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节
  第六十八碗汤(六)
  身为冷宫废人,殷*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老死在这里了。她没有资格见到皇上,皇上也不会再来接她出去,她用了十三年才想明白这一点。
  但是她至死也要与他,骨肉相缠。所以在挖出皇帝的白骨后,她也取出了自己的骨头。
  从腿部开始,那样钻心的、令人绝望却又清醒的疼,她哆哆嗦嗦的,用这些骨头做成了一把粗糙的琵琶。她还抽出自己的筋做了琴弦——但这样的一把琵琶,散发着血腥味,弹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她抱着琵琶慢慢死去。
  殷*在死前做的事足以震惊天下了,弑君,抽骨,她是活生生疼死的,当时皇帝的魂魄就站在一边,在殷*死后很久他都没有离开,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又莫名其妙活了过来,身边躺着的是他心爱的周皇后。
  然后他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想,最后仍然没能控制住内心渴望,前去冷宫将殷*带出来,给她荣华,让她恢复贵妃身份,可是——可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现在她也重生了,皇帝就更不明白彼此之间互相折磨是为了什么了。
  回到聚翠宫殷*便去休息了,休息期间也仍然抱着她的琵琶,皇帝见过这把琵琶的雏形,却不知道她是如何做才能让琵琶变得如此完美的。那上面的骨头是他们二人的,这似乎在冥冥之中代表了什么。
  即使琵琶完美,她又是如何带到这一世来的呢,这其中疑点重重,但皇帝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他又不曾去过奈何,亦不曾跳下忘川,更不曾经历过那几千年的苦难煎熬,他怎么会明白?
  世上无人明白。
  觉得不够痛,觉得无关紧要的人,他们都不是殷*。真正泥足深陷于苦痛之中无法挣脱的,是殷*,不是别人呵,她挣脱也好,堕落也罢,谁都无法拯救她,也谁都没有资格去置喙。
  这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命运,是上苍所赋予,不允许拒绝,也不允许反抗的命运。
  感同身受这种事,你以为只要嘴巴上说说就可以了么?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说解脱?
  但凡被苦难包围,便要痛至神魂俱裂,然后你才会明白,死了比活着好,灰飞烟灭比六道轮回强。
  殷*蜷缩在床上,她不喜欢躺开了睡,那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琵琶此刻也栖息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异动。即使是在沉睡中她的手也仍然无意识地在琵琶中摩娑着,死后去到奈何,她带着琵琶跳下忘川,琵琶不是活物,在忘川便安然无恙,她那会儿性格柔弱,什么都怕,却仍然要为了琵琶拼命。
  只因为那是她跟皇帝唯一的联系,他们白骨相缠,才有了这把没有声音的琵琶,后来她再也无法离开,也许有朝一日她放下皇帝,也无法放下这把琵琶。
  她想要将皇帝的魂魄彻底锁入琵琶中,让他永远陪着她。
  锁起他的欺骗和背叛,锁起他的无情与残酷,锁起他的辩解与感情,完完全全就属于她一人。
  再也不会有什么周宝林周皇后,也不需要什么皇子公主,就他跟她,还有彼此的白骨。
  这是她执着千年的心愿呀。
  她不需要他给自己保证,也不相信什么海誓山盟,她只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中。也或许她连他爱不爱她都不在乎,只要拥有他,殷*就满足了。
  殷*睡得很熟,她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太强烈的渴求,想要得到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得到。在这之前她还对皇帝为何重生后不杀了自己感到疑惑,现在她也不是那么在乎了。他杀她也好,不杀她也罢,那是皇帝的选择,也是属于他自己的崭新的命运。
  然而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皇帝却睡在她身边。
  那么好看,那么安静,并且周围没有一个人。
  如果她想杀了他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他绝对没有能力反抗重生后的殷*,最重要的是,在第二个世界学习医术的殷*,如今可以完美地取下皇帝的骨骼而不至于损坏。
  这样的话,琵琶应该会变得更完美。然后她可以把皇帝的魂魄据为己有,这样他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但是……目前她却提不起劲儿来这么做,殷*有点没搞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静静地看着皇帝,把手放到了他胸膛上。
  掌心下的胸膛宽厚结实,心跳有力,一下又一下的。可是挖出来的心脏就不会跳了,即使她手快,也仅仅只能维持片刻的跳动,然后就至剩下了刺鼻的血腥味。
  怎么……会这样呢。
  殷*在那片胸膛上眷恋的摸了又摸,直到头顶传来皇帝打趣的声音:“素素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头看过去,皇帝嘴角含笑,眉眼也没别的意思,似乎真的就只是因为她的抚摸感到有趣。殷*有些不解,怎么会这样呢?按理说……皇帝应该怕自己怕的不得了,即使因为某些原因将自己从冷宫接出来,也不应该这样温柔,更不该这样大胆地睡在她身边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殷*来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然而对于皇帝来说,他的关注点和殷*是完全不一样的。真要问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怕这个女人再一次杀了自己,也许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的。只要他不负她,那么即使有朝一日全世界与他为敌,她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可正因为感情如此深邃长久,便更经不起背叛与欺骗。
  他摸了摸殷*的脸,声音轻柔低沉:“是朕错了,朕……以后都不会了。”
  温热的手掌抚摸脸颊,非常舒服,像是羽毛轻轻拂动,整颗心都得到了慰藉。殷*下意识地将小脸在皇帝掌心蹭了蹭,半晌,说:“圣上待我不好。”
  虚情假意,最是伤人。
  “朕会改的。”皇帝说,低头亲了亲殷*的脸颊,“给朕一个机会,咱们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这四个字,殷*很久以前也想过的。但她从来都没有成功过,嘴巴上说说太容易了,真正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于是宫里的人都知道,圣上跟贵妃娘娘和好如初了。
  但殷*却很清楚,和好是和好,但如初……并不见得。
  对于这种情况,一直安静的周皇后急了。圣上已经多日不曾来她这凤仪宫,全留在聚翠宫贱人那里,怎么会这样?圣上说过,她才是他的妻子呀!那个被打入冷宫好几年的贱人算什么!
