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节
  阿丑却不管他的,已经将他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弯腰,如同很久以前那样再次将他背在身上,太子想拒绝,又怕让她摔倒,阿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背出了木屋,到了小溪边的一片草丛里。这里积雪刚刚化去,地面还是潮湿的。她把太子放下,伸手在污秽的淤泥中摸了两把,突然眼睛一亮!
  太子错愕地看着她掀开一块坚硬的用毛皮裹住的木板,下面是一个仅一人大小的土洞,阿丑回身把他推了下去,最后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有说,就将木板盖上,又开始把淤泥往上面铺。
  这是她早就想到的,事关太子,她总怕害了他。这里虽然隐蔽,却并非百分百的安全,所以她连栓子也没告诉,她在小溪边挖了个洞,用羽毛毛皮之类的将洞裹起来,上面铺上她在森林里找的最接近泥土质感的树木,下了雪到处都是淤泥,只要盖上,就算是有人从上面经过也不会发现。
  “殿下千万不要出声,等阿丑回来找您。”
  她这样说,好像一定会回来一样,可太子知道绝不可能。九皇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手下个个心狠手辣,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怎么可能逃得过?被捉住,就必然会发现不是他,不被捉住,那些人绝不会罢休。所以除非她死在杀手们面前,并且让他们相信她是“太子”,他们不会离开。
  她不会回来了,她就是在骗他。
  “放我出去!难道在你眼中我是怕死之人么?!”太子捶着木板,声音里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哭腔。
  他真的什么都不怕,哪怕是父皇驾崩被诬陷被断了腿被剥夺了一切,他也不曾怕过,有的只是恨与怨,可如果没有阿丑,他不敢想象即便自己活了下来,余生又要如何去过。
  阿丑留了丝缝隙用草盖住,没有搭话,转身跑了。
  她不能跟殿下一起藏起来,她必须做出有人仓皇逃走的痕迹,这样那些黑衣人才会追过来,这样她才能在他们面前表演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她跳下悬崖,他们才能回去复命。
  所以阿丑逃的时候故意留下了痕迹,中午她在回来的路上闻到了不属于这个森林的气味,当时她就躲到了路旁的野沟里,借由灌木的掩护发现了那群手持武器的黑衣人。他们都蒙着面,可阿丑记得他们身上的味道,她超出常人的嗅觉终于派上了用场,之前在太子府,藏在灶膛里的时候,除了九皇子身上的香味,她还闻到了掺杂着血腥味的狐臭味。味道虽然轻,却瞒不过她的鼻子。
  当时她就知道是九皇子的人找来了,可她不敢贸然动弹,直到四周再也没了动静才爬出来,然后绕了好大一圈的路回到木屋,中间有好几次险些被发现,好在最后都躲了过去。
  她没有什么用,不能为殿下做什么,若是能为他而死,也算是成全了这场恩情。
  反正,她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活着被人瞧不起,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若殿下能躲过这一劫,只祝愿他余生得偿所愿,能洗清冤屈,重登大宝。
  阿丑不会武功,她两条腿跑的再快也比不上杀手们的轻功。可她胜在身型娇小灵活,又对地形十分的熟悉,所以短时间内那群黑衣人根本捉不住她,只能寻着她的踪迹来追。
  等到差不多到了悬崖边的时候,她隐约只看到了后头的黑影。阿丑心知不能再浪费时间,只要他们靠近了,就着月色便能从身型上判断她是假冒的,所以她必须立刻——
  咦?!
  没有掉下去?!
  阿丑低头一看,腰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绳子,她心头一阵绝望,若是她不死,殿下定然——下一秒她便被人拎起衣领在空中转了一圈放在了地上。阿丑被转的头晕眼花,险些没站稳,那人竟还扶了她一把!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扬起头,待看到来人的模样时微微睁大了眼睛:“……商大人!?”怎么会是他?!
