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尉迟云山倒有些尴尬,朝锦月道:“她是你四妹,尉迟心儿。”他看尉迟心儿的目光也不由柔和下来,“心儿被我惯坏了,你是长姐,就莫要与她计较了。”
  锦月淡淡道:“锦月学礼时师傅曾教过,当把地位低的人,介绍给地位高的人。太尉将先将我介绍给四小姐,便是将我低看了,这个‘长姐’,我可担当不起。”
  立刻屋子里安静无声,尉迟云山收起了方才的和蔼冷冷直视锦月,显然不悦自己的威严被锦月当众挑衅,但锦月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太子皇孙的母亲,即将做太子妃的人。
  尉迟云山牛一样鼻子沉沉出了几息,才道:“刚才,是爹爹糊涂了,当把心儿介绍给你的,你可莫怪。”
  上官氏这时冷冷插话:“都是一家人,什么身份高身份低的。”她一捧宝贝小女儿的手笑道,“心儿在爹娘心里才是最宝贝的,那些阿猫阿狗可比不了。”
  锦月懒得与她们呈口舌之快,看着这浩浩荡荡一屋子人,心中只为死去的生母不值,更觉这生父让人厌烦,但一想是尉迟云山陷害了萧家满门,她便压不住心头想要复仇的火苗……
  吃饭席间安静,直到三小姐尉迟和玉说起锦月,才开了话头,开始聊天。
  “大姐可真厉害,和玉真心佩服。”
  “你如何佩服大姐?”
  “怎么不佩服,不成婚也敢生孩子,我肯定是不敢的!而且现在靠着咱们尉迟家的背景和势力,再加上太子皇孙在手,大姐要做太子妃的位置不就唾手可得吗,这等谋算还不令人佩服?”
  锦月寒眸一抬,朝二、三小姐冷冷看去,那二女不觉一凛。尉迟云山敢在锦月开口之前,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斥和玉与和碧:“食不言寝不语,谁再多说一句话就不必吃了!”
  锦月无声冷哼了个笑。无妨,她也没将他们当做自己家人,就当看猴戏了。
  *
  宴席后,锦月便说想去生母曾住的地方看看。
  领路的是个呆呆傻傻的哑巴仆妇,她领着锦月去院子深处的破落院子看过了。
  破烂失修的院子已经变成了杂物房,房间满是灰尘,零星可见老鼠粪,梳妆镜、雕花床、几口装衣物的空箱子,里头的衣裳虽霉烂了却也还叠的好好的。
  梳妆镜前放着朽坏的木梳,随意放着,仿佛它主人还会再回来将它收好。
  素手捡起木梳,上门还绕着一丝黑发,锦月不住含泪,哑声喊了声:“娘……”
  但看这随意处置的房间便知道,这府中主人是如何对待她的生母,丝毫没有保护她留下的遗物。
  锦月心中发冷,叫来中年仆妇:
  “带我在府中逛逛,去……我娘从前爱逛的地方。”
  仆妇是个哑巴,只使劲点头,细看之下她眼睛似有些发红,跟在锦月身后一直痴痴看着锦月的背影。
  锦月在园子中逛了一阵,便逛到了一处精美奢华的院落,隐约可听尉迟心儿与上官氏撒娇的声音。想起刚才破落的院子,再看眼前的华苑,锦月紧咬了牙。
  “可怜的娘,若你泉下有知,是否不忿……”
  锦月抬望眼看天空,闭目吐了口气对阿竹道:“这儿的空气脏得呛鼻子,回宫吧。”
  阿竹答“诺。”
  锦月对花仆妇道:“多谢你带我们转园子,难得,你还记得我娘亲生前爱去的地方。”“阿竹,给赏银。”
  阿竹答了哎,仆妇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双手颤颤抖抖的接过沉甸甸的银子,锦月觉得她仿佛欲言又止,可再想她是哑巴,当然不可能说话,不由暗自笑自己多心。
  锦月:“往后我娘的院子麻烦你多照看着。阿竹,回宫吧……”
  锦月刚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的哑巴妇人沙哑叫喊——“大小姐等等,大小姐……”
  锦月吃了一惊,回头来却见哑巴仆人仓皇地扑过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大小姐要给白夫人报仇伸冤啊,白夫人当年是给上官氏陷害的呀……”
  阿竹忙扶住锦月,锦月倒抽凉气险些站不稳:“你……你不是哑巴?什么陷害,你仔细说!”
  仆妇含恨盯那华苑:“上官氏本是夫人的陪嫁媵妾,她一心想做正室,便设计了萧大人和夫人有暧昧,让老爷误会,休弃了夫人,也与萧大人决裂,自此仇怨越结越深。”
  锦月如挨了个晴天霹雳,紧紧握住阿竹的手才让自己站稳。她知道娘亲是因与人有暧昧被下堂,却不想这个人是萧家的爹爹。
  茶话会上,皇后是曾说萧家爹爹和尉迟云山曾经亲如手足,难道,竟是为此才决裂,以至于明争暗斗到陷害萧家满门……
  锦月思及此处,不觉浑身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起来!
