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魏二夫人才要回答,一眼便瞅见了厅外进来的人。
  几府公子聚在一起缓步而入要给老太太拜寿,魏眠曦一身红衣站在其中,扎眼万分,吸引了所有目光,厅上顿时响起细如蚁的议论声。
  魏眠曦神色浅淡,虽在笑着,眼里却没笑意。他环视了大厅一周,并没看到想见的人,脸色就越发冷了。
  忽然间,厅中的议论声音消失,几声沉闷的脚步声响起,正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外头望去,魏眠曦就停了脚步转头。
  身后,几人行色匆匆。
  当前一人穿了绯红公服,面色冷凝,脸上毫无喜色,进了正厅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杜老太太。
  来的人正是俞家大老爷俞宗翰。他一身冷肃,让厅上的热闹气氛陡然降了温度。
  魏眠曦在他身后看到了熟悉的人。
  霍引跟在俞宗翰身后,与魏眠曦擦肩而过。毫不起眼的少年,目光却比刀刃更凉,只漫不经心一眼,也让人发紧。
  虽然相逢一场,他也算救过魏眠曦,然而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
  ……
  夜晚凉风来袭,吹得窗外树影摇曳,枝叶间婆娑细响不断,让偏安一隅的容瘦院显出几分狰狞来。
  俞眉远呆在案前提笔作画,雪白宣纸上都是些谁也看不懂的小黑人。她心情有些浮躁,便觉得下笔画出的东西怎样都不对,涂了两张纸就撂开笔去。
  外院忽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周素馨忙掀了帘子出去。
  俞眉远跑到窗前撑起窗朝外张望去,窗外影影绰绰来了好些人,院子里头都是挑着的灯笼晦涩的光芒。
  周素馨的声音隐约传来,像在应和着对方的问话,她们说话声压得低,俞眉远听不清,只看到院里光芒晃了晃,那些人交代了几句,就往外走去。
  稍顷,周素馨挑着灯笼回来。
  “真是怪,今天巡夜的人怎么这么多?”她自言自语着进屋,前脚才踏进门坎,就撞见了跑在门口守着的俞眉远,小小的人影倒把她唬了一跳。
  “周妈妈,发生什么事了?”俞眉远问道。
  虽说每天晚上俞府都有巡夜的妈妈,但都不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
  “只说这两日老太太寿辰,各处明火繁多,让我们小心火烛。”周素馨吹熄灯笼里的蜡烛回答。
  俞眉远蹙了眉。
  只是小心火烛用不上这么多的人。
  早晨她从画舫下来后只推说身上有孝,不便赴宴,因而也就没回杜老太太跟前,只带了青娆在园里逛着。而从午时开始,园子里人就多起来了,且多的都是些手持长棍的壮硕仆妇,内宅门外也守了好些孔武有力的护院。
  这分明就是有大事发生的模样。
  傍晚时分于兮薇回屋里曾提起,霍引曾与俞宗翰在席间出现,俞宗翰与杜老太太秘语之后便匆匆带着惠夫人离去,自那时起,杜老太太面色就不曾好过。
  园中一切反常必然都与霍引白天所提及的事有关。
  俞眉远想得入神,一夜没有好眠,直至天微明方才睡去。
  ……
  翌日,天色阴沉,将雨而未雨。
  俞眉远被周素馨从床上摇醒时,时辰已经不早。她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弄,梳洗更衣,被推出门时还在打着哈欠。
  老太太这寿宴连摆三天,这是第二天,请的都是和俞府沾亲带故的亲友。
  俞眉远起得晚,于兮薇等不了她早早就先走了,她只能自已带了青娆出门。
  一路上,她都看到手执棍棒的仆妇敛眉肃目在园里避人而行,似在搜寻何物。
  杜老太太今日在暖香阁里招呼亲友,俞眉远是最后一个到的。今日杜老太太显然心事重重,强打着了精神应付客人,俞眉远进屋就给老太太行了礼,说了两句吉祥话,也不多说笑,在人前转了两圈就退到了后面,略待了待就找借口悄悄离开。
  离了暖香阁,俞眉远并未回容瘦院,而是沿着飞峦抱翠的背荫小路一路走下去。
  到了昨天乘舫下船之处,她顿了脚步,放眼而望。不远处就是叠石飞瀑,叠石垒得颇高,四周遍植草木。从前她常在这里玩耍,知道山后有条小石阶可以攀上,山顶之上有个小洞,可容下两三人。
  她要上去确认是不是果然如她所料想得那样。
  “青娆,你去给我沏壶玫瑰卤来,我想在这儿坐坐。”俞眉远找了借口支开青娆。
  青娆应声而去。
  俞眉远左右张望一眼,提了裙子跑到叠石假山背后。
  石阶陡峭,生满青苔,蜿蜒而上,四周都是飞瀑哗哗水声,路两侧荒草如人高,越发显出这地方的幽僻来。俞眉远缓了缓气息,踮脚迈步,拾阶而上。
  她走得慢,猫似的无声息。
  走没多久,她已能看见记忆里的小山洞,山上石缝里草木荒生,半遮着洞口。她咬了唇正准备加快步伐,洞口处的草木却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东西窜入般,让她生生停了脚步。
  俞眉远皱了眉头,她不自觉地猫下身,像只弯背的猫,以极慢的速度靠进洞口。
  几声窸窣响动传来,她把身体缩到了一处凸石后,屏息不敢动弹。
  洞里有人?!
