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尾巴被玄悯拿捏着,既是身体的要害部位,又是他方才丢人的罪证,容不得他继续厚脸皮。
  于是在对峙片刻过后,薛闲颇不甘愿地“啧”了一声,妥协道:“好好好,你厉害!”
  玄悯平静问道:“谁收拾的局面?”
  “……”薛闲翻着白眼,半死不活地拖长了调子,“你——你收拾的,行了吧?差不多得了,撒手!”
  玄悯闻言,神色淡淡地弯腰松手,将这孽障不听话的尾巴尖搁在了地上。
  薛闲只觉得跟这秃驴相处久了,大约得折寿。
  两人因为这毫无必要的对峙耽搁了一些时间,等薛闲借着山壁遮挡重新变回人形披上衣服,再跟玄悯一起回到马车里时,整个车队刚巧走完了下山路,离前头那个县城也越来越近。
  外头的天色越来越阴黑,估摸着已经傍晚了。
  “快要入夜了,还得多久才能进城?”石头张朝布帘外头张望着,这一路有惊无险,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失,但他着实是不想再在这“鬼马车”上多呆了,早点儿进城,早点儿分道扬镳。
  “快了吧。”江世宁指了指车外的积雪地上,“自打行上这条道,你看这车辙印子都多了几层,显然离城门不算远了。”
  石头张眼巴巴地看了眼装着干粮的包裹,咽了口口水,捂着咕噜直叫的肚子,苦着脸问道:“咱们进了城能歇个脚么?弄点吃食什么的,饿得我心都慌了。”
  他这话音刚落,旁边陆廿七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
  “你也饿了?”江世宁问了一句。
  陆廿七依然有着少年心性,他约莫觉得那肚子叫得他十分没有面子,便垂着眼反驳道:“没有,不是我。”只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又冷淡又倔,耳朵尖却已经泛了红。
  薛闲活动了一番久坐的肩背筋骨,懒懒道:“这雪左右也不会停,先前看那天色,兴许晚上还会更大一些,反正车马也走不快,早一点晚一点相差不远。”
  最难伺候的这位都发话了,那便是同意了。
  至于另一位……
  江世宁他们瞄了眼玄悯,发现他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那便和默认没有区别了。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车队速度越来越慢,略显杂乱的人声依稀传了过来。
  “到了!”石头张兴奋地直搓手,活似个大肚圆脑的灰蝇。
  他们途经的这座县城叫做花枝县。因为靠着江,离观音渡又最近,所以它虽然位处安庆府边陲,却是个颇为热闹的县城。只是这县城格外小,在城内东西南北地绕行一圈,顶多花费一个时辰。可即便是这样的小城,进出城门都有些规矩。
  薛闲以前曾在这处落过一回脚,没记错的话,这花枝县对进城的人向来查得十分严,下马开车门是最基本的,不论是路经的还是需要歇留几天的,但凡外地的,都须得在进城门和出城门时登记在名簿上。
  果不其然,随着几声简短的询问,车队停在了城门前。一名守卫拿着名簿,正一辆马车一辆马车地清点人数。
  当他叩开薛闲他们这辆马车车门,探头进来清点登记时,众人的脸色都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就见这守卫半边脸颊上涂了一大片厚厚的黑色药汁,手背上也涂了一片,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
  顶着这颇为难闻的药汁,守卫自己约莫也觉得不大自在,检查得匆匆忙忙,只多看了两眼玄悯,便合上车门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城了。
  “他方才为何盯着大师?”江世宁不解道。
  “谁知道呢,兴许他长得就不像个好人。”薛闲似乎对车外的景象起了莫大的兴趣,看着帘外,头也不回地随口答道。
  众人:“……”这车里看起来最靠谱的就是玄悯,这祖宗有脸说。
  疤脸男他们终归还是好心,一直将薛闲他们送到了一间客栈门口,才和他们分道扬镳。
  这戏班子似乎赶时间,半刻也不愿耽搁,自然没有在这县城中逗留的打算。
  “要租马车,跟这客栈老板说一声便行,花枝县小,一根房梁掉下来,砸死五个人,能有三个人之间沾亲带故。老板有的是办法帮你们寻摸一辆马车,给他点儿劳苦钱便行。”疤脸男临走前还这般叮嘱了一番。
  薛闲他们自然也不会白坐他们的马车。
  只是这戏班子的人个个儿都是怪脾气,给银钱不要,非说冬月末这几天他们连开台唱戏都不收银钱,何故要收这点车马费。唯一会说点儿人话的江世宁跟他们推推搡搡了半天,也没能成功将银钱给出去,着实有些无奈。
  最终,还是陆廿七幽幽开了口:“别拉扯了,日后总能还上的。”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手指摸着他那几根木枝,表情颇有些莫测高深。
  “你……算出些什么了?”