  仆妇泣不成声:“当年上官氏想将奴婢毒死,却不想奴婢命大只是伤了嗓子,没死。奴婢只得装傻装哑,苟且过日……幸好,幸好老天开眼,让大小姐活了下来,让奴婢等到了大小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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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1.0.5
  从尉迟府出来,锦月手脚的血液还在沸腾,脑海里回想着刚才府中仆妇的话,心中仇恨、愤怒难以克制,麻木地任阿竹扶着上马车,身后田姨娘热络的恭送也没有理会。
  刚上马车,锦月掌着马车门回身看尉迟府——高大宽阔的朱漆大门,金灿灿的烫金题字匾额,从此可窥里头深广的院落,多少富贵荣华惹人心生贪恋。
  “姑娘,咱们走吧。”阿竹担心锦月情绪,毕竟这秘密实在太大、太令人震撼,这口气任谁都吞不下,何况自家主子这样自强又有主张的女子。
  钻进马车,锦月放下车帘,听车轱辘摩擦的声音,身后尉迟府的高阔宅院渐渐远去。
  锦月捏紧了拳头。是上官氏!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小小的上官氏!
  若上官氏没有为了嫡妻之位而陷害娘,尉迟云山和萧家爹爹便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娘不会被下堂,她不会流落萧家,尉迟云山不会与萧家爹爹关系越来越恶化从而发生当年的灭门惨案。
  若没有灭门惨案,她便不会不得已和弘凌分开、两相怨恨,映玉和青枫不会成为孤儿,他们姐弟三人不会因仇恨反目,自己也不会落到而今这个进退维谷、仇人变生父的局面。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妖娆冷艳女人,当年做的那件恶事……
  阿竹见锦月低沉不语,一双清丽的眼睛如寒潭冷泉,令人生寒,她不由捧起锦月紧握的手,红着眼担忧道:“姑娘莫气,掐伤了手心太子殿下该心疼了。”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何时竟指甲掐破了手心,渗出些许血迹,忙松了开,平复了些想要复仇的急躁。“是,为上官氏这样的可恶的人伤了自己,实在不值得。”
  锦月顿了顿,道:“阿竹,等回宫后你去打听打听,尉迟一府的男丁都在何处当差,上级是谁,做了什么成绩。尉迟府出嫁的女儿又嫁给了谁,生了几个孩子。都打听清楚。”
  阿竹:“诺。”
  今日上官氏的两个亲儿子仿佛在宫中当差,并不在,大女儿出嫁了,也不在府中。
  锦月紧抿的唇蔓延出一丝冷笑,低眸看手心捧着的、从生母妆镜台上拿走的木梳,又不禁红了眼眶:“娘,锦儿总有一天会还你一个清白,让害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总不会放过她的,上官氏!
  马车轱辘轱辘走动东市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赶马车的行魏“吁——”了一声,回头:“姑娘,福来客栈到了。”
  福来客栈。锦月只顾着想尉迟府和上官氏,这才想起出宫时行魏说弘允也出宫了。脑海里立刻印出弘允从容贵气的微笑俊颜,锦月不觉心头一轻,连身子也不住轻了起来,灵活的跳下车往里客栈里去,都不需要阿竹扶。
  阿竹空着手不住愣了愣,看着自家主子快步进客栈,心头思量:姑娘,难道真如殿下所担忧,喜欢五皇子吗?平日见太子,姑娘都没这么积极啊。好歹是太子让她和彩香来伺候锦月的,虽说现在铁了心跟锦月,但太子殿下平素对他们下人也是极好的,如此她心中实在有些愧疚……
  “阿竹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做奴才就得有做奴才的样子,主子们的事儿咱们管不了也不该管。”行魏丹凤眼似笑非笑道,一边将马车交给店小二,交代——“喂最好的麦秸和黄豆,吃饱,咱们不差银子,啊?”说着还扔了定碎银子。
  店小二忙点头哈腰接过碎银子和马缰,道“谢大爷上次”。
  阿竹看不惯行魏那主子前正经、主子后吊儿郎当的大爷样子,小声哼了哼瞥他:“要你管!”就踱步进客栈忙跟上锦月。
  行魏不正经地笑了声“既然你说要我管,那我可就管了阿竹姑娘?”