  商约扶了她一把后道:“我奉殿下之命前来救你,只是你……跑得太快了。”
  阿丑傻乎乎地看着他,没搞懂怎么回事。商约说了句得罪了,就再一次拎起她的衣领,然后阿丑感受了一把在夜风中自由飞翔的滋味,晕晕乎乎间就回到了木屋,她第一时间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然后就瞧见浑身脏兮兮的太子如同往日一样坐在床上,只是脸色阴沉,低气压的可怕。
  阿丑欢快地跑过去,“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太子阴森森地说。“你有事了。”
  完了还怕不够可怕,又强调了一遍,“大事。”
  阿丑吓得心里一咯噔,立刻跪下去:“奴婢知错!”
  “哦?”太子似笑非笑的。“哪里错了?”
  “奴婢……”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是啊,她哪里错了?最后只好胡乱认个错,“奴婢哪里都错了,殿下恕罪。”
  太子被她这榆木脑袋气得一拍床,阿丑哆嗦了下他就觉得自己过分了,可不发火实在是掩饰不住心底的后怕,他深吸口气,语重心长的说:“你起来。”
  “奴婢不敢……”
  他弯下腰把她拉了起来,让她站着,自己则仰头看着她:“你是不是看到了九皇子的人?”
  “是。”阿丑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屋里已经一个人没有了,方才带她回来的商约大人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外头,还有十几个同样穿着黑衣服的人,她皱起眉来:“是奴婢……看错了?”其实这些黑衣人是商大人的人?
  “你没看错。”太子瞧着她。“进山的一共有两批人马,一批是九皇子的,一批是我的。”
  他怎么可能真的是完全没有自己势力的太子,只不过全心信任兄弟却被捅了一刀,身边的得力属下全部不在京城,才落得这样下场。
  “那……”
  “你傻不傻。”太子恨铁不成钢地要她低头,阿丑听话弯下腰,却被他狠狠弹了个爆栗,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太子又用指腹给她揉揉,边揉边说,“你躲过了九皇子的人马,却躲不过商约。他跟着你到了这儿,因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看着你把我藏起来跑了之后才敢将我救出。阿丑,你胆子不小,竟敢把孤往土洞里推,害得孤一身烂泥,脏的不成样子。”
  阿丑要被吓哭了,殿下又自称孤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不要她了?“奴婢、奴婢……”
  “哎,你、你哭什么?”太子急了,“你、你要是再哭,我就、就——”
  就怎样?阿丑停下哭泣,含着泪水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太子看着她这副傻样子还能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指头碰了下她的脸。阿丑惊呼一声连忙捂住,“殿下莫看!”她的蒙面布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很丑的,万一吓到殿下,会让殿下食欲不好的。
  太子强硬地拿开她的手:“我要走了。”
  阿丑顿时忘了遮掩,痴痴地看着他。
  太子也凝视着她:“我要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商约帮我找到了神医,可以医治我的腿,到时候我又可以像常人一般行走了。”
  他以为她会哭,或者是难过,再不然害怕他丢下她,可阿丑却傻乎乎的笑了:“那可太好了,殿下洪福齐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冷的时候,他突然腿疼发热,她一遍一遍地给他擦身子,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会好起来,事到如今,她仍然只有这一句话。太子定央央地看着她:“你立了大功,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还是绫罗绸缎?”
  阿丑愣了一下,“奴婢什么都不要。”
  她天真而纯洁,只是这样认真地说着:“殿下好起来奴婢就最开心了。”
  太子轻笑,他怎么会想逗她呢,明明知道这丫头最死心眼。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问:“那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阿丑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很想说奴婢跟着殿下,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殿下回去后自有无数比她聪明比她贴心比她有本事的人来照料,她这样的人跟在殿下身边只会给殿下蒙羞。“……奴婢、奴婢就回家去吧,奴婢会每日为殿下祈福,祝福殿下旗开得胜的。”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除了一点——她根本没有家。
  太子叹了口气,“那你先去打盆水来,给我清理一下。”方才侍卫们想伺候来着被他拒绝了,一是担心她所以没心情,二是不想让除了她之外的人碰到自己。
  阿丑连忙跑去,结果商约就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大木桶,里头热气腾腾,正对着她笑。
  ☆、第七十四碗汤(七)
  第七十四碗汤(七)
  太子从土洞里出来的时候满身是泥脏的不成样子,可当时他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到,而是急切地命令商约追上去,千万不能让阿丑有丝毫的闪失。所以这会儿商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对阿丑可是好奇透了。这是哪里来的人,殿下怎会跟她在一起?