  陆廿七没开口,只道:“总之,不会欠着的。”
  这小神棍说的话连薛闲都不会太怀疑,何况江世宁。戏班子打了声招呼,便笃笃朝出城的方向赶去,很快便匆匆消失在了夜色里。
  直到他们几人在客栈一楼坐定,打算要点酒菜暖一暖身体时,薛闲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外头的街上。
  “你看什么呢看了一路?”江世宁奇怪道。
  “看得多了。我以前来过,这县城不如当初热闹,人少了许多,而且……家家户户门边都贴着告示,你们看见没?”薛闲道。
  “什么告示?我看看去。”石头张是个闲不住的,他一听这话便溜溜地跑出了客栈门,没多会儿,神神秘秘地捂着衣襟进来了。他们所坐的位置较偏,有红漆圆柱挡着,别桌看不清他们的举动。
  “也不知这告示能不能揭,我方才在墙边捡到一张恰巧掉下来的。”石头张从怀里掏出来,摊平在桌面上,“看——”
  先前在外头,没什么光亮,他也没看清楚这告示上画了些什么玩意儿,这会儿摊开一看,一桌的人都愣了,而后齐齐看向玄悯。
  “大师,这……”石头张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上了官府告示了?你、你犯什么事了?”
  玄悯也皱了眉,细细看着那告示上的画像。
  “先前在宁阳,那刘师爷不就是将大师认错成海捕文书上的人了么?”江世宁疑惑道,“可不是又给否了么?”
  薛闲抬手摸了下这告示,道:“宁阳的告示我特地瞧过一眼,画上的人除了都是和尚且颈侧都有一枚痣之外,跟这秃驴再没半分相像,况且那画上的人比这秃驴老了不少。”
  可是现在这张……
  “那批海捕文书贴了据说快足月了吧?”薛闲捻着这告示抖了抖,“这张摸起来……像是刚贴没几天的。”
  而这张告示上的画像,比宁阳县的那张改动了些许,将人改得年轻了一些,五官也做了调整,看着……跟玄悯有了六分相似。
  第41章 店小二(二)
  只是这告示发得十分古怪,人像下方除了关于相貌特征和年龄的简单描述,什么也没有,连这画像上的人犯了何事,何故要这样四处找寻都不曾言明,只语焉不详地说此人十分危险,若是见到了务必通知官府活捉,不要轻举妄动。
  江世宁他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又重新低头研究起画像来——
  “眼睛比大师要小一些。”石头张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边说,便努力在画像上找着别的区别。顿了一会儿后,他发现大陆似的戳着画像的眉尾道:“仔细看,这里点着一个小痣,大师这里可没有痣,鼻梁也比大师略塌一些。”
  薛闲瞥了眼所谓眉尾的小痣,说实话,那指不定就是画着画像的人手抖了一下而已。
  倒是江世宁点着画像下的文字道:“别只盯着画呀,看这里。这里头强调了一遍,此僧人颧骨很高,鼻尖略带鹰钩。”
  他话音一落,四双眸子齐齐盯上了玄悯的颧骨和鼻尖。
  玄悯:“……”
  他很不习惯这样毫无遮拦的注视,略微皱起了眉,配着那张冷冰冰的脸,显得愈发不好亲近。
  江世宁他们讪讪地收回目光,倒是薛闲这个半点儿不怕玄悯地直接上了手,将玄悯的脸朝另一边推了推,让他好更清楚地看清侧面,“这鼻尖一点儿也不钩。”
  玄悯将他那无法无天的爪子排开,依然皱着眉盯着那画像。
  “不说别的,就看大师这表情,也不像是这告示要找的人。真犯事儿了能是这种毫不知情的模样?那也太能演了!”石头张在这一行人中的地位是垫底的,所以一旦逮住点儿机会就开始耍嘴皮子拍马屁,“况且这画像上的人虽说跟大师略有些相似,但长得可比大师凶,看这眉眼就不如大师正派——”
  他拖着嗓子,也不敢真的伸手去指玄悯的脸,只是小心地竖起指头意思意思,“就看这面相,怎么可能是什么大凶大恶之人。”
  他在解释的时候,薛闲在心里哼笑:这秃驴毫不知情的模样哪里用得着演啊,就他那一言不合就失忆的毛病,就算真犯了什么事,指不定已经忘光了,当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捉。不过……
  鹰钩鼻和高颧骨这点确实对不上,画像只有个正脸,表现不出这两点。
  他正在心里琢磨嘀咕着呢,不远处一桌人近乎耳语的低声议论灌进了他耳朵里。薛闲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
  “这和尚是不是跟告示上的人有些像?”其中一个瞄了一眼玄悯,附在另一人耳边轻声道。
  只是薛闲耳力拔群,将这耳语听得清清楚楚。
  “自打他方才进门我就在盯着了,不过肯定不是。”另一个人低声回答道,“咱县离渡口最近,每日人来人往的,有多少途经的和尚被送去官府了你又不是没看见,就前天那个,长得几乎就是画上拓下来的,官府的人都给否了,要找的人颧骨还得再高一些——”
  那人小幅度地朝玄悯这边一撇嘴,“这个颧骨还不如昨天那个高呢,根本就不用想,况且先前真正可疑的和尚在城门那儿就被守卫给捉了,哪能等到这会儿啊!我姐夫不是在衙门当差么?昨个儿听说上头的人又添了些别的描述,这告示过两天还得换成新的。”
  “又换?!这告示半个来月都换了三回了,还有没有个准?什么人啊,长着长着还能变样?”