  听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阿竹边跟上锦月边心中骂了句“泼皮”。
  锦月刚上二楼,就有个老仆迎面走来,无意抬头看见锦月,当时就是一愣,盯着锦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惊喜笑出来——“呀!这,这不是白姑娘吗,龙公子在雅间里头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快请快请。”
  白姑娘,锦月听见这久远的称呼,先是一阵遥远的陌生感,而后是少女时的一连串回忆,自由、恣意,鲜衣怒马。从前她偷跑出府来玩儿,取“锦”之“白”,化名白月。
  老仆领了锦月进雅间,正在门口一阵风从房间里的窗户吹来,送出来几许稀少的幽香,锦月为香一震,不住深吸了吸。是弘允没错,哪怕人有相似、有假冒,但这香是皇宫御贡给皇家嫡系的,只有弘允身上才有。
  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白亮,弘允站在白亮中轮廓被晕出浅银色。他听闻锦月的脚步声,回头看来。他今天没穿藏青金云纹的皇子服,而是一身玄色的缎子深衣,腰间只用一根浅湖蓝色的玉带束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看起来简单大气,若是细看才能发现衣服上绣着精美的暗纹,绝非凡品。
  弘允莞尔,锦月亦微微一笑,天上避日的流云被风吹过,整个房间突然明亮温暖。
  锦月和弘允从客栈后门出来,到热闹的街上。
  “你眼睛可好些了?”锦月开口便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弘允微微颔首,笑意轻松看锦月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像是有问题吗?”
  锦月本就担心,当即立刻凑上前仔细看了看,阳光下,弘允的眼珠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像黑褐色的琥珀宝珠,并没有什么异样,锦月才放下了心。
  弘允却被锦月紧迫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移开了眼睛,向来从容不迫的心中竟然有些慌乱地砰砰跳。“如何,我没骗你吧。”
  锦月莞尔点头。“还是这样好看,应该没问题了。”
  “卖胭脂咯”、“上好的雪梨勒”、“花生——卖花生……”此时,街道两旁小贩奋力地叫卖着胭脂水粉、冰糖葫芦、珠钗银簪,街道人潮涌动。
  可锦月一瞥弘允身旁却没有人敢靠近拥挤,不论男女老少都情不自禁离着几步远的距离微微吃惊似的打量他,黑色缎子最难染,是以黑缎最为尊贵,平民百姓穿不起黑缎。窃窃私语“这公子贵气非凡,是哪个高门的……”
  锦月不觉叹息,挑眉含笑道:“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的气质,而今世事变迁,我身边仿佛也只有你没有改变。”
  弘允负手缓步陪在锦月身侧,替她阻挡人流,闻言侧目俯视来:“我如何没变?”
  锦月瞳眸在阳光下像汪发亮的墨水,只是印着这些街景有些沉郁:“说不上来吧,或许是而今物是人非,唯有你仿佛一如往昔,没有改变。瞧,哪怕走在街上不吭声你也永远都这么打眼。”
  “不是我没变,而是我对你的态度从未变过罢了。” 弘允忽地顿了顿脚步:“其实在我心里,你亦从未改变过。”
  锦月不信的含苦涩一笑:“怎么可能未变,当年的我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丫头,而现在,我已经成为了母亲,不能再任性,必须要承担自己和孩子的人生,以及……”
  以及母亲的冤情和仇恨,她都必须挑起。
  见锦月眼中闪现一抹厉色,弘允心中微微叹息,捧住锦月的双肩郑重道:“锦儿,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不论你是萧锦月还是尉迟锦月,对我弘允来说你就是你,无论发什么,都是如此,仅仅如此。”
  秋色与长天在弘允的背后,弘允一身优雅的黑缎衣立在秋光里,静谧成画。他虽不如弘凌容貌惊艳,却是越看越觉得端正英俊的那种男人,眉目唇齿都长得整整齐齐,俯视着她的眼睛,眼神中有种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和霸气,自信和笃定。
  抿了抿唇,锦月道:“假若有一天,我在深宫沉浮,成了为争□□力地位而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女人,你对我也不会变吗?”
  却不想弘允唇角轻轻弯了弯:“傻姑娘,当然不会,无论怎么变,你还是你……”
  他如小时候那样一点锦月鼻子,便大步朝前走了,留得锦月在原地发呆,摸了摸鼻子。
  锦月怔忪,情不自禁想起几日前在漪澜殿外,弘凌说的话——“人都会变,我也会改变,我虽然变了,可还是我。锦月,让我们重新开始、找回当年的快乐,可好……”
  弘允对自己没有变,可是她对弘凌呢……变了吗,应该变吗。
  ……
  锦月站在人群中看前头弘允的背影发呆。他的安静温和弘凌的不同,弘凌的安静是一种性格霜冷,弘允的安静却是出身高贵而带来的自信和从容,只要他说一句话,皇室宗亲谁不拥戴,不似弘凌,不论什么都要自己去拼。
  弘允忽然回头:“再不走,四哥恐怕今晚就要来尚阳宫拿我是问了。”
  锦月这才注意到天色,赶紧上前,原来行魏和阿竹已经不知何时先赶来了马车在前头等着了。
  弘凌和弘允关系本就僵,锦月不敢耽搁忙向马车跑,弘允忽然叫住她:“等等。”
  “还有事?”锦月和他说话便没那么多礼数顾忌,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太熟悉彼此了。
  弘允微微一笑,递给锦月一包桂花糖糕:“你最爱吃的,不加糖的桂花糖糕。”
  锦月拿着糖糕一怔的功夫,弘允已经走了好几步,回头来又说了一句:“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如果有一日你没有了家,不要忘了尚阳宫,我……永远是你的家。”
  说罢,那玉带飘飘的男人就没入了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