  也因此她特别想要和皇帝见面,皇帝本来不欲见她,谁知周皇后却仗着他往日的宠爱,硬是冲进了御书房,看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升上这是怎的了!难道就这般不想见臣妾不成!”
  皇帝放下手里的朱砂笔,盯着周皇后看了两眼,语气轻飘飘的:“朕这几日政务繁忙……”
  “圣上有多繁忙,繁忙到连陪着我们娘仨用顿膳的功夫都没有么!”周皇后抹了把眼泪,她性格柔弱喜爱撒娇,和坚强隐忍所有苦楚都往肚子里咽的殷*截然不同。平日里圣上见她落泪早心疼了,今儿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得不让周皇后认为殷*在背后说了些什么。
  若说殷*不是那样的人——在冷宫待了三年的人,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谁能保证她一成不变?
  因此周皇后心中主意如同走马灯般快速掠过,只想在今天晚上把皇帝请到自己的凤仪宫去,那么没有什么比孩子更好的借口了。“两个孩子都想圣上了,臣妾……也想皇上了。”
  她一如少女时年轻貌美,甚至因为生育过孩子添了几分妩媚娇态,皇帝看着她却没有为她所动,半晌问了她一句:“政儿也是你的孩子,你太忽略他了。”
  周皇后脸色一僵,“臣妾这些日子忙于照顾另外两个小的,倒是对政儿忽略了些,圣上也要多多费心,政儿这孩子太过顽皮,臣妾怎么说都不听,还是离不开圣上教导的。”
  皇帝轻轻一叹,没说晚上去,也没说不去,只道:“你退下吧,朕忙完再说。”
  周皇后还待再言,皇帝已经身心投入到奏折中去了。她是了解皇帝的,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即使是她,也不敢触皇帝的逆鳞。
  等到周皇后退下,皇帝的神色才愈发晦涩难辨。光线照进来,洒在地面上,形成了一道异样的光,也在他脸上投注了清晰无比的阴影。
  周皇后当年与殷贵妃一同怀了龙胎,但在七个月的时候恰巧都早产了,都是由于后宫其他嫔妃的陷害。只不过两人的结局不同,殷贵妃的孩子生了下来,周皇后的孩子,眉目已经成型,却是死了。
  大皇子是殷贵妃的孩子。
  ☆、第六十八碗汤(七)
  第六十八碗汤(七)
  周皇后问皇帝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他待她那样冷淡。
  是啊,她做了什么?她深爱于她,为他生儿育女,从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变成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个中辛苦自然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没有做错什么的,只是在他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魂魄不得离开皇宫,因此看到了一些并不是那么想看到,也超出了皇帝想象的事情。
  当年殷贵妃与周皇后同时产子,一个生,一个死,那时候国师势力庞大,他还需要与其虚以委蛇,那么殷贵妃的孩子势必不能存活。只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皇帝又如何舍得残害下手。本来想将孩子送出宫,寻一户好人家寄养,谁知道当时的周宝林竟然生下了死胎。皇帝便顺势将大皇子抱到周宝林身边,称这是她刚诞下的孩儿,而殷贵妃这边则称孩子生下来时眉目健全,却早没了呼吸。
  殷贵妃大恸,也无暇去顾及其他,周宝林欣喜不已,那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
  但直到皇帝死后才知道,原来周皇后早就知道大皇子并非她亲生,只是他偏爱大皇子,又正值壮年,她不好下手。然而周皇后不肯用心抚养,大皇子逐渐被教导的玩物丧志,嚣张跋扈。待到皇帝被殷*杀死,周皇后趁势将大皇子残害致死,而后拥二皇子即位,自己则荣登太后之座。
  她在皇陵前说的那番话令皇帝心神俱裂。
  她早就知道了,她恨极了这个孩子,恨不得他夭折,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她也恨殷贵妃,恨皇帝为了殷贵妃要把大皇子这个野种抱到自己膝下养。她在大皇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在他头上插针,只想让这孩子夭折。可谁知道这孩子命大,怎么都不死,她为皇帝生了一儿一女,皇帝却最是偏爱大皇子,这说明什么?!
