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想到大王那个“我”的回答,严江想了数日,终是没有忍住,抽空时间,严江还带鸟去秦吏治下的赵地走了走。
  秦占敌国一地便会派去秦吏下乡,通晓此易主,需要注意和改变的事物,比如赋税口钱如何缴纳,摇役如何摊派,交税的度量都要换成秦制……秦吏人少,语言不通,但陛下和严江都混过了赵地,这个时候的语言又简单,常用的就那么些,所以听得懂大半。
  秦吏不懂赵语,想要下乡传达秦法,当然就要找翻译,而赵人里懂双语的,那必然是士族出身,要想蒙蔽个秦人,还不简单么,就算秦吏带了几个如狼似虎的秦卒又如何,一样能一边应付着他们,从容将土地隐匿,财产转移。
  很多畏惧秦法、不懂秦语的庶民在大户的恐吓下,自愿以仆人自居,成为了他们的隶臣妾,而这些过错,都算到秦人头上。
  陛下在严江的带领下围观了全程,却没有生气,他从不会对人性有过高期待。
  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不少新占之地都要耗费时间,清理旧有贵族,大秦一向是这么过来的。
  “若你一统六国,难道也要如此治理?”严江问它的同时谆谆善诱,“你现在觉得治理国家应该靠什么?”
  陛下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回答是,将关中男丁迁入六国,将六国贵族迁关中,断其根基。
  严江被这种操作惊呆了:“这是六国,不是一地。”
  占一城一地当然可以这么玩,但这是六国,面积比你秦国还大的六国!
  难怪秦灭时关中老秦人都没什么火花,原来你自己把自己的梯子给拆掉了啊!这灭的真不冤。
  陛下似乎也觉得不妥,但依然很有自信,表示有我在,这些人翻不起风浪。
  严江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那你不在怎么办?”
  醒醒,你一凉,大秦可是和你一起凉的。
  陛下猛然顿住,看严江的表情犀利而凛冽,仿佛在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亚历山大记得吧,”严江伸手指在他眉心戳了一下,“根基不稳,你平衡力再好有什么用。”
  陛下整个鸟都陷入一种深思中。
  严江还要再问,便见陛下倒地就睡了。
  咦?
  -
  咸阳宫。
  冷风凛冽,明月别枝。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棱,沐浴殿堂,也照亮了秦王政英武俊美的容颜,他在寝大殿中静坐。
  沉香缭绕,寂寞空庭,只有一人,横照古今。
  他随他从波斯一路归国,自然也听过百年前,西方那位几乎要打入西域的帝王。
  可惜一朝身死,家国泯灭,子嗣断绝。
  可,那又如何。
  他依然有万世功业,惊世绝伦,为世人谨记。
  再者,你都半点不急,与我纵论六国泯灭之事,我又如何会如那亚帝那般短寿。
  欲要寡人爱民如子?
  以能吏服民心?
  莫行□□?
  他轻笑数声,他那阿江,行事再如何残暴,内里却真是从未变过——我大秦,终是你心心念念的故土。
  何需心急,这长夜漫漫,你尽有时间,说予我听。
  若一次听了,你必转身就走,再难寻觅。
  这般蠢事,寡人如何能做?
  他以手支颐,遥望明月,突然之间,又想见他。
  ……
  天明时,秦王上朝。
  “寡人收到奏报,桓齮灭赵军十万,斩扈辄,立大功,寡人欲亲至东郡嘉奖。”秦王傲然于丹陛之上,“诸卿可有异意?”
  场下的诸卿先是振奋,然后各种恭喜。
  然后就分成两派,大部分都建议大王别折腾,远游耗费颇大,您在咸阳听捷报就好。
  小部分臣子称王上威临天下,东郡新收,应该去看看,让六国旧民们臣服听令。
  秦王政嘉奖了小部分愿意他出游的,斥责了大部分反对的。
  于是很快,秦国臣子便动起来,为王上准备车架随行。
  随后,秦王政又留下李斯与尉缭,让李斯减少秦吏的考核标准,收更多吏员交予尉缭支使。
  两位名臣皆懂其中奥妙,与秦王讨论了其中一些考核标准后,结伴自去商讨细节。
  只留下秦王一人。
  遥想了阿江见他王驾亲临会何等感动,他愉悦地端起一碗冷茶,缓缓饮下。
  既然欲扰我心神,寡人便如你所愿。
  第77章 大河
  桓齮斩赵军十万后,“小白起”之名声传天下, 赵国上下紧闭城池不与他交兵, 任他横行赵国乡里,大点的城池早就已经万分戒备, 不再像先前一样的可以轻易攻下。
  加上秦军战损需要修整,所以大军退守邺城,一部队大军就地分地开垦,准备过些时日再来捞一波。
  严江见没事干了, 于是在邺城以南的平原区游荡, 已经渐渐游离到魏国境内。
  花花逃脱了东北老婆的魔爪后,仿佛感觉广阔天地大有作力, 陪着他上山下水, 捕猎采集。
  严江在黄河水边找到了野生芋头, 虽然是没有驯化过的植物,但这也是好东西呢,种在湿地之中,即可以做主食也可以当配菜, 营养丰富。
  他收起几个擦干, 放入包裹, 准备带回关中种植。
  他顺着路游荡,在没有牵挂的情况下速度恐怖, 很快就到了荥阳。
  然后, 转道溜去了魏国, 去看荥阳不远处的鸿沟。
  陛下因此气得一晚上没理他。
  严江亲亲抱抱地安抚了它一晚上, 保证很快就回去,然而白天还是一如故我,没有半点回邺城的意思,继续闲逛。
