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这师父,认是不认?
  说书先生常道,识实务者为俊杰,要不就从了吧?
  还没等他开口,季遥歌突然掠至他身边,将他后领一提,拎猫狗似的把人拎在手心,化作一道风刮出营帐,飞到天上。权佑安眉头顿蹙,跟着掠营帐,却见整个军营里的将士皆仰头惊愕地瞪着飞在半空的火红身影。
  “权将军,你我相识十年,今日我便送你份见面礼吧。”
  风将她的声音吹散,清晰刮入每个人耳中,震耳发馈。
  第76章 伏徒
  阳光下一道炽烈金芒自她指间弹向关外远空。
  金芒由细变大, 陡然大炽,幻化九尾金凤, 霎那间冲破笼罩在关外天空上的一片厚沉乌云。云层顿时翻滚扭动,阴祟大作, 似无数触手朝外张开,却又被金凤啄在喙中。不过片刻,金凤又化作无数道金芒透云射出,似金顶云开, 佛光普照,端的耀眼。
  军营里的将士看得瞠目结舌,尤其站在城墙与阙楼上的守卫, 双瞳更是倒映出无数光芒, 震愕得难以错眼。
  哗——
  一阵倒豆似的声音, 乌云尽数化水, 从天空瓢泼而下。那水黑得油亮, 腥臭扑鼻飘来, 引人作呕, 营中将士皆难以忍受地捂住鼻唇。权佑安登登数步,飞身上了阙楼, 俯眼望去, 只见那黑雨所落之处已蚀起成片乌烟, 凡遇草木活物皆蚀作尸水, 可谓寸草不留,幸而降雨之处乃是一片荒岩, 只生了些许杂草,并无人迹。
  他看得骇然。那云飘在关外已有数日,即便是晴空万里也不见散,每日都往居平关处靠近些许,他本就觉得有古怪,然又看不出症结所在。今日这云被季遥歌戳破,倘若让这云飘到居平关内再降雨,那后果断不堪设想。如此一想,他后背阵阵发寒,当即回身朝天空抱拳:“多谢仙子出手襄助,救赤啸军于大劫之下,此恩没齿难忘,请仙子受权某一拜。”说着便要拜下,连称呼都改了。
  季遥歌正忙着把吓到面色发白的白斐拎起来,白斐不敢睁眼朝下看,只死死巴住她的腿,恨不得能全身都挂到她身上去。闻得权佑安之语,她扫袖隔空发出一道柔劲阻止权佑安拜倒。
  “权将军言重了,说了是见面礼,你不必如此客气。”季遥歌凌空淡道,拎起白斐已朝居平城飞去。
  权佑安心中仍存有诸多疑问,既猜不透她为何出手,又想留下她,急道:“季仙子……”
  “权将军,我要找你之时自会现身,不必来寻。”季遥歌的声音远远传来,“提醒你一句,大淮军中有修士随军,怕是专为将军项上人头而来,将军务必小心。”
  那话到末尾,声音像如烟尘般散去,天际火红身影转眼消失,地上的将士不敢置信地搓揉眼睛,可已无法再从天空寻到半点踪迹。
  权佑安站在阙楼之上,面色沉凝地握紧佩剑。
  ————
  季遥歌拎着白斐一路飞回居平城。白斐活虾似的手足乱舞,她不耐烦得低叱:“再动把你扔下去。”这威胁瞬间让白斐活虾变死虾,再也不敢乱动。她寻到个僻静无人处落下,把白斐往地上一扔。白斐踉跄两步扶着墙站起,脚都是虚的。
  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站稳,仰起头看她。青天白日,她还是穿着那件火红的厚重斗篷,身后落下道实实的人影。兜在兜帽里的脸没了那日夜里诡谲气氛的烘托,白皙干净,气质出众,确实当得起权佑安那一声“仙子”,仙气氤氲,与居平城里的百姓就是不同。
  “怎么?又想叫我女鬼?”见他不吭声,一双眼溜溜地转在自己脸上,她调侃道,“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鬼?”——夸自己漂亮倒不是自大,她这长相在美人辈出的仙界不算什么,但在凡间,还是当得起一个“美”字的。
  白斐摇摇头,嘴里却道:“可是话本上都说,女鬼生得皆绝色无双,倾国倾城。”
  季遥歌摸摸脸——这头一回听到有人用绝色无双、倾国倾城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她很受用。没有哪个女人不爱被夸漂亮的。
  “不对。”白斐又自我否定。
  季遥挑眉,夸人的话这小破孩还打算收回不成?
  “你不是女鬼。”白斐想起适才在赤啸军来去自如、飞天遁地的她,就连权佑安那样的人物都对她恭敬有加,她哪里是什么女鬼,是他想差了而已。
  “那我是什么?”她盯着他问。
  “是……”白斐看到她澄澈的瞳眸倒映出小小的自己,在她面前像个无知孩童,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只道,“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反正都是窑子里说惯了的。
  季遥歌勾唇笑了,见白斐迈步朝家走去,便勾着他的衣领将人拉回来。白斐边挣扎边气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大费周章进赤啸军营把你带出来,你就这样待我?”
