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捂住胸口,林桑青忍不住惋惜摇头,她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军赶来,“林大人,你已经不再年轻,做甚还出来和小辈们争天下,老老实实当你的尚书省宰相不好吗?”
  林轩是文人出身,不管什么时候都爱说两句寓意深刻的话,以此来彰显他文人的身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你们女儿家自是不懂男人的雄心壮志。”
  揉揉眼睛,林桑青装出伤心万分的样子,“我们好歹师徒一场,我还叫过你几句父亲,你便这样对待你名义上的女儿吗?”
  林轩不为所动,“在江山面前,往日情分根本不值得一提。多说无益。”他招手唤人,“来人啊,把昭阳长公主绑起来,咱们去启明殿找皇上。”
  他挑起唇角笑的阴险,“看看皇上是要江山,还是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美人儿——他那么喜欢昭阳,为了她肯守身如玉八年,想来在江山和美儿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后者。”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围住林桑青,其中一人掏出绳索,准备把她绑起来。
  趁还能自由活动,林桑青端起胳膊抚摸下巴,垂眸思索道:“林大人果然是有造反的想法,我劝不动你,也不愿劝你,那么,且看谁的刀子更快了。”
  林轩以为她在呈口舌之快,“长公主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脱身?皇上现在启明殿处理后续事务,整个皇城没有人知道我想造反,你指望何人来救你?”
  放下手臂,林桑青呲牙冲他深深一笑,“林大人啊,你太自大了。”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士兵中突然有不少人拿起兵器,纷纷对准林轩和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那个拿绳子的士兵更是立时调转方位,手脚麻利的把林轩捆成了一只粽子。
  林桑青慵懒地伸个懒腰,眼底满是不加遮掩的嘲讽,“笑话,当年做太傅时你便没斗过本公主,终日被我牵着鼻子走,如今亦不可能斗过我。”
  轻蔑地瞥他一眼,她冷笑道:“想坐收渔翁之利?那也要看看给不给你剩东西!”
  等到被绑成一只粽子,林轩才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劲,他快速清点在场的士兵人数,“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不对,他明明没有带这么多士兵来绑架林桑青,更多的士兵埋伏在启明殿附近,时刻准备着进去擒拿箫白泽!
  林轩是从别的地方临时包抄过来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桑青逃跑的时候,所有士兵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拼命追赶着她,他们不会注意到,在他们追赶林桑青的过程中,有不少打扮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士兵趁乱混了进去。
  天更黑了,天地间只余一丝亮光,本应在启明殿中处理事务的箫白泽从宣武门走出,宣世忠紧紧跟在他身边,目光警惕如鹰,极好地保护着自家主子的人身安全。
  “林相。”顿足在林桑青身边,箫白泽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簪子,笨手笨脚的帮林桑青把散乱的头发绾起来,“枉朕相信你一场,你便用坐收渔翁之利来偿还朕的提携之恩?”
  林轩沉着脸不说话。
  箫白泽绾头发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林桑青觉得头皮勒得慌,但箫白泽到底一片好心,她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绾好的发髻松开。
  手腕上的猫眼石手串闪着绯色光芒,她斜目望着林轩,“林大人掩藏得很好,连本公主都差点儿当真了,但托季骋那个老妖婆的宏福,我在七岁那年便明白一个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人,您藏得再好,终究也有马脚露出。”
  其实林轩露出的马脚并不多,他这个人比季封聪明多了,很是会做表面文章,整个乾朝都以为他跟皇上站在一起,是最忠心耿耿的朝臣。
  在记忆恢复之前,林桑青也这样觉得。
  可当记忆恢复,回首过去十几年的荒唐人生,林桑青慢慢发现,林轩送她进宫的目的肯定不单纯,至少不如他说的那样单纯。
  不留情面地说,林桑青做长公主那会儿着实被惯得不像样子,俩眼珠子里什么都放不下,什么人都不尊重。母妃请了林轩来当她的老师,教授她规矩和礼数,她从没有认真上过一堂课,整日带着陪读的如霜与林轩对着干,把他气得干瞪眼。
  甚至她还在父皇面前告过林轩的黑状,害得他差点儿被革职。
  林轩那会儿特别讨厌她,左不过碍于她的身份,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可她没少听身边的宫人说,林轩是如何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的。
  在她长期的欺压之下,林轩要是还能不计前嫌地帮助她,宁愿冒着被太后发现的风险也要隐瞒她的身份,那他的心肠得有多慈悲啊,圣母菩萨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们之间的情分完全不够支撑林轩冒这个风险的,除非,他自己也有利可图,且利大过风险。
  约林轩出来见面的那一天,他告诉她,是他花钱替她改头换面的。可周萍曾经说过,她初见她是在平阳城附近的荒地中,林清远背着伤痕累累的她艰难前行。若她是在那之后改头换面的,周萍定然会觉得不对劲,既然周萍没提起这件事,说明在周萍遇到林清远之前,她的容貌便已经换过了。
  如果林轩肯花大代价给她换脸,又为何不收留她,等她的伤养好了之后再让她走呢?
