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左平没有为突厥女人打抱不平的兴趣,他只是不能忍受自己所在的族群会出现这样不堪的行径,姜泓个人的行为会影响军队风纪,他绝不宽恕!
  姜泓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接住亲信扔去的横刀,索性与左平斗了起来。姜泓毕竟出身大家族,手上功夫不弱,放在平时,也是人中翘楚。
  可他遇到的是左平,论资质能力,放眼大昭,除了天潢贵胄,有几个及得上他?
  左平拼出了真火,将姜泓打了个半死,令余下的突厥人充作奴隶,将马匹留给副手,领着一队人马回营领罪。
  从理义上来说,左平没有错。
  但他犯了众怒。
  没人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众人所看到的,是他为了保护敌人残害自己人,是他仗势欺人!
  姜泓的伤太重,舆情太恶劣,左平被大总管连降两级,成了中军骑兵营的一名队正。
  林菁想起在堠楼初见左平时,他眉间是散不去的郁色,仿佛有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将这年轻俊朗的天之骄子压下了凡尘,有一种美玉蒙尘的颓唐之感。
  她对左平的行为不置可否,反而问了潘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有人知道,被消灭的部落,属于哪支草原部族?”
  广袤的草原养育了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庞大的突厥汗国是近百个大小部族联合在一起形成的部族国家,除了可汗部阿史那,可敦部阿史德,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还有九姓铁勒、九姓回纥、三姓骨利幹、九姓乌古斯等等,生活习性都不一样,甚至有些部族专攻一项特长,比如阿史那家族曾是从前柔然帝国的“打铁奴”,可见其部族擅长锻造冶炼之工。
  一百年前,突厥汗国以金山为界,分裂成东突厥、西突厥两部,东突厥共三十个部族,故东突厥可汗也称三十姓可汗。
  目前与大昭打得水深火热的,便是东突厥。
  潘良摸了摸下巴,纳闷地道:“有什么区别吗?突厥人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突厥部族的区别,莫说普通兵卒,就连为将者都不一定分得清楚,反正都是敌人,只管砍杀就是了。
  林菁放下碗,对着潘良微微一笑。
  “当然有。”
  谁掌握了草原部族的秘密,谁就能找到突厥王室的牙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看出来了,这篇文属于架空唐朝,一是剧情缘故,二是唐朝跟突厥的关系实在是太混乱了,李唐皇室对突厥的喜爱真是超乎想象,嗯……
  至于文中的突厥和西域民族,一部分史实一部分虚构,原因是,作者君去找了相关资料阅读,然后发现自匈奴起,草原部族的分分合合简直乱成一锅粥,所以作者君决定在草原上放飞自我了(啊哈哈哈你们来追我呀~)
  第5章 牙帐
  林菁没有任务在身,用过早饭后便找到圈养牛羊的地方。
  在草原上,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识和烙在牲畜身上的印记,他们凭借这些印记来分辨自己的牛羊,在枯草期来临前,向牙帐进贡的时候,也是通过印记来区分各个部族的贡品。
  幽州大营迄今为止还没有出征过,从幽州带来的牛羊身上不会有烙印,那么有烙印的牛羊,一定是那个倒霉的小部落所养。
  她仔仔细细检查后,又去奴隶营探望了那些被俘虏的突厥人,心中便有数了。
  为难的是,怎样把消息传上去,又如何使人相信她。
  表面上,林菁是右仆射陈恪请出山的林家家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没有皇帝李茂的许可,陈恪没这个胆子启用罪臣之后,直属皇室的真化府也不会给林菁作保,向一个女子下军帖。
  问题在于,皇帝隐在背后,陈恪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支持她,裴元德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待见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远离长安城的幽州大营里,裴元德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军营等级森严,她一个小小兵卒别说见大总管,连中军主帐所在的营地边儿都摸不到。
  林菁不知道裴元德究竟跟自家有什么渊源,她担心的是,如果自己不能在军营立功,让李茂看到她的价值,从而破格擢升,又何谈让那些害得林家满门屠尽的凶手血债血偿?
