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长安道:“你还是先担心你的鸡吧。”
  阚二疑惑:“我有什么鸡可担心的。”
  长安回身往他下面瞄了一眼,道:“就咱们这些人,想入宫伺候不得跟他们一样先挨上一刀?”
  阚二大惊,伸手捂住裆部,道:“凭什么?我就养个狗而已,干嘛还要挨刀?”
  长安闲闲道:“人太监就给陛下打个伞而已,还挨刀呢,你凭什么不挨?”
  阚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脸都白了。
  长安心中偷着乐。
  她早已打听过了,饲养鸡犬是在鹿苑,鹿苑并不在后宫之内,在鹿苑当差应当不用去势。她故意吓阚二这个傻大个罢了,省得他有闲心说东说西。
  启程时,昨夜那嘴角有油光的少年又是最后一个上车,一夜时间,长安已经知道了他的姓名——杨勋。
  这名字不像一般乡下人家能给孩子起的名字,怪道心眼这么多。
  傍晚依然投宿驿站,长安下车时瞥见有几个士兵站在不远处,一边眸光诡谲地向她这边打量一边交头接耳。
  长安心知兵戈方止天下初定,这帮畜生还没从那刀头舔血恃强凌弱的状态中调整过来,自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盛京日近,余下的路,却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晚饭换成了窝窝头和黍子粥。长安一手拿着窝窝头一手端着粥,听身边人喝得唏哩呼噜的,自己却一口没动。
  上一世她其实算不得一个特别有防备心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被人一刀毙命。
  重活一世本来应当好自珍惜,无奈上辈子不修这辈子遭报应,爹是兵痞娘是暗娼,时逢乱世民不聊生。每天睁开眼就有一个根本问题等着她解决,那就是生存问题。
  钻研一个问题十数年,再愚钝的人也会摸出一些门道。
  如眼下之事,长安自然而然就分析出昨夜没人来动她,必是那校尉不想来动她。今天看那几个士兵的样子,应是想泄私愤的居多。既然是泄私愤,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动手,只有趁她落单的时候行动。
  这么多人同吃同住,她也不是那没事爱到处乱走的,那么什么情况下她会落单呢?只有一种情况——上茅房。
  阚二自从早上被她吓了之后,一整天都跟失了魂似的捂着他的宝贝疙瘩,晚饭都没心思吃。
  长安趁机将自己的窝窝头与他的换了一下,正想把粥也换一下时,她心思一转,几口将窝窝头吃掉,然后端着粥碗向角落里的杨勋走去。
  杨勋正在喝粥,头一抬发现长安来了,愣了一下之后,有些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
  长安十分自来熟地挨着他在他身边坐下,扫视一圈屋内,低声道:“兄弟,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杨勋一僵,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长安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去校尉那里告发了我。其实你也看到了,我不过就看那女孩可怜帮她一把,也没从中得什么好处。你倒得了一顿油水外加几个窝头,也可以了。此事我不想追究,你也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杨勋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窝窝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长安。
  长安将自己碗里的粥倒进他喝空的碗里,唇角抿着笑道:“杨兄,日后大家都要在宫里当差,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弄得关系太僵吧。喏,我以粥代酒,你若有心与我和好,便将它喝了,若要继续作对,便将它倒了,我奉陪便是。”说完,起身坐回阚二身边。
  杨勋也不傻,他举报长安本就为了讨点好处,昨天听长安自曝与陛下的关系已是后悔了,后见校尉没动长安,他反倒又怕长安报复,恰好今早听到阚二的话,于是又去校尉那里添油加醋一番。
  他的本意是想借校尉之手除去长安,免得留下祸患,没想到一天过去,校尉他们还是没动手。此等情况下,长安主动求和,他自是求之不得的。
  长安眼角余光见他喝完了那碗粥,才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
  杨旭向她亮了亮空了的粥碗,还冲她笑了下。
  饭后,众人又缠着长安讲陛下的故事,长安借口昨晚没睡好,想早点睡。众人扫兴,便也各自睡了。
  不一会儿,杨勋捂着肚子起身,出去上茅房。
  长安心中冷笑,那碗粥里,果然有料。
  两个时辰之内,杨勋一连出去了七八趟,惹得睡在门侧的人抱怨不迭。
  一直到半夜,杨勋都还没消停,然而某次出去之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回来,开门时似乎控制不住身体平衡,摔进门来。
  众人惊醒,点起油灯一看,却见杨勋面色惨白衣裳凌乱地昏倒在地,裤子上血迹斑斑。
  有人去叫了值夜的士兵过来,那人哈欠连天地探了探杨勋的鼻息,见没死,就扔着不管了。
  他们这些出身微贱的人,一条命或许还抵不上一碗药钱,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早上临出发前,长安去找校尉。
  校尉身边那几个行恶之人不知长安昨夜李代桃僵之事,见她好端端的,都目露惊愕。
  长安一脸毫无所觉的模样,笑嘻嘻地向校尉行礼,道:“小人斗胆,敢问大人姓名?”