  她想,只有一个原因——林轩在撒谎。她的脸不是他花钱换的,是趁乱从皇宫里偷拿了不少值钱物件的林清远花钱换的,因林清远死无对证,他才敢贸然领功。
  在周朝国破的很长一段时间,林轩都不知道她还活着,后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林轩这才知道她存活于世。
  林清远从宫里拿出来的稀罕玩意大多来自繁光宫,林轩做过她的老师,熟悉繁光宫里的东西。所以极有可能是林清远拿东西出去典当的时候被林轩看到了,他认出了典当的东西,又认出了林清远,顺藤摸瓜,便摸出了她还存活于世的消息——萧白泽和她说过,之前魏虞之所以打探到她住在兴业街的事情,是因为林清远为了赎回被平阳府尹关起来的周萍,把她从小佩戴的凤雏玉佩拿出去典当,结果正好被魏虞认出。
  想来林轩知道她存活于世的消息应该也是如此。
  而后,他设计送她入宫,表面上说是为了防止萧白泽找到她,其实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利用她。
  这不,今儿个林轩终于原形毕露。
  垂手立在萧白泽身边,让他以影子为她遮挡暮色,林桑青站直身子道:“清远这一辈子糊涂,娶个老婆把他捏得死死的,在家里连一丁点地位都没有,甚至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她扬起尖尖的下巴,用洞察一切的口吻道:“林大人真的很喜欢领功,明明不是你做的事情,非要往自己头上揽。清远顶着莫大的压力将我救出宫外,为了让我能够活下去,他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到头来大人您把他的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林清远死去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林桑青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清远却冒着生命危险将她养在民间,虽说在民间的遭遇不太好,可她终究留了一条命,这才有机会和母妃相认、和箫白泽剖开真心。
  清远的忠心让她一辈子都无以为报。
  他死去的原因除了周萍母女俩所下的□□外,还有那支不知从何飞来的白羽箭。现在想来,那支白羽箭的目标其实不是她,是试图对她说出真相的林清远。
  杀人灭口的正是林轩。
  天边霞光大作,魏虞处理好了白瑞身上的伤口,迎着漫天绯红霞色踱步过来。乍见被绑住的是林轩,而不是林桑青,他似乎有些惊讶。
  只是瞬间,他便将惊讶妥帖藏好,丝毫没有外漏。
  林桑青偏过身子,眯着眼睛问初来乍到的魏虞,“是吧,魏先生,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魏虞不解道:“娘娘说什么?”
  嘴唇微抿,林桑青望着魏虞,喊出了那个从未说出口的称呼,“收手吧,哥哥。”她道:“父皇对不住你,可你不能联合外人窃取他打下的天下。”
  妥帖藏好的惊讶再度溢出,魏虞瞬目道:“你知道?”
  林桑青收回视线,“也是在记忆恢复之后才想起来,我曾经有个哥哥的,他是父皇十四岁那年和宫女所生,父皇不喜欢那个宫女,顺带着也不喜欢他第一个孩子,只把他养在行宫,很少去看他。有一年我到行宫避暑,曾经远远看了他一眼,本来想和我那位哥哥说几句话的,可姑姑不许我和他说话,只好作罢。”
  “虽然只有一眼,但我仍记得,我那位哥哥相貌不俗,浑身自有股温雅气度,似四月春风般柔和。”
  她又道:“哥哥,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一直知道你的存在。”
  魏虞垂眸不语,稍许,他用失望的眼神望向萧白泽,“阿泽,你瞒骗我,你同我说宸妃并未恢复记忆。”
  萧白泽坦然回望他,“我是拿你当知己,却也时刻提防着你。”
  魏虞低低笑了几声,他学着他的语气道:“阿泽,我是拿你当知己,可我也的确想谋你的天下。”
  抬起头,他问林桑青,“你如何得知我与林大人密谋造反的事情?”