  “谁知道!”那人摇头道,“头些日子县上的人但凡见着和尚都得多看两眼,换了两回,你看现在还有多少人管这闲事了?”
  看了这告示,又听了这两人说的话,薛闲算是明白先前城门边的守卫为何多盯了玄悯几眼,最终又挥手将他们给放走了。
  若是不认识玄悯的人,单就那些人议论的那些和画像上跟玄悯相区别的几点,就足以将玄悯排除了,毕竟他气质着实有些渺然出尘,一般人一眼见到他大多会被他那气质先唬住,之后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有着这种气质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会行大奸大恶之事的。
  可薛闲却和那些陌生人不同,他还知道玄悯另一面——术法深不可测且记忆不全。
  一个仅仅跟画像长得略有相似还有诸多细节差异的人,人们往往会倾向于不是同一人。
  可若是一个人不止跟画像长得有几分相似,他还来历不明,高深莫测,身上带着古怪的毛病,且因为一些缘故忘了前尘旧事……这么多事情聚在一个人身上,还能仅仅用碰巧长得有些像来解释么?
  啧——究竟是不是?
  薛闲眯着眸子,一边喝了口热茶,一边盯着玄悯看。只是玄悯自己一直看着画像,并不曾注意他的视线。
  “客官,您的菜来了——”这店里的小二都是练出来的,单手一张木盘,上头放上四个菜都能端得稳稳的,一点儿汤汁都洒不出来。
  只是来给薛闲他们送菜的小二和先前来给他们倒茶点菜的那个并不相同。一般店里头都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进店起这一桌客人是哪个招呼的,便一直是他,中途很少会换人,因为若是碰上大方的老爷,伺候得好动作麻溜嘴又甜,指不定能收几个铜板的跑腿儿钱。
  “嗯?方才那个小哥呢?”石头张是个闲不住嘴的,什么都要管一句,见这店小二往桌上端菜,便问了一句。
  店小二笑道:“哦,七斤方才在后厨端菜的时候,被瓦罐烫了手,怕伺候得不周到,便让我替了他。这粉蒸肉刚出锅,有些烫口,客官小心着一些。”
  他道了句“慢用”便笑眯眯地弓着腰退下了。
  桌上众人没多想,况且饿了一天,没见着吃食也就罢了,这热菜一上桌,香气混杂着雾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顿时憋了一天的馋虫全被勾了起来,蠢蠢欲动,谁还有那脑子去想别的了。
  因为上了一回玄悯的当,这次的菜全是薛闲亲口点的。
  粉蒸肉糯香酥烂,瓦罐鸡汤汁浓郁,烩山粉剔透齐整,满满码了一盘,山菌豆腐羹端上桌的时候还咕咕嘟嘟地滚着热气,还有煎得底面金黄一咬便是一口热烫汤汁的牛肉包……
  快成了饿死鬼的石头张觉得自己幸福得几近晕厥,就连陆廿七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怎么哪家有什么招牌菜你都知道?”江世宁野鬼一只,坐得坐在最暗的角落,吃又一筷子都吃不得,看着这些热腾腾的食物,心里颇为怨念,只能半冷不热地挤兑薛闲。
  “别摆着一副上坟脸了。”薛闲挑了挑下巴,“你就……闻闻味道吧。”
  他以往腿脚好的时候,虽然不喜欢在市井里头常混久呆,但对人间各处的食肆酒楼还是熟的。每回办了事,以他的脚程,在云里三两下一翻腾,便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可他去程匆忙,归程却从不急,总喜欢在沿路挑些县城落个脚,吃些名不见经传的美味。
  就连这半年成了半瘫,他也没亏待过自己,想尽办法也要使唤人给他弄点儿有名的招牌吃食来,结果……自打碰上玄悯,他就莫名其妙过上了两三天才能好好吃一顿的日子,跟谁说理去?
  想到这点,他就有些气,筷子便动得更频繁了,大有一副要将漏掉的圈吃回来的架势。
  玄悯原本心思还停留在那告示上,无奈旁边这祖宗动作太多,一筷子接一筷子就没歇过,搅得他也没法继续琢磨,只得先将告示折了收起来。
  这店家格外实在,每份菜给的分量都很足,粉蒸肉有满满一大盆,那山菌豆腐羹更是活似将锅都端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