  鸿沟这条水渠是中国古代最早的运河之一,比什么郑国渠都江堰都要早一百年,在战国到唐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甚至象棋里的“楚河汉界”,说的就是这条水渠,可惜在一千年的时间里,黄河反复翻脸,没事就从这条运河的方向夺河道入淮河,泥沙淤积下,鸿沟因此被废弃,只剩下一段小小的遗迹供后人凭吊。
  可是现在的它却是战国运河中当之无愧的主角,不仅连通了黄河与淮河,更接通了黄淮之间的五条支流,整个魏国都在鸿沟的恩泽之中壮大,什么天府之国,关中粮仓,和魏国如今的土地比起来都是渣渣,这里才是如今整个华夏最大的产粮区,而且由于水路畅通,魏国商贸繁华无比,人皆富足,文化昌盛,私学盛行。
  严江背着陛下游荡在荥阳附近的小城中。
  魏国安城只是边境上的一处小城,但也甚是繁华,有一位姓郑的名士在讲学,求学之人络绎不绝,严江甚至看到一名十一二岁出头的少年,也排队报名求学,他衣着单薄简陋,像是贫民,背着一块瘦肉,长得非常干净俊俏,让旁人嫌弃的目光里忍不住就带上一点嫉妒。
  是的,这位名士听讲是需要通过他学生的考核的。
  严江没忍住,也随便拿了点礼物,也想进队前去听讲。
  听着他家的考核,他听出对方这是黄老之学,这派的思想以老子的道家和黄帝的治国,吸收了其它诸子百家的观点,非常有容纳性,政治思想是顺势而为,少耗民力,尽量无为而治。
  学士的考核非常简单,多是问识字和一些简单的典故,那少年用魏语对答如流,严江听不懂这话,只看考官很满意,立刻就让他通过了,上交了那块肉当学费。
  这时就有士子用雅言批评说这少年不通贵语雅言,肯定是庸耕贫农,这样的人来听了也是浪费。
  严江当然也过了,被允许一起听讲。
  对方的黄老之学显然比咸阳学宫里的黄老派讲的更有道理,总结一下意思就是不要扰民,民自己就会发展壮大,少收赋税,庶民就有了余粮,能抗住天灾,养的起子嗣;少摇役,民众就有时间开新地,新地多了,人口就会上涨;如此一来,有了民心,他们就会团结抵抗敌人……反正一切都应顺势而为,君主不折腾,国家自然就好了。
  这时正是午休时间,陛下冒起来听了一会,就大感无趣,让他什么都不做?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于是准备继续睡觉。
  严江却觉得有几分道理可以听听,抓着它的脖子按住翅膀放怀里让它好好听一会。
  既然阿江难得主动,陛下便民耐着性子继续听起来。
  讲学的老者是位饱学之士,见听讲者有异国之人,便以雅言讲起黄老之学,旁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有那名少年坐立不安,眉头紧皱,忍不住悄声问了旁人一句,只得到了对方一个鄙夷的目光。
  等老者讲完一波,中场休息,少年挨个低声问刚刚没听懂的地方,但大部分人都不理会他,少有一个两个愿意回答的,也就愿意说那么一两句,不想多谈,他也不气馁,然后慢慢问到严江这里。
  陛下正被投喂着,便见严江热情地给那语言不通、文字也不通的少年出主意。
  他拉住在厅堂里一位看起来也很穷的士子,向他请教魏国语音,并且拿出了一块红糖做报答。
  陛下瞬间不悦,也不睡觉了,盯着阿江,见他只是钦佩少年求学之心,这才勉强睡下去——他还有一车的奏书要批,抽这一会空闲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位士子倒是个识货的,见严江仪表穿戴不凡,便与他交流起来,让那少年也在一边认真听着,严江还多拿出一张纸和炭笔,让少年自己做笔记,得到对方感激的目光。
  魏韩赵三晋语言出自一家,相似之音甚多,差不多就是方言的区别,甚至文字也很相似,严江记了一些常用语的对照,那少年也自去苦记。
  听了一天,严江在晚上和陛下说起了白天这事。
  “一小儿都如此好学,可见魏国求学之风极盛,有才之人无数,秦国该多学着点。”
  陛下淡然表示,不必学,六国入秦之士,以魏国有才之人最多。
  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故事,让阿江知道魏国贵族把持朝政到了什么地步。
  简单说就是十年前,魏国信陵君带五国合纵攻秦,打到秦国时发现守城将领是出身魏国,就让人去安阳城把秦将的父亲找来劝降,人家父亲知道儿子上位不容易,不去,信陵君就让动武,结果安阳君不干了——我的地盘你想干嘛?
  然后魏国信陵君亲自去和安阳君讲道理文武相逼,安阳君这才同意去抓人,但这么来来回回的时间足够人家老父亲想明白了,于是老父亲一头撞死,全了家国之意。
  陛下嗑着牛肉干,霸气地表示,所以,魏国有才之士再多也没有用,一个人想跳出来,就有一堆胳膊把他拉回去,人不为用,能奈何之。
  这话让严江几乎哑口无言,他冷漠地把猫头鹰从怀里请出去:“既如此,您找魏国人才去吧。”
  陛下立刻端正了态度,上前蹭了阿江,诚恳地表示,这世间何人能与你相比。
  严江依然高傲不予理会,转过头,连拼都懒得拼他说什么了。
  陛下只能困难地拖出一张纸,拿可怜的长爪沾着水在纸上努力地划拉,好半天,才写出一张扭曲到变形的字迹:礼至邺城,一观。
  严江看着他被打湿的半边翅膀,还是没忍住,给主子擦干羽毛,在对方的亲亲蹭蹭里败下阵来,同意回去看看。
  次日,严江便收拾东西,离开安城。
  没想到却被昨天的那名小少年拦住,对方用半生不熟的雅言向他道谢,希望知道他的名讳,让他学成之日能够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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