  “怎么?怕我私藏了《归海经》,所以派你来了?”洞口处忽然传来尖细的女声,带着蛇类的阴潮气息。
  俞眉远瞬间圆睁了眸。
  不是因为《归海经》这三个字,而是因为那个女声。
  她一直都觉得《归海经》这书名,如今她终于记起自己在何处听过《归海经》这个名字了。
  就是从这个声音的主人口中。
  “知道就好……”另外一个淫/邪的男人声音响起。
  “等等。”女声忽然压低,喝止了他。
  紧接着,洞里沉寂下来。
  俞眉远情不自禁攥紧了拳,洞里的人……发现她了?
  正想着,耳边忽传来破空声响。
  “哼。”那女声冷哼一句。
  俞眉远根本看不清眼前飞来的东西,只觉得白光闪过,杀气弥漫。
  她避不过,就连害怕都来不及。
  身侧一道劲风涌来,带起她的衣袖纷飞,俞眉远被这风迷了眼,迫不得已闭眸,耳中只听得“叮”地脆响,有金铁之物被打落地面。
  “走。”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俞眉远未及睁眼,便发现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握住。
  这手掌粗糙,掌中布满茧子,掌心干燥,温热厚实,紧紧牵住她的手,将她往山边拉去。
  她张眼,只看到玄衣黑裳的背影。
  人到山边,前路只剩飞瀑悬崖,他转身蹲下,道了句:“别怕,抱紧我。”
  余话再无。
  他伸臂,将俞眉远抱起,纵身而起。
  草木掠过,俞眉远呼吸顿止。
  人,已随他腾空。
  ☆、第16章 固执
  青翠草木晃眼而过,园里景致微缩成蚁象,天空突然间触手可及,却很快又遥远而去。
  俞眉远才从险况中脱离,转头又陷入奇特的境遇,她的心跳得怦怦作响。风刮过脸颊,身体失控似的在空中上上下下腾路,她本能地用手圈紧霍引的脖子,把头贴到他的颈弯里。
  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她没有闭眼,将一切都看入眼中。
  几个腾跃后,霍引已将她带到园中无人的角落。
  闲置的静谧院落后面是棵繁盛的玉兰树,凉风吹过,枝头的玉兰花扑簌簌落了满地,清幽的香气散开,沁人心脾。俞眉远在玉兰花的香气中嗅到了一丝火艾的气息,是从他颈间传出的。
  火艾是味草药,气味很特别,谈不上香,但俞眉远很喜欢。上辈子她中毒之后,不论寒暑都遍体生寒,火艾是她长期煎服的药方中一味重药,性热,能祛寒毒。她只有在服药过后方能感觉到暖意,久而久之,她就连屋里熏的香都换成了火艾。
  她对火艾,有瘾。
  霍引才在地上站定,发上肩头就已落了几片花瓣。
  怀里的小姑娘还死死抓着他后领的衣襟,脸贴着他的脖子,发丝拂过,带起他一阵痒意。
  霍引忽然间脸发烫。
  刚才情势危急,他顾不了太多,这时脱离险境,他方回了神。
  就算对方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被他这么抱着,也不成体统。
  他蹲下,将她放到地上。小丫头脚虽然落了地,可手却还纹丝不动,只怕是吓坏了,他无奈地轻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道了声:“别怕,没事了。”
  圈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松开,霍引只觉得怀中一空,绵软温热的小身体已经离开。
  俞眉远有些怔。
  霍引勾勾唇想笑,可到底没笑出来,反而把脸一沉。
  “小丫头,你胆子倒是大得吓人,知道不知道刚才我要没及时赶到,你就死了。”他说着一顿,觉得自己在个小不点面前说死不死的有些残忍,又把话一收,“你说你个姑娘家,不好好在院里呆着绣个花画个画,老跑到那么险的地方干嘛?”
  俞眉远没吭声,仰着头,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
  “吓傻了?”霍引皱眉,清亮澄澈的眼眸眨了眨,忽然单膝落地,半跪在她身前。
  两个人的个头便一般高,视线也平齐。
  “现在知道怕了?”他很严肃地盯着她,仿如严厉的兄长,“已经没事了。下次你可要安分点,别老往危险的地方跑,便是没有那两个歹人,山石悬滑,也是你随便上去的?可不是次次都那么刚好有人救得了你。”
  俞眉远唇一抿,脸上透出些委屈,耳根底下散了些发,卷卷的。
  霍引忍不住拿手指勾勾她发根处的卷翘,那卷翘像弹簧丝似的,拉直后一松手又卷曲了。
  “好了好了,我不训你了。”见她总不开口,他也没了脾气,妥协了。
  “你记住我的话了吗?”他拍拍她的肩。
  “啊?”俞眉远总算回神,“你刚刚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