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良嫫问“什么离婚?”估摸着是和离的意思,说“岂是那么容易。真是和离,阿丑怎么办?小娘子怎么办?夫人哪里舍得你们呢。”直叹气。
  好一会儿周有容才出来,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出了门站在院子里头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见齐田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过去摸摸她的头,突然问她“你恨不恨父亲?”又自问自答“你还小,不知道大人的苦衷。”
  与小女儿站在一处,望着天上繁星,状似远眺风景,实则心生感慨。有着满怀的委屈与不被理解的愁苦。“我小时候可比不得你现在。你祖父早逝,祖母一个人拉扯我长大。为了让我读书,大冬天一个妇人去拉冰。手上冻得没有半点好的,全是血口子。便是这样,她也不叫我帮她。读书是门阀士族的玩意儿,我读来做什么呢?可她认定了我会有出息。”随后自己笑一笑。
  仿佛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主动解释“后来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主张选拔寒士就是因为这个。”
  他沉浸在往事里头,语气温柔低沉“陛下于东河起事之时,要不是阿舅一家我跟本过不去。哪有今日呢?这些事,你母亲是不会懂的,她自幼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别人受的苦。”
  可齐田就不明白,读书就不能帮着拉冰吗?你可以白天帮你妈拉冰,晚上好好读书嘛。要不然,晚上拉冰,白天读书也行,还省蜡烛。把你妈累成这样,怎么能叫别人来替你还债。你妈也没拉冰让田氏读书。就算你妈拉冰给田氏读了书,也不能把人往死了逼吧。
  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以她粗暴直接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
  看着周有容说得起劲。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是不是每每家中风波一起,他都要这样找人倾诉一番,从别人口中听几句“也不怪你”“你母亲也怪难的”“你又做错什么呢。”这样的话。
  这不就跟村子里头放羊的嘎妹子一样。先前丢了一头羊,找齐田哭诉自己不是有心的,自己委屈呀。齐田费了老大的劲安慰一番。不是你的错云云。
  可过几天,嘎妹又来了,羊又丢了又挨了打。
  再过几天,还来!
  一次二次,还能说不是你的错。三次四次五次,明知道羊会丢却不想法子,挨打怪谁?还有脸哭呢!出毛的羊被叼不惨吗?羊做错什么!
  这些话周有容说出来,齐田听了全身上下一百个不舒服,他既然觉得妻子儿子不如自己母亲重要,又不想法子缓和,自然就得要自食其果。如今局面有什么好觉得自己委屈呢。
  周有容倾诉完,自觉得跟齐田又亲近了些。想想这些儿女,老大不成器,老二只会管家里要钱,阿丑年纪还小,阿珠莽撞爱闯祸,只有小女儿贴心。
  叹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一胸郁结,心情也舒畅了不少。想着,算了,事已至此就照田氏说的罢。负手踏着月光去了。
  齐田回屋,阿丑已经在田氏塌上睡了,田氏看上去精神不错,跟一个老嫫嫫说话呢,正说着“这几家里挑一家,给她定下来我才能安心。再者阿芒的年纪也该取个大名”见齐田进来便不说了,对她招手,齐田爬到塌上躺到她旁边。
  田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她不一会儿就睡了。
  醒来一看钟,已经十一点半。卧室门没关紧,能听到厨房炒菜的声音。齐田的心情一下就安宁下来了。
  伸个懒腰坐起来,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阿姨做的菜闻着都香。”
  齐田跑出去看,是张多知。他穿得很休闲,站在厨房门口跟齐妈妈说话。“阿姨来了,齐田就懒了。睡到中午也不起来。”
  齐妈妈笑“她这段时间也累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不能老吃外面的饭。外面的饭不如家里的好。有空你就过来吃,把这里当家一样。”
  张多知也是个自来熟“那我可有福了。阿姨可别嫌我。”又问“齐田说要读书,跟您说了吗?”
  齐妈妈说“说了。阿姨觉得她想得好。现在社会还是要有学历才行。阿姨想着,先给她请家教。有些基础了再说。不过进学校程序上总会有点麻烦。”
  张多知立刻打包票“这个有什么难的。这事儿简单得很,”
  听他肯帮忙 齐妈妈真高兴。这时候 张多知无意似地问“阿姨认不认得赵姑娘?”
  这件事他当时赵姑娘问的时候虽然好像没上心,其实他早先帮齐田查她外公外婆的时候,就觉得警方档案里似乎有个证人的名字眼熟。
  回来换了个方向查了一下。一查吓一跳,齐妈妈原名赵多玲,要说还真应该是认识赵姑娘的。
  赵姑娘以前做私人保镖,最后一任雇主在国际学校读过书。赵多玲跟那任雇主一个学校并且两个人关系非常好。赵多玲失踪以后,雇主还主动受过问询,想帮忙找到赵多玲。所以张多知查档案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当时他以为自己搞错了。
  ☆、规矩
  齐妈妈手上停一停,摇头笑说“还真没什么印象。”回头看到齐田,催她快点洗漱,让张多知也洗洗手准备吃饭。
  齐田刷牙,张多知就站在旁边洗手。“楚先生怎么样?”
