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轻风微徐,烟波浩渺。
  正值梅雨季节,天地间一片蒙蒙白雾。
  叶右隐约听见了小雨的淅沥声。
  他的思绪浸在迷雾般的梦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这雨声像一双手,轻轻为他擦净了前方的路。他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脚下是规矩排放的青石板,枝叶上的水珠能映出一个世界,棉线般的雨如同温柔的呢喃,轻轻地响在耳侧。
  他感到一阵愉悦,抬脚向前走去。
  小路尽头是座凉亭,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宣纸已经铺开,他拿起毛笔蘸上墨,悬在半空垂眼沉思许久,手腕一动,一气呵成画了只王八。
  突然有人开了口:“公子。”
  这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叶右见自己的大作顷刻消失,连同周遭景色一起荡然无存,那些轻飘飘抓不住的模糊感潮水似的退去,雨声渐渐清晰,脸上也传来了针刺般的痛。
  他从梦中挣脱,睁开了眼。
  家仆轻轻唤过一遍便垂首在门外站着,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动静,正欲离开,却听“吱呀”一声,回身就见头上缠着布条的叶右迈出了门,立即躬身道:“公子,我们庄主回来了。”
  叶右正打量天色思考是否一觉睡到了晚饭,闻言双眼微亮,去了前院。
  半月之前,他从昏迷中苏醒,便发现莫名到了这座寻柳山庄。
  那时他身上有多处烧伤,内力不济,更惨的是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据家仆说他是被庄主所救,但庄主有要事出门,需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于是好吃好喝地住到现在,终于把人等了来。
  小雨未停,薄纱似的,湿润的空气混着草木和泥土味一起涌进胸膛,缓缓地蔓延开。
  叶右呼出一口气,十分惬意。失去记忆并不会令他茫然无措,反而觉得蛮新鲜,像是走在一条去探寻宝物的路上,让人满怀期待。
  寻柳山庄的庄主双亲已故,这是接手山庄的第三个年头,很年轻,据说也很风流,此刻他正在大厅里喝茶,旁边还坐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
  叶右这几日早已打探出庄主的大概样貌,对这二人分得很清,他进去时首先注意到庄主往那公子身上看了一眼,便也看了看,立刻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人生得非常俊朗,属于轻而易举就能让小丫头羞红脸的类型,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并无多余的动作,可单是往这里一坐,便给人一种他这边才是主座,而庄主是摆设的错觉。
  叶右不动声色地移开眼,暗忖:这人应该不好对付。
  他自从清醒便没透露过失忆的事,原是想慢慢套话,谁知竟多出这么一号人,对方若不插手还好,若喜欢多管闲事,那他恐怕不会太顺利。
  “公子的伤怎么样了,”庄主起身迎过去,“哎呀当时真是凶险,在下和公子恰好住同一间客栈,那晚公子的房间突然着火,在下冲进去时公子已经受伤昏迷了,再晚上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啊。”
  叶右:“……”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右找到了烧伤的原因,对这庄主特别满意。
  庄主继续道:“公子身上除去一些财物就只有闻人门主的玉佩,在下便猜你可能是他的好友,赶紧连夜回来,将公子安顿好了才敢离去的。”
  他说着又瞅了一眼旁边的人,有点疑惑他们为何没交谈。叶右忍不住再次看过去,瞥见那人手里正攥着一块玉佩,估摸这便是闻人门主了。
  换言之,他要和这位直接对上。
  啧,运气真差。
  第2章
  寻柳山庄建得很别致,雕栏玉砌,姹紫嫣红,连一块石头都放得很讲究,此刻被蒙蒙烟雨一罩,隐约透着一股婀娜妩媚的味道。
  叶右坐在一角凉亭里缓缓摩挲茶杯,本着“多说多错”和“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耐心等着对面的门主先开口,并期待这位能说些有用的东西。
  然而他那点期盼很快落空了——闻人恒像是没看到他一般,端着茶杯安静地喝茶,那手指修长干净,葱白似的。
  这位门主的存在虽令旁人无法忽视,看着却很斯文,衬上那张俊脸,简直都有些赏心悦目,这样的“一语不发”不会让叶右觉得压迫和尴尬,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宁静。
  叶右干脆也小口小口地喝起茶,用严肃认真的态度把杯中茶叶的脉络全数了一遍,就在他要丧心病狂地数第二遍的时候,终于将闻人门主的那一杯茶耗干净了。
  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叶右的精神为之一振,微微绷直后背,紧接着便见这位门主从容不迫地拎起茶壶,又续了一杯。
  叶右:“……”
  闻人恒维持着先前的慢条斯理,开始喝第二杯茶。
  叶右暗忖他和这位门主的关系莫不是太复杂,到了让人家连喝两杯茶都不知如何说起的地步了?
  ——不然自己先开口?
  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圈,便被压下去了。
  叶右决定接着和他耗。
  寻柳山庄的庄主秦月眠躲在远处偷看,笑着摸了摸下巴。
  他的样貌不比闻人恒,但胜在有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微微一笑,满是风流,道:“我就知道他们有猫腻。”
  他的心腹就在旁边,看一眼亭内“泾渭分明”的二人,忍不住道:“庄主,看着不像。”
  秦月眠问:“你见闻人恒和谁在一起能沉默这么久?”