  旁人只道大皇子是中宫嫡子,是周皇后为他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唯独周皇后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圣上偏爱大皇子,不过是因为他的生母是殷贵妃!
  圣上将殷贵妃关入冷宫十三年,她不止一次想要殷贵妃的命,可从来没有成功过。堂堂一国之母,杀不死一个冷宫废妃?!开什么玩笑!她杀不死,是因为圣上不想殷贵妃死!甚至在十三年后,殷贵妃第一次借口国师请求相见,他连考虑一下都没有便只身前去——圣上不懂,难道同样身为女子,周皇后也不懂么?
  她在皇帝陵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后告诉他说:圣上,臣妾会给你报仇的。
  她恨极了,在皇帝被葬入皇陵后,周皇后把殷*挫骨扬灰,并命人将殷*的骨灰送到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塞北苦寒之地,埋入数百丈坚冰之下,不立墓,更没有墓碑。她要殷*死后都要与圣上相隔万里,永世不得相见!
  而她死后,却能以皇后的身份与圣上合葬。你看,殷*活着的时候是她赢了,殷*死后,还是她赢了!就算在圣上心中,殷*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位置,那又算得上什么?
  可就是这么一点点啊,周皇后都不愿意给殷*。她想要圣上的心里只有自己,那么任何进入圣上心里的人,都必须死。
  皇帝都听见了,周皇后在他面前素来是纯良和善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掩藏着如此之深的怨恨与嫉妒。
  周皇后恨毒了殷*,她恨的原因很简单,在她刚刚入宫的那一年,看到殷*坐在皇帝身边,帝王高大俊美,贵妃温婉柔和,当真是一对璧人。那个时候她看见帝王凝视贵妃的眼神,那般温柔缱绻——即使后来他跟她说那是假的,周皇后也没有一刻忘怀过。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他在看自己的时候,从来都不曾那样过。
  殷贵妃是国师送进宫来的女人,那么在国师死后,殷贵妃的存在对皇帝而言就是一个耻辱。自古以来,对于耻辱,哪个帝王会将其留下?唯独皇帝。
  他不想杀她,将她送去冷宫,怕自己忍不住想念,才不再去见她。
  他对谁那般温柔过?就算到了最后也不肯对贵妃说一句残酷的话,连哄带骗将她送入冷宫,又命人在冷宫外严加保护,除了送饭的宫人不许任何进去。
  他自己为何不想想,若他当真一颗心爱的都是她,她又何必去残害殷贵妃?!
  高高在上的帝王呵,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啪”的一声,皇帝手中的朱砂笔被攥断,鲜红的朱砂染满了他的掌心,一旁伺候的邱海顺心慌不已,“圣上……”
  “去……把贵妃宣来……伴驾。”
  “是。”
  殷*正陪着大皇子玩,这几日她都会出来赏花,结果也是巧了,次次都遇到这小不点,小不点看起来很喜欢她的样子,这让殷*很困扰,她不喜欢他呀!
  “贵妃贵妃,你这个给我吃一口。”
  殷*正拿着块绿豆糕,刚刚咬过一口,大皇子手里的是红豆糕,他眼巴巴地看着,很想尝尝。令人尴尬的是盘子里每一块糕点都是一种口味,本来殷*不想吃的,是看小家伙啃糕点啃的不亦乐乎,不知怎地被勾起食欲。但是……
  她有点反胃地看着这只小豆丁嘴巴边的糕点碎屑,两只小手上也吃的黏糊糊脏兮兮,到底才三岁大,算虚岁也才四岁而已,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事,吃东西却还是不能自理。
  让他咬一口……那她还吃不吃了?
  但是小豆丁眼睛眨巴眨巴特别像皇帝,殷*立刻就心软了,但也许……不是因为像皇帝吧,总之看到小豆丁她心里就怪怪的,半晌把手里的绿豆糕送过去,“只许咬一口。”
  大皇子眼儿笑眯眯,啊呜一口,那小小的一块糕点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小孩子贪心,那么大一口都不好嚼,殷*看着都替他心累,半晌,无奈,掏出自己的帕子,捏着小胖脸给细细地擦了擦,连同口水啊糕点心屑啊乱七八糟的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白胖娃娃变好看了,她才满意地露出微笑,大皇子欢快地看着她:“贵妃对我比母后还好!”
  殷*听了只觉得这娃儿在拍马屁:“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跟你父皇学的吗?”
  大皇子噘起小嘴儿:“人家说的是真的,母后都不给政儿擦嘴嘴!”
  听了这个,殷*觉得稀奇,周皇后对孩子的爱有目共睹,怎么可能连嘴都不给擦?于是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母后说……政儿长大了,弟弟妹妹还小,不可以缠着她……”小家伙一说就委屈,宫里除了帝后只有他身份最高,身边的人也不敢说皇后什么不是,他也没个倾诉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殷*,还不竹筒倒豆子的说出来。“可是弟弟妹妹就能跟母后一起睡,母后给他们喂饭洗澡还抱他们……我、我就不行……”
  其实他一个人住在东宫很害怕的,母后却说他是小男子汉,不可以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