  “没见着。还得有一段时间。不过他没事挺安全的。”齐田含糊地回答。
  “你自己也要小心。”张多知乐得体贴她,不过看着她,突然问“你觉不觉得你跟你大姐,二哥,大哥,还有你爸,长得都不像?你大姐跟你爸就挺像。”要不说都不敢相信两个人是亲姐妹。
  齐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长得随我妈。”
  张多知像无意似地说“你也不太像你妈。”乍然一看感觉上差不多都是清秀的类型,要是粗糙的山里人堆里一对比,是挺像,但脱离了那个环境,认真琢磨五官其实不怎么相似。
  不像吗?齐田仔细端详镜子里头的自己。她觉得自己挺像的。
  张多知看她左顾右盼,看到什么,突然伸头过来,琢磨一下,说“你有空把牙洗洗。”
  “我不正洗吗”齐田含着一嘴的泡沫跟螃蟹吐泡泡似的。
  张多知把她头往镜子前推过去让她眦牙,自己也把牙咧出来让她看。不对比还好,一对比,一个明显黄一点,一个白。“去医院洗。”
  医院还管洗牙?齐田看着这两个色差,脸一下就红了“恩”了一声。明明想往地缝里钻,却硬着头皮佯装没事。
  用牙膏刷牙还是到首都之后的福利,以前没这个条件,在家天天用牙膏要被她奶奶骂的,骂得起劲还打两下。说又不是什么大户,败家的东西可劲地糟蹋东西。
  刷完了牙,齐田想想,突然对着镜子里的张多知笑。
  齐田笑着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别人多几分腼腆。人做出自己一惯不常做的表情时就会这样。
  张多知搓着手,表情挺痞的,问她“你笑什么?牙这么黄你还挺自豪的。”
  “就是觉得你人挺好。”
  “我好什么?”张多知甩甩水。自己什么样的人,自己知道。他是什么起的家?和好人不沾边。
  齐田说“你没叮嘱我,让我以后要多注意个人卫生”
  “我嘱咐你这个干嘛,你自己就挺爱干净的。”张多知get不到点,檫干手,感觉齐田是不是强行给自己扣高帽子,后面有套等着。
  但全幅戒备一直到吃完饭,中间说了一下齐田二哥现在的情况,又聊了聊请家教的事。到结束确实没等来后招。
  出门的时候还莫明。又有几分怅惘。
  他张多知从打娘胎里出来就鸡零狗碎分寸必争。一分钟表情可以变化数种,每种看着都发自真心。骨子里透出来的火急火燎急功近利,出去办事,阴狠的招数玩得溜,能斩草除根,绝对不给人留后路。有恩怨的人一定要确保对方永远也站不起来。
  齐田受了好处还是立场坚定要还给他的人,脑子里肯定是门清的,却说他是个好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她觉得自己是好人呢?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个山里出来的小姑娘了。可有时候,他还真搞不懂她脑袋里面是个什么回路。好像自有一套逻辑与判断标准。
  站在小区门口,插着口袋想了半天才走。
  下午张多知就找了个家教过来。说是小学全科。对方叫高洗文是大一的学生,高校学霸,趁着假期出来打零工的,以为是辅导要入学的小学生,带了一大包吸引小孩子注意力的教学小玩意儿,到了看见母女两个问孩子在哪儿。才知道是齐田要学,好不意外。心里有点打鼓。这什么情况?