  她想到了一个人。
  “我有一个让你官复原职的办法。”
  左平看着一脸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林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违和,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正是女子含苞待放的年纪,青嫩得几乎能掐出水儿来。她应该在龙首原踏青,应该在灞桥送出写满女儿心事的莲花灯,应该在闺房绣着自己的嫁妆,而不是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幽州,用一种天真得可怕的语气,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左平正在校场旁边看着自己小队操练,他有点不耐烦地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想报仇也不只是从军一条路,林菁,这里不适合你,回长安去吧。”
  林菁也没指望他一开始就相信,她戴着襥头,压低了帽檐,将大半身体都藏在校场边的旗台后,低声道:“我知道突厥牙帐在什么地方。”
  “嗯,很厉害啊,牙帐在什么地方?”左平笑着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分分钟就能让那些不服他的人抓狂。
  果然欠收拾。
  林菁闭了闭眼睛,压下一口气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没事,我长这么大,还没小娘子敢跟我开玩笑,甚是新鲜。”左平说的是实话,作为家中嫡子,早已被安排好日后的人生,他是以举族资源培养出来的未来首领,长辈们怕乱了他心性,五岁便离开内院,跟着贴身侍从在外院修习文武艺,平日也没机会跟女子打交道,等长大去了圣人身边,宫中规矩更大,左平自持身份,从未有过孟浪轻浮之举,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的家族更不允许他沉溺儿女情长。
  林菁算是他少有接触的同辈女性,出于对她武力的认可,令他有了听她说话的耐心。
  “那就请你认认真真的听完这个玩笑,可以吗?”林菁第一次感受到送好处都送不出去的憋屈,暗暗咬牙。
  左平站得笔直,微微侧头看着林菁,好整以暇地道:“请。”
  “我可以确定突厥牙帐的位置,但这个位置的准确性只能保证五天左右,所以你觉得这个玩笑好笑的话,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林菁摒弃杂念,快速地说道,“大昭军方测算不到突厥牙帐的位置,一是因为游牧民族的帐篷本就是逐水草而移动,二是分不清突厥人各部族的特性,我看过你们这次俘虏回来的牛羊和奴隶,可以断定,这一次你遇到的小部落,是可敦部阿史德的一支。”
  “不可能,那小部族的标示十分生僻,中军帐都没判断出是哪个部族,绝非阿史德部的标示。”左平下意识的打断她。
  “他们的部族标示的确与阿史德不一样,因为这支部落的使命,是为阿史德家族出身的可敦培养可靠的女侍卫,得以另赐标示与其他户奴区分,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个部落女子的帽子,就会发现她们的帽顶不同于其他部族的白色,上面缀了红缨穗,象征着草原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鲜血,以表示对可敦的忠诚。这个部落会在枯草期来临前,将训练好的女子随贡品一起进献给牙帐,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王室阿史那进贡。”
  草原的首领被称为“可汗”,他的妻子则被称为“可敦”,为了神化可敦的形象,草原里到处流传着女英雄萨尔玛珂可敦的传说。
  左平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林菁斩钉截铁地道:“灯下黑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突厥牙帐就藏在幽州大营附近,如果等枯草期来临,牙帐转移到草原深处,就算派出成千上万的斥候也找不到!”
  左平略一思索,猛地抬头看向幽州西方。
  “阴山?”
  “如果没意外的话,嗯。”
  “阴山是斥候最先打探的地方,不可能发现不了。”左平第二次说出“不可能”三个字,他皱着眉看向林菁。
  林菁道:“阴山山脉绵延几千里,地形何其复杂,再老练的斥候,也不敢保证会将阴山都搜查一遍,阴山南北两坡不对称,只要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巧妙地隐藏在山地之中。”
  “化不可能为可能,难怪幽州大营一直找不到牙帐的位置,这群突厥蛮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躲藏了?”
  “兴许有高人相助。”林菁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左平已经信了。
  十五年过去了,林家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在,可论起对突厥人的了解,林家自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林菁知道,左平信任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林家传承。
  左平终于正色道:“你想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消息?”
  林菁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不徐不疾地道:“送你的。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
  左平一愣,他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
  这小娘子真是狡黠,这个消息她自己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必须找一个能互相信任的人,才能传递出去。
  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林菁身份尴尬,她不适合领这件功劳,反倒是他,凭借这个消息,他在幽州大营可居首功,就算现在向裴元德隐瞒了林菁的作用,军中潜伏的百骑司一样能挖出真实的情报,传回长安时,林菁也完成了自己的交代,而且还低调得令人放心。
  这才只是她来幽州大营的第二天,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可以解决长安燃眉之急的消息,绝对值得左家未来家主的一个承诺,而她竟舍得拒绝,可见心性和胸襟,都在常人之上,令人不敢小觑。
  可当得起“心思缜密,不骄不躁”八个字。
  林家几近灭门,居然还能培养出如此可怕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
  左平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不是恐惧,而是棋逢对手时的兴奋感,这面目可憎的幽州大营,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
  左平道:“好,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那我便等着大军开拔的好消息了。”林菁说完便走。
  “等等。”左平不想白占了林菁便宜,他知道林菁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你可知裴元德为何将你编入步兵营?”左平问道。
  按理说,拿真化府军帖之人,不仅可以向大总管自荐兵种,甚至可以直接从军官做起,而林菁却只是个普通步兵,知情人都看得出裴元德的心思。
  林菁摇了摇头,大昭的官场对她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林家游离庙堂之外太久了,父辈的恩怨,仿佛已随着那一场大火散去,林家剩余的三个人像是被遗忘的历史垃圾,堆在长安城的角落,没被人扫去,已是万幸。
  “裴元德骑了多少年的马,就被林帅压制了多少年,直到林家出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必多言。林菁心里明白,裴元德不见得跟林家灭门有关,但也逃不脱干系。
  “多谢相告。”
  一个时辰后,左平率领两队斥候悄悄地出了大营。
  两天后,裴大总管清点兵马,宣布找到突厥牙帐的踪迹,沉寂了许久的幽州大营,终于因为战事,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菁接到的命令却是原地戍守。
  潘良唉声叹气,火里人郁闷得连操都不想出了。
  “凭地倒霉,偏偏要咱们团戍守,不知何时才能熬个军功出头!”黄老九是个一脸虬髯的壮汉,蒲扇大的手掌砸在地上,立时出了一个坑。
  毕安年坐在一边垂着头,失魂落魄得像一条丢了骨头的野狗,口中不解地问道:“明明该轮到咱们了,上次就没让咱们出战,这一次总该轮到了,这事儿不应该啊!”
  林菁站在后面,紧握着拳头。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找裴元德问上一问,到底有什么仇,是她林家灭门都还不清的,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公报私仇,不惜连累他人。
  林菁冷冷地看着中军主帐的方向,心中百转,几次身形微动,最后还是迈不了一步。
  她承受不起犯上作乱的罪名,根基太浅,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她一边默念,一边摸到挂在胸前的木头小鸟上。
  “阿兄……你要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菁菁的性子是外刚内也刚,所以会辛苦点儿,大家也别着急。
  第6章 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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