁中出来的女童队?”
  “你知道!”朝烟喜了,“方才你不说话,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小时候,哥哥抱着我来看过。”
  “你还要抱着的时候,你哥哥也不大吧。”
  “嗯。那时哥哥也小,我也小。”朝烟望向窗外。
  御街中央空空,两边站满了护卫,护卫之外,才有层层围满了的百姓。
  许衷站在朝烟身后,也望着外面。
  他胸膛的温热渐渐浸染着朝烟,她知道许衷就在身后,知道自己与许衷之间只有咫尺。
  他的声音忽而在她的头顶响起:“你只看过一次么?”
  “嗯?”
  “乾元节的女童队出宫。”
  朝烟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许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这样站了良久,终于等到宫门大开。
  女童队,便是在乾元节当日给官家演艺的女艺人组成的马队。官家大起居毕,女童队便从宣德楼前出来,一路骑着马飞驰,直到州桥才止。
  这些艺人,虽都叫做女童,其实几乎没有比朝烟年纪小的。多在十七八岁,也有二十三四的。只是年纪过了二十五六,也就不大会再入宫了。
  此时,女童队正从宫中出来。打头的宝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头戴着头纱,看不清面貌。宝马飞蹄,声动京城。两边的百姓们高呼着,儿郎们不管不顾地朝她丢掷着彩帛宝绢。
  楼下有人高喊着“娘子,我家有美酒,请留步喝一杯”,那女子也不回一眼,架着马过去,不知去往何方。
  打头的宝马过后,便是大队的飞骑。
  这些出来的女子们,戴头纱与不戴的都有,或是明艳,或是清冷,有人停下飞骑下马驻足,到人墙旁笑着饮下旁人献上的一碗凉饮,也有人边骑边唱着曲儿,悠悠扬扬的声响传遍整条御街。
  “徘徊。集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堪笑傲、北海尊罍。”
  “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是柳永的词,宴饮之华贵,正衬此日之欢愉。
  如堵之人团团围住那些从禁中出来的女子们,调笑者放声高语,追逐者美酒献樽,享乐者品茗远观。
  扬尘,喧闹,高歌。金钗珠履,雍容春台。似有无限华靡,似点点雨滴,从宫中落下,洒在这御街之上。
  朝烟在楼上看着,看着女童队架着马,从小小的宫墙中奔出,奔往东京各地。她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便要去往不同的地方。
  她看着人潮聚拢又散尽,看着一个个不同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话。
  她问许衷:“你是第一回 看这些么?”
  许衷道:“看了二十年了。”
  朝烟回过头:“那你便看了二十年的大宋。”
  许衷看着她的双目,告诉她:“真正的大宋,也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