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忽然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大约是上夜内侍嫌他浪费催他早些就寝。无奈起身去开门,结果令他万分惊骇,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孤身一人的沈徽。
  容与瞬间失语,缓过神来,仍是错愕,“皇上,您找臣有事?”
  说完了顿觉不妥,堂堂九五至尊要找他,不过打发人传唤一声就是,何用亲自前来,于是更加不解沈徽这是什么意思。
  看他一味愣神,沈徽轻笑了一下,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朕来找你,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么?”
  容与慌忙侧身让路,迎他进来。沈徽好似兴致不错,只四下打量整个房间,之后点点头,大约是满意容与收拾的尚算整洁干净。
  他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顺手指着榻上让容与也坐,容与告了罪,方惴惴不安的坐下,还是忍不住问他,来找自己是否有什么要吩咐。
  “朕睡不着,想找人说话儿,”他顿了一下,笑着问容与,“你这有酒么?”
  容与顿时大窘,别说他没有喝酒的习惯,更别提时下正值国丧,除非他活得不耐烦,如何敢在房里私自藏酒。
  沈徽也恍然明白过来,哂笑道,“猜到你不会有的,无须紧张。朕只不过是想喝点酒也许便能睡得着了。”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他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容与心念一动,试探的问,“皇上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沈徽想了想,点点头。容与便取了他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他赐下的。一面煮水,一面仔细筛过茶叶,点汤之后捧了茶盏奉于他,“臣这里没什么好水,不能和阳羡茶相配,皇上讲究尝一些吧。”
  抿一口,他淡淡笑道,“也罢了,味儿还算好,有些回甘的意思,正适合解朕心里的苦。”
  容与忙问,“皇上近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沈徽摆手打断他,轻声一叹,“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转着手中茶盏,他幽幽再道,“容与,那天在暖阁里发生的事儿,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容与一凛,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不过这个问题自己却是想过的,只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答案,实在不想骗他,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沈徽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垂下眼,微蹙着眉,他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父皇不这么觉得。”
  容与不由抬眼看他,见他脱去鹤氅,里头不过穿了件素白襕袍,头发散着,一多半披在肩上,平日精干冷峻的脸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幽暗,又好像有些柔软,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里的神情,不过能猜得出,那对凤目里应该蕴藉着一抹深深的遗憾。
  恍惚间心揪着疼了一下,容与脱口而出,“大行皇帝也是这么觉得,那日他说的很清楚,他知道,只有您才是承继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他从不对朕好好笑上一笑,就像……对大哥那样?为什么那么喜爱大哥,他究竟好在哪里?”沈徽忽地挥挥手,满脸自嘲,“算了,朕早就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兄弟,这些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可能是吧,容与无声喟叹,譬如自己那么想要抓牢这些情感,不是也在失去的时候毫无办法么?因此他无言以对。
  沈徽对他的沉默没有不满,又抿了一口茶,把玩起茶盏,片刻出神之后,他低低的道,“容与,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14章 未了愿
  这是沈徽即位以来,第一次以“我”这个称谓来自称。
  容与在心底叹息,很想安慰他。正要开口,他忽然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别说朕还有个大哥,他算不上什么亲人。”
  “臣没有要说这个。”容与想都没想,摇头否认,“倒是想给皇上讲讲自己的事。您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皇上记得么?”
  见他点头,容与继续说,“臣甫一初生就累母亲亡故,四岁时父亲离家再无音讯,惟剩下姐姐一人,那时她不过才十岁。臣家境不算好,亲戚们也不富裕,偶尔接济我们姐弟两顿,终究不是常事。姐姐为了养活我,小小年纪去大户人家做工,赚取微薄的一点酬劳。待年纪再长些,又为让臣安心读书,一咬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男人。臣当是年纪小,见家里日子宽裕起来,还天真的以为是姐姐能干,只看她穿戴体面,却不知背后辛酸。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他说的是前世经历,无论隔了多久,也还是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连同心底的酸楚亦然,轻吸了下鼻子,他接着道,“臣曾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回报姐姐照拂之恩,让她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不过一场大火就轻而易举的夺去了她的性命。那一刻臣才真切体会,人们常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何等的伤痛无奈。”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曾经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时点该有多好,当然,也许现在那个时空里就是这个样子。
  “臣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就好了。倘若能重来一回,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不会为了捉弄她把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轻贱自己,耽误青春年华。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与说得很慢,一面看着沈徽的表情,沈徽也听的很认真,淡淡的问,“后来呢,你又是怎样入宫的?”
  那又是另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了,属于这个身体本主的凄凉过往,容与言简意赅,“亲戚们实在养不活,臣就被卖入了宫。”
  眼里漾起一星怜惜,沈徽摇头,“你一定很难过,可怎么熬过来的呢?”