  说来也是巧合,他率着部下回京复命的时候才得知朝廷政变,世人都说殿下畏罪自杀,九皇子登上大宝,但商约可不信,没有看见殿下的尸身他绝不相信殿下已经故去。后来他暗中监视九皇子党羽,果然被他发现有一拨人悄悄离了京城,那都是最优秀的暗卫,当下商约又高兴又着急,高兴殿下肯定还活着,着急要是短时间内找不到殿下怕是会出事。
  后来他想了个招儿,哪儿都不去,就默默地跟在这群人后面,因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再加上身手高强,所以那批暗卫根本没有发现,就这样一路才找到这里,所幸来得及时,还早了一步,并且按照殿下的吩咐埋伏起来将来人一网打尽。不过话又说回来,方才他真是要被殿下给吓死,这种时候殿下竟然要做诱饵,好在一切都在殿下掌握之中,否则一旦出了岔子,他把命赔了都不够。
  只是……商约也注意到了,太子不能行走的腿。这点他在京城的时候,宫中的探子就禀报过来了,所以他来寻殿下,武彦则去寻神医,如今殿下找到,神医也请来,他们早晚能杀回去,将属于殿下的东西夺回来。
  想必九皇子那畜生龙椅也坐不稳吧,听说他日夜难安,连自己的贴身暗卫队都派了出去力求斩草除根,真是期待他看到殿下的模样呀。
  阿丑被商约看得紧张不已,她伸手要接桶,商约却说:“这哪能麻烦姑娘,属下来就可以。”
  让殿下的左膀右臂叫自己姑娘,还自称属下,阿丑吓得连连摆手:“商大人客气了,奴婢……”
  “好了没有?”
  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商约说完,里头的太子就开始催,商约对她又笑了一下,他总是笑眯眯的,任谁也不知道这副风趣的面容下藏着这样一颗黑色的心肝。
  桶刚放下,太子就冷冰冰地撵人了:“出去。”
  商约恭敬地退下,阿丑走上前来为太子脱去衣服,又把他抱到浴桶里,太子早习惯了被她这样对待,可是她这样瘦瘦小小,身体里却蕴涵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这一直都是他为之不解的。一个小小的女子,是哪里来的力气和毅力,将他从京城背到山里,一路上吃尽苦头都一言不发?
  她小心伺候着,洗了头洗了脸,又把身子擦干换上商约带来的崭新衣袍,穿粗布麻衣的太子仍旧温文尔雅,可穿上锦衣华服的他,才是那个遥远的不能接近,宛如天上太阳一般遥不可及的存在。
  阿丑不觉就怕了起来,瑟瑟地站在角落里不敢说话,商大人似乎有要事与殿下谈,她举步想退下却被太子叫到身边,又听到他们说什么先去边疆,那里大军已经集结,只待殿下到来,便可名正言顺的揭竿而起。阿丑听不大懂他们说的政事军情,只大概明白,殿下是要走了。
  果然,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的。太子说了一句这就启程,阿丑便习惯性地伸出双手想要背他,随后才发现根本用不到她。
  她已经没有用了。
  这个认知叫阿丑沮丧无比。
  商约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早备好了马车,将九皇子的人全部干掉后就牵引上来,“属下逾矩了。”说着命人抬了个小轿子来,将太子扶了上去,全程毕恭毕敬十分尊重,和阿丑简单粗暴的背着抱着完全不同。这让阿丑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没用,她眼巴巴地瞧着,太子却没回头看她。商约看着属下把太子送到马车上,这才回头瞧阿丑,嘴刚张开,要说点感谢的话再留点银票之类的,却突然听到殿下的声音。
  头一抬,殿下单手撩开了车帘,淡淡地说:“你还不跟上,站在那里做什么?”
  阿丑眼睛一亮!