  “那你要我怎样?我只是个孩子,没东西能报答你。”白斐搓搓鼻头,无赖道。
  “我不要你报答,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已在赤啸军营中认你为徒,你这是要下我脸面?”季遥歌单指勾着他的后襟,见他猛力往前,便收回手指。
  白斐煞不住,往前跌了个狗吃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边吐泥沙边道:“不拜。谁知道你收徒安的什么心,把我哄去养肥,做你丹炉药鼎,我岂非自掘坟墓。再说了,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何必给自己找个老子娘骑在头上要孝敬?”左思右想,他都觉得这么个人物突然千方百计要收他为徒,动机必定不纯。他急匆匆家去,也不多看季遥歌的眼睛,稚嫩的瞳眸里是十足警惕,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善人,更不会有凭空掉馅饼的事,都是圈套。
  季遥歌倒是没想到自己已经小露一手,这厮竟还不肯拜师,她也不愿以媚术诱惑于他,当下有些头疼,只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吃饱穿暖,没人能欺负我,和我姐。”他心眼贼多,愿望倒务实。
  自家的家门已近在眼前,他加快步伐,身后那人也未有言语,不妨空气里却飘来一股香气——焦酥的面香掺着油浓的肉味。他猛地转身,看到季遥歌正对半掰开一张厚实的饼,饼身金黄酥脆,他都能听到掰开时饼皮发出的“咔察”脆响,上面的芝麻弹到他嘴角,他不自觉舌扫进口。饱满的肉馅露出来,油汪汪的颜色,搅得他一阵阵肠鸣。他家银钱不济,每月能有一顿肉吃已是不易,昨个儿在军营呆到现在也没吃什么,眼下看到那香肉酥饼就挪不动道,口水跟泄洪似的泛滥,两眼直勾勾盯着饼,不住舔唇,跟见了荤腥的猫犬没什么两样。
  “白斐,跟着我不止吃饱穿暖,无人敢欺,我还能让你吃好穿好,从此成为人上之人,我不需要你孝敬,只要你听话。”她把掰开的饼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要么?认了师父就给你。”
  白斐的眼睛跟着饼晃动,双手紧压肚子,想自己叫她一声“师父”也没什么,权当换口吃的。这念头闪电般掠过,已压倒性地从各种阴暗揣测里胜出,他飞快地抢过饼,含糊地叫了声:“师父。”就将饼胡乱地往嘴里塞。
  “昨天在你家里那位,是你姐姐?”季遥歌问他。
  白斐“嗯”了声,三两口吃完饼,又将季遥歌手里另半块饼抢来揣在怀中,冲进黑洞洞的家,直嚷嚷:“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快出来。”转了一圈,却没瞧见铃草的人影,他不由奇怪。铃草在外头摆个针线活的小摊,不过昨儿摊子被砸了,今天她不该出摊才是,怎会不在家里?他心浮起一股不祥预感,正猜测着,对门跑来个年近四旬的大婶子,四下觑了两眼,才朝他开口。
  “小斐……”她眼带敬畏地看他,似乎拿不准该叫他什么,“一早来了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把你家铃草姑娘给掳走了,你是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人?我瞧那些人的打扮,像城北的青龙会。”
  “啪”,白斐怀里的饼掉在地上。
  青龙会那帮混蛋,良家子落进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从军营回来拖了这么长时间,铃草都不知经历了什么事。脑中稍稍一过,他就急红了眼,狠砸两句粗口,冲出家门顺手抄起根木棍就往溜儿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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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平城的溜儿街,是各大娼馆、赌坊的聚集地儿,三教九流汇集,整日乌烟瘴气,良民们很少敢往这里跑。青龙会的堂口就在溜儿街最显眼的位置,那也是个赌坊,归青龙会六当家冯兴所有,众人都唤他一声冯六爷。甭管是牌九骰子,还是斗鸡斗狗,亦或是打私拳,只要能赌的东西,在这里都找得着。
  赌坊从早到晚开着,里面人多窗小,抽烟枪的、嚼槟榔的、喝酒的,一股子怪味散不出去,掀起帘来就扑面而来,但进去的人照旧兴致勃勃,到最后都是赢少输多,借了六爷的利银还不上,卖房卖铺典物以至卖妻卖女,所以这冯兴也做买卖女人的勾当。看中的女人留下玩几把,腻了就和那些没看中的女人一起卖给娼馆妓院,或有资质好的再往外送给达官贵人亦或运去别地卖个更好的价。
  赌坊里蓄了一帮打手,又有青龙会在后头罩着,冯兴在居平城中可谓一大恶霸,看中什么就要抢来。那日赵二钱踢了铃草的摊正巧叫他瞧见,铃草一股子野劲投了他的脾气,倒比那娇滴滴的娘们更有味道,便想着纳作妾室,不料遣去的人竟被打得头破血流回来,他横行无忌惯了,哪肯被人这么下脸面,翌日就让赵二钱领人过去将铃草逮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连妾也甭当了,玩腻就扔给最下作的娼馆,叫她尝尝贩夫走足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