  容与回想刚穿越时,知道自身处境后那种伤心绝望,点头说是,“臣一度也想了结自己,可是想到姐姐那么辛苦也要抚育我,一定不想让我恣意轻生,她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那是她最后的心愿。”
  “也是个苦命的人。”嘴角浮起一个苍凉的笑,沈徽道,“你和朕一样,都没有亲人了。”
  容与一笑,起身为他再续了一盏茶,“不过臣尚有思念,也有亲人未尽的嘱托。其实皇上也一样,也有亲人未了的心愿等您去实现,皇上还记得么?”
  沈徽眼中的神彩黯了下去,倦倦道,“你是想劝朕,替父皇完成最后的愿望?”
  没有犹豫,容与点头。沈徽微微一哂,“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还是想替沈彻说话,你就不怕朕生气?”
  容与坦率说怕,“可还是要说。臣不是替秦王说话,是替皇上的父亲,大行皇帝说这些话,毕竟,臣也有愧于大行皇帝。”
  挑了挑嘴角,沈徽不置可否,良久站起身来。容与知道他要回去了,连忙起身恭送。他只是摆手示意不必,之后平静的说,“别只记得自己欠别人的,这个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后,皇帝下旨,着秦王赴皇陵为大行皇帝守灵一年。虽然还是没有让沈彻进京,但也算曲线救国,完成了升平帝最后的心愿。
  随后下达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容与为司礼监掌印。
  升了官职,做的事情却和以往差不多,沈徽如今把南书房全权交给他打理,容与也乐得清静,镇日待在里头整理文房书籍。可巧司礼监秉笔冯瑞过来找他,说按规矩选了几个小内侍伺候他,这会儿人齐了,带来请他过目。
  四五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排成一行,规规矩矩垂手站着,一声咳嗽都不闻,显见着是被调理的极懂规矩才送进来给他挑。容与见他们脸上分明还是一团懵懂稚嫩,心里一阵不忍。
  “我也用不着人服侍,还是放回去各司其职吧。”
  冯瑞只当他对这几个不满意,陪笑道,“要是看着都不喜欢,我再去挑一道也使得,只是您有什么要求知会一声,我也好照着吩咐办,下回保准能让您满意。”
  听这话的意思,容与知道对方会错意,恐怕内务府又要为难几个孩子。又见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虽然稚气未脱,但面庞清秀,尤其两只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彩,看上去像是个伶俐的,便对冯瑞说,“太多了,我实在用不着这么些,不如留下一个,其他几个打发到司礼监供职,都还小呢,千万别难为他们,往后你多提点就是了。”
  走到那孩子面前,他俯下身,柔声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欠身答道,“小人叫林升,今年十岁了。”
  容与笑着冲他点头,又对冯瑞道,“就留下这一个吧。”
  冯瑞一时面色犯难,“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前头高掌印可是有四个奉御伺候的,您这么一弄,回头内务府钱总管又说我不会办差,您好歹体恤我些儿。”
  容与明白他的难处,歉然笑笑,“实在是我一个人独惯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你也不必为难,钱总管若问起来,我自己去和他说。”
  怀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笑着打趣儿,“冯秉笔就别逼你们头儿了,也甭拿别人比他,他是满宫里出了名的没架子,省事不说还好图个清静。他既挑了人,你索性就把剩下的带回去吧,可别为难这几个孩子,要不,有人可更不自在呢。”
  冯瑞见状也没了奈何,只好依着吩咐,带了剩下那几个小内侍自去了。
  怀风把林升推到容与面前,笑道,“还不快拜见掌印,以后跟着林掌印,可得巴结好他,他一高兴,没准就抬举你了。”
  容与直笑说他没正形,又转头对林升道,“这是怀风哥哥,他和你开玩笑呢,我日常侍奉皇上,也没旁的事要你伺候。你若有什么要求,倒是可以告诉我。刚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
  林升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小人家乡在惠州,大人去过那里么?离京城可远了。”
  他之前回话不多,现在一开口说了一串句子,倒是能听出他吐字带着南音,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禁宫,想来也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容与心下恻然,想要安慰他几句,和煦笑道,“我没去过广东,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海,这样,以后我叫你阿升可好?”
  林升果然很开心,咧嘴笑起来,“阿妈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小人进宫之后见过最和气的人。”
  容与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见怀风在一旁含笑打量,因想起刚才冯瑞的话,容与便问他,“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后做些什么,可有安排?”