  “哼。”太子冷哼了一声,见阿丑因为马车太高上不来有个侍卫顺手扶了一把,黑眸便盯着人家瞧,似乎是想将对方的手臂砍下来。上天作证,他绝非暴君,向来是十分体恤下属的。
  阿丑进了马车,马车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却是经过精心设计准备的,处处都为太子残废的双腿着想,她不敢碰那看起来精致干净的坐垫,便跪在一边。太子一把将她拉到身上坐着,闭目养神,顺便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她:“你不跟着孤,谁帮孤换药?”
  他在阿丑的面前一自称孤,那就是心里发虚,所以嘴上想找点东西加气势,偏生阿丑听不出来,疑惑地说:“可是,奴婢没有带药……”
  太子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就你事儿多,我叫商约拿了。”
  阿丑点点头,乖巧地把双手叠在膝盖上不说话了。不过没一会儿她发现马车不走大路反而朝一座村子走去,便奇怪地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唔。”太子撑开一只眼睛懒洋洋看了看她,“找人算账。”
  算账?阿丑满头的雾水在看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栓子时变成了了然。他们住在山里这么久从来不下山也不与他人来往,怕的就是被人得知,毕竟不良于行这个特点实在是太明显了,她就怕有人根据这个联想到殿下身上。可是阿丑也没想过会是栓子泄漏的消息,他为人淳朴老实,怎么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殿下,与这等刁民还废话什么,直接杀了便是。”对于背叛殿下的人,商约绝不放过。
  太子没有说话,而是看向阿丑:“你觉得呢?”
  阿丑想都没想就说:“不能杀他。”
  “为何?”
  “他不是坏人。”阿丑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有别的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太子这会儿眼底才算真的有了薄怒,商约禀报说是山下村里一个猎户给那批杀手透出的消息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栓子,不过一点也不在意,可现在阿丑替栓子说话了,他就真的生气了。“若是商约没有早一步赶到,孤此刻便死了!”
  阿丑张了张嘴,“可是……”
  “问问他,为何旁人一问他便泄露消息。”明明之前答应过阿丑绝不告诉旁人的。
  商约去问了,片刻后回禀,“当时他们进了村子,属下等人保持距离留在后头,只见到他们一家一家的进去,到了这猎户家后便直接上山,是以晓得是此人泄密,但此人却说那批人拿着整个村子的性命威胁他,他不得不告诉他们,不过却说了假话,只说你们在山上,却没说确切的地方。”
  阿丑大着胆子替栓子求情:“殿下您瞧,他这样做也是有情可原,殿下便饶他一命吧。”都是生活在民间的普通百姓,谁能想到会卷入这么一场皇位之争里呢?
  太子目光复杂:“你倒是以德报怨。瞧瞧你自己,过成这样子,却还处处为他人想。”
  阿丑摇摇头:“奴婢命不好,怎能怨旁人,殿下是真龙天子,自是洪福齐天。这世上人那么多,若是能让他人都快快乐乐的,不是很好吗?”她朝太子拜了一拜,“殿下是一国储君,定比奴婢想得远,若殿下执意要杀他,也是有殿下的理由。”
  太子快被她气乐了,天天看着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给人求情的话可说的太高明了。可这也是太子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阿丑这样的人,她的干净温柔善良,都是最朴实无华,最值得珍惜的。“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饶了他。商约,启程吧。”
  商约用看鬼的眼光打量阿丑,实在是瞧不出这么个面上蒙着布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子是怎么三言两语便叫殿下改变心意的。
  马车走得远了,太子才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舍不得?”
  阿丑一直没说话,天都亮了,她不是舍不得,她低着头……是因为困了。白天到处找食物,晚上又跑了那么远没停下来过,连口水都没喝,现在精神彻底放松才敢累成这样。
  太子叫了两声没应答,回头去看,才发现阿丑倚着马车睡着了,容色惨淡憔悴,身上乱糟糟脏兮兮,她只顾着照顾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
  伸手把人搂过来,免得她脑袋撞到木板,累成这样,快撞傻了都撞不醒。太子轻轻解开阿丑脸上的蒙面布,倒了茶水喂她喝,手法十分笨拙,但却无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