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武后问:“你也这么认为?”
  “太后若想摄政,九五至尊自然不能太有底气。”谢云声调平稳波澜不惊,道:“臣一心只想拱卫天后得偿所愿,其他不愿置喙,请见谅。”
  武后施施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下地面,长长的织金裙裾在红锦上迤逦出耀眼的闪光。
  她的脚步站定在了谢云眼前,继而俯下身,托着谢云的侧颊让他抬眼直视着自己:“你现在也开始叫我天后了。二十多年里口口声声唤我‘娘娘’的谢云呢,他在哪里?”
  武后妆容精致而目光温柔,谢云近距离与她对视半晌,倏然弯起了淡红的唇角:“是我神思恍惚,一时说错了,娘娘恕罪。”
  明崇俨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
  每分每秒都像是过了数年那么漫长,武后终于站直身体,朗笑了一声:“小事而已,何罪可恕?”
  “本宫今日也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
  明崇俨抑制不住地偷眼斜觑,然而谢云面色如常,起身顺从地退了出去。
  明崇俨走出殿门,只见谢云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转过了回廊。
  “——谢统领!”
  明崇俨快步上前,只见谢云身影停在了石柱下,却没有回头:“怎么?”
  “……”迟疑片刻后明崇俨还是咳了一声,说:“上次欠你的帐……”
  “你还欠得多呢。”
  谢云丢下这一句就想走,明崇俨却忍不住闪身挡在了他面前,直视着月光下那张难以言描的俊秀面孔:“你真想把他送上那个位置?金龙位登九五之时,便是青龙撒手人寰之日,当年你我初见时的预言,谢统领已经全然忘了个干净对吗?”
  谢云忽然在他的视线中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真如月夜无数繁花开尽,上元二年洛阳城最后一抹秾艳的春色,就在那弯起的眉角眼梢中蓦然远去了。
  “我撒手人寰?”他笑着问。
  “你可知什么叫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未来无数财富权势等着我去安享尊荣,为何会撒手人寰?”
  “明方士,你那装神弄鬼的预言我一个字都没信过!”
  明崇俨一哽,却只见谢云留给他一个毫不掩饰的嘲弄笑容,犹如十里秦淮轻裘缓带的浪荡公子,向上阳宫方向悠然去了。
  ·
  与此同时,上阳宫。
  “大将军,”心腹宦官欠了欠身,低声道:“陛下刚醒来,宣召您进去。”
  单超默然不语,宦官在他身前轻轻推开了门。
  皇帝斜倚在金黄色的床榻上,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勉强睁开昏花的眼睛,对端坐在榻边扶手椅里一个高大身影点了点头,沙哑道:“尹爱卿……先出去罢。”
  单超跨过门槛,脊背肌肉一紧。
  他只看见不远处那紫袍金带的背影站了起来,转身走向自己,眼底满是意味深长的戏谑,擦肩而过时饶有兴味地丢下了四个字:“……单大将军。”
  那声音瞬间消散,轻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
  单超锋利的浓眉锁了起来,一字一顿道:“尹开阳。”
  第87章 心脏
  尹开阳调侃般打量单超,随即一笑,走出了门。
  皇帝倚在暗金色靠枕里,烛光幽微, 更显得脸色蜡黄衰败。单超欲下跪参见, 被他勉强抬手制止了:“爱卿不必多礼……雍王近来如何?”
  两天水米没沾牙的雍王自然是十分不好的,单超迟疑片刻, 还是如实说了情况,皇帝点头问:“每日送去的食物都验毒了吗?”
  “回禀陛下, 验了。”
  皇帝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露出一丝目光来望向单超,意思是结果如何?
  “……殿下今日的饮食, 是臣亲自置办的。”
  皇帝收回目光, 长长地叹了口气。
  “雍王从小聪敏好学,谦虚谨慎,因为身世的原因, 在宫中处处小心,从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若说他收留了贺兰敏之,倒还可以理解,但谋害太子一事朕是不相信的。”
  皇帝一句话为近来沸反盈天的毒害太子案定了性,单超只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只是皇后容不下他,皇后的心大了。”
  皇帝颤颤巍巍将手伸向榻边的药汤,单超把汤碗端了起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才递了上去。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王李显也是个好孩子,可惜性格仁弱,不是他母亲的对手;冀王李旦过了年才满十三,就更指望不上了。若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国祚社稷应该还是落在雍王身上,你一定要好好保住他的性命。”
  单超沉声道:“臣明白。”
  “你是靠军功挣上来的,身家清白,无牵无挂,因此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皇帝慢慢喝着苦药,只听上阳宫里一片安静,只有银勺碰撞碗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陛下,”在近乎凝固的沉寂中,单超终于吸了口气,低声问:“若陛下真想保住雍王,为何只扬汤止沸,而不干脆釜底抽薪?”
  ——这话就冒上杀头的风险了,若传出去给天后听见,十个单超捆绑在一块儿都顶不住滔天大罪。
  皇帝的手一顿,阴影中只见他神色微微有所变化,但出乎意料的是片刻后竟没发火,而是平静反问:“你真这么认为?”