  校尉冷眼看着她道:“你问我姓名作甚?”
  长安道:“从小家母就教导小人,做人要知恩图报,小人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陛下救过小人之命,小人这条命就是他的。大人这一路对小人多有关照,此恩小人也记下了,将来若有机缘,必定报答大人,是以敢问大人姓名。”
  校尉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安一会儿。
  长安一脸坦然真诚,毫无破绽。
  “将尔等安然无恙地押送至盛京本就是我职责所在,谈不上什么照顾,你也不必多虑,回去吧。”校尉最终收回目光道。
  他不愿说,长安也不勉强,乖巧地行了个礼就回转了。
  校尉回身目光冷利地扫视众人一眼,警告道:“都给我安分点!谁再给我捅娄子,我第一个劈了他!”
  众兵士闻言噤声,低眉顺目。
  校尉见状,挎了长刀站起身,道:“准备启程!”
  长安所在的那辆马车中间又躺了一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菊花严重受创的杨勋。
  昨天在茅房外那几个士兵扑过来时有一个恶狠狠道:“叫你手贱!没了那女人,就拿你泄火!”当时杨勋就知道他代长安受过了。那些人怕他叫嚷,一上来就死死地捂住他的嘴,让他没法表明自己的身份,最终受此重创。
  他清楚问题一定出在长安给他的那碗粥上,只是不能确定长安将那碗粥给他,到底是故意还是无心?然而长安却似乎丝毫也无掩饰之意,看着他的眸子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他心中愤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思量着有朝一日若能出人头地,定要将长安碎尸万段,方解他心头之恨。却没想过原本就是他自己多嘴,方为自己惹来这场祸事。
  杨勋兀自想得痛快之际,忽觉一只干燥温暖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他扭头一看,是长安。想起她杀那女孩的手段,他心中大惊,顾不得创口疼痛,连滚带爬地坐起身离她远远的。
  车里其他人被他的动静惊到,纷纷侧目。
  长安以与旁人一般无二的表情看着他,似乎方才根本没有伸手摸他脖子一般。
  杨勋抚了抚勃颈上竖起的寒毛,决定在自己出人头地之前,先离长安远一些。
  自此以后直到盛京,途中再没出什么岔子。
  当马车缓缓驶进高大庄严的盛京东城门永宁门时,长安兴奋地趴在窗口朝外看,脸蛋冻麻木了都不在乎。
  这极有可能就是她下半辈子要呆的地方了,怎能不好好看清楚?
  盛京作为六朝古都,虽说近十年来备受战火洗礼显得有些灰败和沧桑,但比起别处比比皆是的十室九空断壁残垣,已是好得太多。
  长安看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屋宇,暗自思量自己要用多久才能买得起其中一间?
  说来好笑,上辈子她是拆二代,房姐一枚,房子多到每个月光收房租就能在一线城市潇洒地混吃等死。这辈子却沦落到寄人篱下一饭难求,果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么?