  “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怀风想了想,“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
  容与有些吃惊,没料到高谦这么快就要离开,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于是匆匆拜托怀风,麻烦他带着阿升去各处认识一下,自己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快步赶去高谦的住所,果然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琅花鸟纹瓶,听见脚步声,回头冲他点头笑了笑。
  其时高谦才卸任不久,这会儿身边就已没了服侍的人,想想从前掌内廷之时何等威风,前呼后拥围着无数人巴结奉承,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容与怕他心里不舒服,对他躬身行礼,依旧道了声高大人。
  高谦神态倒是一派从容,“我已不是内廷掌印了,你这般称呼我,不妥的很。”
  容与抿着唇,忽然心思一动,含笑道,“您对我有提点之恩,也算容与的师傅,那么我叫您一声先生总不为过吧?”
  第15章 簇新时代
  高谦点点头,笑意温和,“你如今身居高位,倒还能保持谦逊,也是难得,匆忙赶来是为相送老夫么?”
  容与说是,环顾四周见一应珍玩器皿都在,因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帮您整理了一并送出去。”
  高谦一笑,“宫中之物,老夫没什么可拿的,即便赏赐下的,也都是皇家所有,还是留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吧。”转头看了一眼时辰,道,“我该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门。”
  容与忙答应了,见他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便接过来替他拿着。
  临出门前,高谦驻足回望,再次环顾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面容十分平静,看不出是否在留恋,但想来多少会有些怅然吧。
  容与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高谦目视前方,负手道,“做回个普通人。只是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太容易。老夫后半生会努力学,学着如何在市井烟火里找到一份寻常的快乐。”
  容与听得心下茫然,因为那样的生活即便对他而言,也已经遥远的恍如隔世。
  但他明白高谦所说的不易,身为一个内廷宦者,大概就和宫殿里那些雕梁画柱或是斗彩飞檐一样,注定只能属于这座皇城,如果接近寻常百姓人家,难免会被视为异类,冷眼之下,是否还能从容生活,实在是未知。
  见他不说话,高谦反倒笑了笑,“怎么,你还是有许多疑惑和困扰么?你现在是内廷掌印了,却好像一点没有开怀得意的感觉。”
  容与心念一动,欠身道,“惭愧,小子年纪轻,不懂的事还很多,可否请先生略加指点?”
  脚步一顿,高谦含笑看他,“要想做个好奴才,无非少说话,多做事罢了,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总不会太出错的。”
  “可惜啊,你并不是这样的人。”见容与满脸困惑,他又摇头一笑,“老夫上次拜托你的事,若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肯尽力周全,可见还不是个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轻轻叹气,接着道,“皇上和先帝不同,你和我也不一样,所以没什么好指点。不过你这个人外冷内热,低调谦和,原本性子恬淡不是坏事,可在这个位子上,却是有可能变成坏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容与还真有点不明白,他本无心争宠争权,能有今天不外乎赶鸭子上架,另一方面纯粹是瞎猫碰死耗子。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拼着被沈徽责罚,能远远避开是非旋涡就好,可时候一长,被沈徽救命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反而有点割舍不下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沈徽的出现,确实压制住了他心底厌世的情结。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辈子的磨砺让他愈发相信天命胜过人力,不如安之若素。只是恍恍惚惚到了今天,多少又有了点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的意味,皆因沈徽对他不光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
  顺着高谦的话,他斟酌着说,“先生的意思是,作为皇上身边的人,且蒙皇上抬举,得了些许信任,往后无论内廷还是前朝总少不了人趋奉,倘若不能克己守礼或一时心智不坚为人利用,难保不会酿出祸事,累及主君。”
  高谦听完却连连摇头,“你只知约束自己,却没想过你约束的再好,也会有人心怀嫉恨么?处在这个位置上,想守住本心已不易,何况这里头还有权力,一经沾染,再要全身而退是难上加难。我且问你,如果因为皇上宠信让你横遭非议,甚至有天被人弹劾,你怎么办?难道也只靠谦虚谨慎来应对么?”
  自然是不能,可他说的是全是容与从没想过的,一时倒被问得怔住了。
  高谦再度停下脚步,看着容与的眼睛,目光异常清亮,“我问你,若有人毁谤你,有人怨憎你,你便如何?”
  容与心里一紧,依着他清淡的性子,实在是无谓和人起冲突,然而事与愿违的可能性太大,想了想,他回答,“我信皇上,倘若皇上也信我,容与甘愿效死;倘若皇上不信我,容与死不足惜。”
  高谦眉头一蹙,盯着他看了好久,容与似乎听到一声轻缓的叹息,之后高谦便没再说什么,只对他含笑点了点头。
  眼看着神武门近在咫尺,容与也只能送到这里。心里有些不舍,便问他,“先生府邸在哪里?若有机会,我想去府上看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