  “……是。”
  皇帝胡须下缓缓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笑意。
  “你有胆量这么问,可见朕没看错你的为人……但釜底抽薪,也需得趁火焰不旺的时候。若釜底的火焰已熊熊燃烧到了势大难遏的程度,抽薪时极有可能引火上身,又怎么办呢?”
  “——因此需先耐心蛰伏、妥善准备,必要时雷霆出击,先断其爪牙……”
  最后四个字让单超面色瞬变!
  “……然后再谋根源。”病榻上的皇帝并没有发觉,终于说完了这番话。
  单超竭力压抑住粗重的喘息,脑后似有一根神经绷紧至极限,甚至连太阳穴都隐隐泛出针刺般的疼痛。
  断其爪牙,皇帝竟已生出了断武后爪牙的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风云诡谲的洛阳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朕已近风烛残年,太子含冤而死,雍王命在旦夕,满朝文武又多有结党倾轧……若不是此时还有单爱卿的话,朕也不知道该把雍王的性命交到谁手上了。”
  皇帝勉强抬起手,单超仓促上前半跪,却见皇帝那冰冷绵软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爱卿的肝胆忠心,雍王自然看在眼里,日后必然会有回报。”
  单超道:“……臣尽忠为国,并未想过任何回报……”
  皇帝了然一笑,挣扎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玉珠,只见颗颗鲜红如血,手串中还吊着只拇指盖大活灵活现的红玉老虎:“这是赏赐爱卿的,拿着罢。”
  单超接在手中,只听皇帝疲倦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若日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东都横遭刀兵之祸,你便可以凭借此物去联络英国公李敬业等人,他手中握着其祖李勣的数万旧部……带兵打仗,朕信你。”
  皇帝捂住嘴闷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摆手示意单超无事:“今日不早了,你先去罢,把尹掌门给朕叫回来。”
  单超握住玉珠,压制住微微不稳的呼吸,欠身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
  同一时刻,上阳宫后偏殿,忽然门从里拉开,谢云拂袖跨出了门槛。
  此刻荒芜的后院冷冷清清,只有竹柏在地面投下纵横交错的浅影。谢云顺着回廊向前走去,忽然脚步顿住了。
  只见前方一个沉沉的身影背对着他,头也不回,悠然道:“阿云。”
  “……”谢云没有回答,皱起了眉。
  尹开阳并未在意,回头向谢云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你的事办完了?”
  两人在月光下对峙良久,谢云终于一哂,从袍袖下抬起手。只见那修长的指尖到掌心鲜血淋漓,正紧抓着一物,月光下清晰可辨。
  ——那竟然是一颗活生生尚带温度的心脏!
  “原来你一直都在,刚才怎么不进去?”
  尹开阳反问:“我进去做什么,不是你俩自己的事吗?”
  谢云眯起眼睛盯着他,尹开阳毫不在意道:“怎么,我应该进去阻止你?”
  谢云说:“如果是我的话,会的。”
  尹开阳饶有兴味地打量谢云,就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半晌才用指节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说起来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当初贺兰敏之处处刁难于你,你却从没真正要过他的命,三年前他被赐死于韶州,按你的脾气应该是千里出京亲手把他勒死在面前的,但你也没这么做,甚至事后并未派人开棺鞭尸,以至于给他留下了脱身返京的机会……”
  “直到今天他确确实实挡在了单超的路上,你才最终下了手。”尹开阳戏谑道:“你这又是什么心理呢,阿云?”
  谢云托着那颗渐渐僵冷的心脏,血滴从指缝中缓缓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说,“可能是有些人虽然愚蠢,却蠢不至死的缘故吧。”
  尹开阳却抬手点了点,食指几乎挨到谢云的眉心,微笑道:“承认吧,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你有对弱者的怜悯心,而我没有。”
  “……”谢云不置可否,偏头避开了他的指尖:“你三更半夜把我堵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尹开阳此人,有时就好做些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事情,当年没有把几岁大的小隐天青掐死而是带回暗门来,便可算作是其中一件。
  然而强大到了他这种地步,即使是真脑子有病,也有随心所欲犯病的权利。谢云一手向后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太阿,却只听尹开阳忽然慢悠悠来了一句:“太子被害当天,圣旨下到玄阳府,向我求证四月初三是谁的生辰……”
  “是我的。”谢云嘲道,“怎么,想来邀功?”
  尹开阳挑起眉角。
  “我不会因为你坦诚确有的事情而感激你,”谢云冷冷道。
  谁知尹开阳收回食指,继而摇了摇:
  “错,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而是另一个人。”
  “一个虽然毫无眼色、不知好歹,却心比纸薄,命比天高的……愣头青。”
  谢云在权力最为集中的长安城待了大半辈子时间,闻言瞬间明白了尹开阳话中的未尽之意,眉梢眼角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嘲弄:“——哦?尹掌门十年如一日把赌注压在陛下一人身上,现在眼看陛下不行了,得赶紧找到一条后路,是么?”
  “随便你怎么认为吧。”尹开阳随意道,“记得向那愣头青转达我的意思,很快他也会需要暗门的。”
  尹开阳挥挥手,转身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他的背影风度翩翩又洒脱至极,谢云紧盯着他,眼睫在末梢密密压起了一道锋利的弧度,忽然朗声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