  马车进城门之后直向宫城驶去,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长安向前方张望,发现校尉正与另一队服饰更为考究的官兵交接,随后他们就被赶下了马车,按着花名册站成两列。
  刚刚排好队,长安前后一看,发现自己与阚二不在一队,心中正疑惑,便听前面一个管事太监尖着嗓子指着阚二那队道:“这队领去鹿苑。”又指着长安这队道:“这队,带去净身房。”
  净身房?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样子。长安边走边想。
  蓦地,她脑中一炸:净身房,不就是把男人变成太监的地方?
  第3章 净身房
  “这位公公,您是不是弄错了,奴才是给陛下养斗鸡的,不是进宫做太监的。”长安一溜烟跑到前面,满脸堆笑地对那管事太监道。
  管事太监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没眼的奴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做什么还由得你选?滚回去排好队!再罗唣第一个割你!”
  长安:“……”这苗头不对啊,难道看她年龄小,所以直接拉过来当太监?可再怎么说她也是潜邸过来的人,不该被这么随便对待才是。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长安当下也不做声,默默走回队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临头,第一忌的是急,第二忌的是乱。急中出错,方寸大乱,那在危急时刻可都是要命的。
  她边走边观察两侧,虽不知这净身房到底位于何处,但眼下还没进宫,要落跑的话只有这一个机会。一旦进了宫,高墙深院守卫森严,往哪儿跑?
  只是……一路都有官兵押送,该怎样才能脱身?
  长安正无计可施,耳边忽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她抬眸一瞧,檐雪皑皑朔风回旋的长街那头一人正策马而来。
  骑马之人身份应是不低,因为管事太监已经在示意他们靠边,给骑马之人让道。
  长安心思电转,在马匹快要经过她身侧之时,假装脚下一滑,惊叫着往地上一倒,两条腿好死不死正好伸在马蹄之下,然后大声地哀嚎起来。
  托她那死鬼爹娘的福,她从六岁就开始混迹市井,为了生存,坑蒙拐骗碰瓷耍赖诸般花样驾轻就熟。如方才那一跌,看似简单,实则时机角度速度胆量,缺一不可。
  摔得太早或太快,马还没跑到你身边就可以调转方向,你就等于白摔。角度略有偏差,则很可能真的被马蹄踩上,这年头如她这般的下贱人,如果被踩断一条腿,那可不是残疾的事,得不到有效治疗,万一伤口感染,百分百送命。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相当的胆量,否则谁敢在飞驰的铁蹄前来这么一出?
  骑马之人反应也不慢,几乎是长安滑倒的同时他就勒住了马,但长安摔得太逼真,嚎得又太凄惨,他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踩到她。
  管事太监早跑了过来,也不看抱着腿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长安,只对马上之人道:“钟公子,这奴才不慎滑倒,惊了您的马,您没事吧?”说完又踹了长安一脚,骂道:“作死的奴才,还不赶紧起来向钟公子赔罪!钟公子若掉一根汗毛,你砍十次脑袋都赔不起!你个死奴才还嚎,给自己号丧呢!”
  “我腿疼,好疼!”长安哭号道。她已经想过了,这一路走下去显然没有机会逃跑,只有搞点状况出来暂时离开这支队伍,她才有逃跑之机。
  虽然放弃给皇帝养鸡的机会有点可惜,可她更不想在净身房被人发现是女人。若仅仅是被赶出去还不要紧,可万一扣个欺君的罪名在她头上,她还有活命之理么?
  管事太监见她不肯起来,正欲唤人过来将她拖走,钟羡下马了。
  “不要哭,告诉我哪儿疼?”
  长安闭着眼正嚎得起劲,耳边传来一线明朗年轻的男音。
  她睁眼一瞧,细长的眸子都不自觉地瞪大了半分。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细看,没想到策马之人居然是个翩翩美少年。
  “这条腿疼。”她一边打量那少年一边指了指左腿。
  众目睽睽之下,那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少年一撩下摆,半蹲下来,白皙修长的手按上了长安那被灰扑扑的破旧棉裤包裹着的腿。
  长安听着周围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心中对这少年的身份愈加好奇起来。趁他低眸检查她的腿,她肆无忌惮地在心中对他评头论足。
  皮肤光泽细腻,唇色血气十足,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眉峰如刀眼睫深黑,配上高耸的鼻梁平直的唇角,一看就知平日里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