  心腹一愣。
  秦月眠笑得意味深长:“何况那人还有闻人恒的玉佩,那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他之所以把人接回来,命下人好生照顾、最好把人留下,又在今日积极地挑明闻人恒和那公子之间的牵扯,玉佩要占主因。那是由暖玉做成,并非极品,花纹也奇奇怪怪,却是他当初看着闻人恒亲自雕出来的,世上只此一块。
  虽然闻人恒给的理由是雕着玩,但他总觉得是送人,事实证明他果然猜对了。
  他和闻人恒相交多年,对闻人恒的了解要比别人多。这小子素来喜欢装正人君子,对谁都斯斯文文,实则一肚子坏水,整个江湖恐怕都没多少人能被他真正惦记,如今忽然出现一个,真叫人稀奇!
  更稀奇的是这些年他从没在闻人恒身边见过那位受伤的公子,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姓甚名谁,与闻人恒究竟是何关系?
  秦月眠心里长草,越发待不住,随意寻个借口去了小亭。
  还不等迈进去,闻人恒便喝完了第二杯茶,说出一句令叶右和秦月眠都意外的话。
  闻人恒用不含质问的语气平淡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玉佩?”
  秦月眠惊讶。
  叶右下意识要微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顿时一僵。他掩饰地喝了口水,说道:“门主自己的玉,倒是问起我了。”
  闻人恒道:“就是不明白才问的。”
  叶右镇定自若,心里转了一大堆念头,决定诈他一下:“难道是我这副样子,门主认不出了?”
  闻人恒抬眼看他。
  秦月眠收拾好情绪,迈进来也看了他一眼。
  叶右的脸被烧伤,布条没有全部把头缠满,仍留了一小块地方,但对不熟的人而言,这一点简直如同虚设。闻人恒起身绕过半圈石桌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认不出了。”
  他伸出手,见叶右偏了一下头,便适时停住没有勉强,只道:“你不让我看,我怎知你是谁。”
  叶右只犹豫一瞬就痛快地自己动起了手,结果半天也没扯开,还把脸弄得生疼。
  闻人恒礼貌地询问:“我来?”
  叶右一点不自在的表示都没有,客气道:“有劳。”
  闻人恒的动作很轻,仿佛在照顾他的感受。这位门主的眼中依然透不出情绪,但大抵是久居上位,如此的心平气和,让人总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布条很快脱落,叶右半边脸几乎都是烧伤,额头和下巴及另一半完好无损。秦月眠哪怕已经看过,此刻仍是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了他。
  这人眉眼精致,五官恰到好处,美得都有些惊心动魄,但是不带柔美,反而透着锐气,如今一半昳丽一半狰狞,撞在一起给人的冲击很大。无论毁前还是毁后,都是一张能轻易勾起人心魔的脸。
  这样的人,只一眼便会牢牢记住。
  叶右暗中观察闻人恒,见这位门主淡然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少许变化,似乎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秦月眠对好友的反应也很好奇极,但还没等他把视线从叶右的身上移开转过去,就听见了闻人恒惊讶的声音:“——师弟?”
  秦月眠:“……”
  你竟然还有师弟!
  秦月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连忙喝了一口茶压惊。
  叶右也愣住了,紧接着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说别的,单是闻人恒刚刚沉默了那么久,就很诡异。
  不过场面没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闻人恒直直望着他,虽然极力维持温雅,但语气里仍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激动:“真是师弟,这些年你去了哪?你竟然不傻了?之前你痴痴傻傻的,走丢后我还以为你已经凶多吉少了。”
  叶右:“……”
  秦月眠:“……”
  这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叶右绷着脸没开口,努力消化听到的内容。
  然而等他刚刚理出一个头绪正要往深处细想,面前的人又砸来一堆东西。
  这次闻人恒调整好了情绪,恢复斯文的君子风范,但忍不住握住了叶右的手,目光里的关心混着那一丝令人错觉的温柔,一起罩住了他:“你走丢后我一直在找你,但总是没消息,这十年你是如何过的?病是谁治好的?怎么会忽然受伤?谁打伤的你?我的玉佩又是谁给你的?”
  叶右突然被他一握,下意识想抽出手。
  闻人恒体贴地放开他,看向好友:“他的伤似乎是烧红的东西烫的?”
  秦月眠道:“对……我进门时他正倒在床边,烧完的花柱恰好掉下来砸中他,所幸我及时弄开了,没烫得太严重,用纪神医的药多抹几次应该能痊愈……”
  他猛地一顿,“不,你等等,你也不知道你的玉佩为何在你师弟身上?”
  “嗯,玉佩前些日子丢了,你知道的,那东西我基本带在身上,能在我的眼皮下拿走,想必不简单。”闻人恒说话间重新为叶右缠上布条,见他安静得近乎有些乖顺,一时愉悦,在他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
  秦月眠:“……”
  闻人恒望着叶右,放缓了语气:“怎么不说话,不认识师兄了?”他顿了顿,“你若不想说,师兄不勉强你,只说谁将你打伤的便行,师兄给你报仇。”
  觉得拿走玉佩的人不简单,所以淡定地喝茶等着对方先开口,倒也说得通,那么我真是他师弟?叶右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轻叹一声,带着一点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意味。
  秦月眠急忙竖起耳朵,迫不及待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只听这人道:“巧了,我也不知道,对了师兄,我叫什么名字?咱们的师父是谁?”
  秦月眠:“……”
  闻人恒:“……”
  闻人恒首先反应过来:“你不记得了?”
  “受了伤,醒来什么都忘了,唯一的线索只有玉佩,”叶右道,“师兄最后一次见到玉佩是什么时候,又见过什么人?”
  闻人恒蹙眉:“这事我也想了很久,但都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