  但这边给的时薪不低。教大人肯定比教孩子轻松得多。他肯定还是愿意干。但同时呢,大人要求就高了,准备的那些教学小玩意儿当然是用不上了,教科书也觉得用着悬。
  可一会儿也拿不出别的方案来,人既然来了,还是照着之前的准备教。从拼音表开始。
  齐田会的,就随便提一下,不会的着重讲讲。
  一下午过去,不止讲完了拼音表,还有拼音的由来。要结束的时候高洗文有点为难,这作业怎么留。
  最后一听齐田是认得常用字的,就松了口气,让她给认得的300个常用字加上注音。怕她觉得太多“其实我觉得三百个不多,基础的东西一开始就是要多用多练。你起步这么晚不能偷懒。”他为什么是学霸?多学、多做、多花时间、狠下功夫。照他自己的想法,五百个都不多。吃完饭就开始写,写完抽空睡个觉,明天他来之前肯定能做得完。
  安排完作业,两边商定好了,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上课,中午休息二个小时,下午五点结束。
  说好了之后,高洗文急匆匆走了。齐田老老实实坐下写作业。齐妈妈上网。母女两个时不时聊两句。
  齐田写一会儿累了,抬头看看认真对着屏幕不知道在做什么齐妈妈,再看看外头宁静的小区由衷觉得满足,低下头继续一笔一画。只是大姐不在差强人意。
  在现代写,古代也继续。
  说想识字,田氏让身边的嫫嫫阿平教她。阿平是世仆,识文断字都是会的。阿平教一个字,她就照读音用拼音标一个音。阿平以为她画着玩,并不多想。
  田氏用了药已经精神得多。以前跟孩子不怎么亲近,现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管做什么都带着齐田和阿丑。齐田说要纸笔,就给她纸笔。让阿平陪着齐田坐在塌边小凳子上写写画画。
  阿丑时不时还要跑去捣乱。赶他,他就咯咯笑着蹬蹬蹬跑嘎。刚停下他又跑回来了,不是戳齐田的脸,就是突然扑到她背上巴住不下来。齐田也不恼,任他折腾,手里一点也没停。
  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闹,阿平感叹说“如今娘子想得明白就好了。”
  田氏黯然“以前只顾自己感怀,竟没有做母亲的醒悟,只以为他再不好,也身为人父……要是早点想得明白,他们又哪会受这些苦。到底还是我的过错。”
  正说着外头说周有容来了。
  田氏让阿平帮自己理理衣裳。不一会儿穿了一身褚袍的周有容就匆匆进门来。逆光而行像画上的人似的,田氏眯一眯眼,一晃神目光又渐渐坚定下来。她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周有容进来急道:“关家要出殡。你还不拿个法子!”
  田氏慢条斯理让阿平扶自己起,只喝茶没有应声。
  周有容追问“今日就要出殡,怎么也要上门去给个说法。”
  “我如今这样,想去也去不了。”田氏说。
  周有容为难,皱眉说“家里哪有旁人能办这件事?琳娘和母亲是什么样,你是知道的。”问阿平“娘子可动得身?坐不坐得撵椅?”
  田氏气笑“难不成还把我抬着去?”
  “你一个伤病,人家也不好跟你计较。”周有容竟也不否认。
  “这话又是谁教你说的?”
  周有容说“这与谁教不教我有什么相干?你也心思太重了。”
  人一想明白,便觉得对方更加面目可憎,田氏垂眸,平淡说“我们三娘母儿才经大难,心思总难免会重一些。”
  周有容便有点没趣,脸上缓一缓陪着小心说“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到底是一家人……一天到晚相互猜忌岂能安宁?她们不明事理,你便心宽一些,不要跟她们计较。也万万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了。昨日也说了,走水是因为风吹动垂幔点了烛火。就因为这件事,琳娘好不搁心,害得你受难,她自责不已,说这个时候才明白你早前把下仆管束得那些严厉是好的。如今因为她性子绵软下仆躲懒,弄出这样的大祸,她也好不惭愧,昨晚就为了你,她那么胆小一个人,把那一众下人活活棒杀了。你何必再猜忌呢?”
  说完抬眼看见齐田也在,皱眉对阿平说“把四娘带下去顽儿。”
  阿平不动,看田氏。
  田氏摆手“她听得懂什么?”
  阿平还低头继续教齐田写字。
  周有容使唤不动人,也没有办法。只是多少有些不高兴。田氏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他家?还是大家娘子做惯了,不知道体贴别人要这样下他的面子。也不想想,连她自己都惯了夫姓要以自己为天,身边的下人凭什么始终看不起他——那种轻视,掩饰得再好也是看得出来。不外乎是他出身不好的缘故。
  世族总是看不起新贵的。
  脸上又沉一沉。对田氏说“我看着你也没什么大碍,收拾收拾便往关家去。”拂袖就走。
  田氏嘴里说不去,可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一走冷笑一声,叫了阿平使人备撵,帮忙更衣。
  齐田在旁边帮她递首饰,看着田氏一点一点装扮起来。
  这样仔细地瞧着,才发现田氏真是年轻。
  大概只有二十几岁,白净秀美,鼻若悬胆,唇如点绛。这要是放在现代,好多人都还没有结婚,人生才刚刚开始。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都打扮好,吩咐把齐田和阿丑都带上。
  带上阿丑是不放心。至于齐田……田氏说“她也不小了,该知道的事都得知道。从小看得多了,将来才脑袋清楚,不会受人欺负”她自己若不是想岔了,钻进牛角尖,一早就没周老夫人和琳娘什么事。到底还是因为虽然知道的手段多,亲眼见得少,才会心智软弱。
  好在现在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