  林桑青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睛,“梨奈和我说,你曾经私底下去见过林大人,而且不止一次。我想,既然林轩想要造反,那么你频频去见他,目的肯定也不单纯。其实我并不十分笃定你和林轩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随意诈你一下罢了,谁知哥哥你如此经不住诈,自个儿便承认了。”
  这个计策林桑青很喜欢用,因为每次收效都很好。
  魏虞不再辩解,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辩解,洒拓青衫迎风飘动,他自嘲笑道:“父皇总是这个样子,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就连脑子也一样。”展开双臂,他束手就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林桑青摇头轻笑,“父皇并没有给我一个聪慧的头脑,若当真聪明,我当年便不会中你的计,逼迫阿泽喝下那碗□□。”
  是了,她一并想起,当年那个游医身边的小徒弟,正是如今擅长医术的魏虞魏先生。
  萧白泽拉过她的手,眸光温柔道:“我说了,我不怪你。”
  林桑青回握他,“可是我责怪自己。”抬起头,她对魏虞道:“哥哥,我知你还存有三分善念,如若不然,我流落民间的这些年,你为何要留在阿泽身边,帮他度过每次毒发的难关呢。”
  紧握萧白泽温暖的手,她奉劝魏虞,“我不想失去仅剩的亲人,哥哥,我会削掉你所有的权利,让你以平民的身份度完余生——我仅能做到这份上了。”
  她看到魏虞展开的双臂隐隐颤抖,风拂动他宽松的广袖,盈满傍晚的风,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守门的卫兵匆匆来报,“禀皇上,兵部副侍郎温大人已击溃林梓率领的边防军,除却死伤,还擒拿了八千活口。埋伏在启明殿附近的士兵也已被御林军尽数拿下,等待您处置。”
  林轩的眼神直至此刻才彻底灰暗下去,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应该还存有几分侥幸心理,以为他的儿子林梓会杀进皇城。
  萧白泽了然颔首,不需刻意端着,帝王的威严拈手即来,“先把林轩带下去,投入天牢,待刑部细细审问清楚之后,与季家一起处理。擒拿的八千活口且关在城外,确有归降之意的,待事情处理完毕后编入军中,其余人等,赐死。”
  宣武城下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唱喝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摇摇欲灭,和林轩的眼睛一样。
  历经几多沉浮,遭逢数多磨难,属于年轻一辈的时代终于到来。
  心底所有的石头终于都放下,林桑青抱住萧白泽的手臂,揉着肚子道:“阿泽,我好饿。”
  萧白泽低头看着她笑,“御膳房的饭菜应该做好了,走,我带你去启明殿吃饭。母妃说要给你做一道松鼠鱼的,估计现在也做好了。”
  “!!!”林桑青睁大眼睛,“太好了,我方才还说想吃母妃做的松鼠鱼呢!”
  沐浴在萧白泽温柔的目光下,她将眼睛弯成两道完整的弧线,透过弧线间的缝隙,她似乎看到了前景光明的未来。
  众人目送他们相拥着离去,心底皆感慨不已——皇上和宸妃的感情真好啊。
  不,或许不该说宸妃,按照皇上宠爱宸妃的架势,也许不久后的将来,她会成为乾朝第一位皇后,也是唯一的一位。
  天黑了,金乌沉进西山。
  兵荒马乱的一年终于过去,有的人活了下来,有的人被掩埋土底,活下来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死了的人,恶者被人唾弃,善者令人怀念。
  历经八年的等待,在爱与恨的深渊中沉浮几许,似锦的前程来时刚好,它在等待着有缘之人。
  (正文完结)
  第187章 番第外一
  乾历四年秋天,登基已有四载的年轻帝王终于如愿除去心怀不轨的季氏一族,成为了泱泱国境内唯一的主宰。
  不论嫡系还是旁支,只要是季家人,下至未满三岁的孩童上至年逾六十的老人,一律被贬为庶人,罚没全部家产,迁居几百里外的武鸣县,永不许考取功名、更不许在朝为官。
  与季家有所勾连的外戚和朝臣亦按此规矩处置,不过他们迁居的地方不是武鸣县,而是与武鸣县远隔千里的塔尔莫部落,如此一来,这些人再也没有办法和季家勾连到一起去,反叛势力彻底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至于几个带头造反的,比如季相和他的远房表侄儿,全部被处以斩首之刑,赶在凉快的秋天到来之前,他们便去阎王殿报道了。
  坊间民众不知内情,只以为这些人是因图谋造反才被处以满门抄斩之刑,至于他们造反前后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造反的计划没有成功,朝廷不往外透露,民众们也就不清楚。
  令人生奇的是,在季相造反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当朝尚书省宰相林轩、宸妃娘娘她爹居然在家中暴毙而亡,林夫人忧伤过度,当夜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追逐亡夫而去。
  一夜之间痛失两位至亲,宸妃娘娘大为哀恸,茶不思饭不想,皇上好言好语安慰了她一通,特许她出宫处理至亲的后事。
  宸妃娘娘绕着爹娘的坟茔哭了几圈,眼泪淌得跟水似的,更是几度昏厥,孝顺的模样令围观的阿姑阿婆们直抹眼泪。
  回宫没几天,哀恸到茶不思饭不想几度昏厥的宸妃娘娘终于……胖了一圈儿。
  宸妃娘娘是这样解释的:“唔,本宫这个人吧,体质特殊,每逢遇到令人难过到极点的事情,本宫都吃不下去饭,但奇怪的是,本宫越吃不下去饭便越会变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着说着,她拿起手边的鸡腿啃了一口。
  托着腮蹲在一边的小圆脸梨奈叹了口气。
  随着季家的倒台和林相夫妻的离世,一场声势浩大的肃清行动席卷朝野内外,凡是和季家有关联的朝臣外戚,无论亲疏远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大把大把官员因此被革职。
  有些和季家没关系的朝臣也受到了牵连,表面上看没什么,然若往深处挖掘,便会发现那些朝臣虽然和季家没有关系,但他们和林轩走得很近。
  鉴于这场肃清行动的规模之大、涉及面之广,朝野大半官职空悬,文武百官锐减一半。
  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朝野官职也就一日不可空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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