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姑娘,有吃的吗?”
  靠路边栽种的几棵风景树下,干瘦枯瘪的老人蜷缩着身体,混浊的双眼紧紧盯着她手上拎着的黑色塑料袋,纪眉后知后觉的抬手看了看,露出惨然自嘲的轻笑,都这时候了还没忘记拎着。到底还是舍不得,几只鲍鱼就花了她近一个月的工资,她可以只穿地摊上五元钱买来的汗衫,夜市里最便宜的黑板鞋,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却舍得拿最好的用到他身上,合该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心意这东西有时候珍贵,有时候却也最不值钱,而她不幸的是后者。手上的袋子只是顿了一秒钟就被递了出去,这么不值钱的东西既然还有人稀得要,那就给他吧。
  老人接过袋子高兴不已,好像觉得这样平白要人这么好的东西有些过意不去,随手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倒被他掏出一块中间圆心镶着层绿塑料的破铜片儿,随手递过去:“给,我可不白要你东西。”
  纪岩瞅着手心里连小孩子玩意儿都算不上的东西,拾荒老人都知道理尚往来,可某些人却白瞎披着的那张人皮了,对他的全心付出换不回半个好也就罢了,到头来却只当她是个玩意儿,随便玩儿玩儿就算了。在他心里,她不过就是个瘸子。是啊,一个被他骗惨了的瘸子!
  拾荒老人拎着袋子走了,纪眉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兜头而下混着溢出眼眶的泪水,濯洗着心头被刻下的伤。都说相识即是缘,可对她来说,与他相遇却是孽缘。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但愿再不要认识他。
  头顶乍现闪电,一记轰雷紧随而至,‘咔嚓’腕粗的电蟒直直劈下,盘口粗细的风景树拦腰折断,站在树下的人应声而倒,被她握在手里的破铜片却发出道耀眼光芒,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正文 第一章重生
  纪岩有意识的那一刻只觉着整个喉咙都快干的冒烟儿了,硬生生的被渴醒了。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怔然的发愣,糊着破烂儿旧报纸的黄泥胚土墙,纸壳子拼接吊起的棚顶塌拉半面子,横在正当中的房梁柁黑的看不出原色,打了一半儿的梁棚被塞得满满的,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默背出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一个木头纺棰儿、两捆麻绳、用秃了的笤帚头、还有盆大的笸箩里装着针头线脑儿,她在这里住过二十年,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她明明记得那雷劈进身体里,五脏六腑都烧焦了似的感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老房子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屋里传来她妈周淑兰特有的公鸭嗓,拔尖儿了音正在那叫骂:“不得好死的瘟大灾,难怪长了一脸麻子坑,那都是揣了一肚子坏水烂出来的,这么坏肚肠老天爷怎么不叫她嘎嘣儿下就死了。”
  跟着是大姐纪香的哭声:“妈,那我现在该怎办?”
  “还能怎么办,拉倒了呗,没有拉拉咕叫就不种庄嫁了,你好好个大闺女没有他吴老九你还找不着婆家了,赶明儿个妈去找你老韩三姑让她给你串哒串哒,有好人家给你介绍介绍,今年就把你给嫁出去,也让那些烂肠子的好好看一看。”
  这些话跟记忆里的某些片段相吻合,纪岩整个别思路都清晰了,她真的没有死,竟然回到了十七岁,大姐被三婶背后使坏让吴家给退亲的这一年,一九九九年五月节的前一个礼拜。
  恍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重生的那一瞬间,再也抑制不住眼底酸热,泪水冲出了眼眶,手捂住双眼,无声的惨笑,为自己的重生,也为活过二十八年悲呛凄苦的前生。
  纪岩出生在北方农村,家里姊妹四个,她是老小。爹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天吃饭,一年到头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累得不像样儿也挣不了几个钱,偏偏她妈周淑兰还是个不会过日子的烂好人。庄户人家倒也没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地里头产的那些,土豆、地瓜、苞米、豆子啊之类,每年到了季节这些个作物将成熟的时候,一般人家觉着稀罕也会少弄些回来尝尝鲜,毕竟还没有完全长成,吃多了秋天的收成就少,谁也是不嘎什,周淑兰这时候就显出她的大方了。
  纪家住的地方紧挨着大道边儿,堡子里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闲着没事儿就会聚道边儿上说说话、唠唠嗑儿,当捎着有路过的行人卖卖呆儿。周淑兰就会早早的烀上一锅,管是什么,什么下来吃什么。谁都知道,先下来的东西最值钱,土豆平常也就几毛钱,这时候却能卖上两三块一斤,多出十倍都不止。苞米也是一样,鲜嫩的苞米下来不是论斤卖,而是按棒算,一棒烤好了也是一两块钱。这些东西要是拿外头去卖,多少总是能换些钱回来,可周淑兰却不,拿个盆出来装得满满当当端出去给大家伙吃,吃了不够了再回去端。这么一来倒是没有人说她不好,却也没有人会领她的情。
  周淑兰对人的好是不分彼此,一视同仁的好。别人待她好也这样,别人待她不好也这样,时间长了待她好的就觉得不平衡,待她不好的就更想占便宜。以至于后来堡子里的人都暗地里说她彪、二潮乎,穷也不招人可怜。
  纪岩她爸纪以田是个又熊又不老实的,男人一米五八的个头,九十来斤重,放在农村那也就是个三等残废,重活累活根本就干不了,整天饭吃不了多少酒瓶子可不离嘴,就这样儿还这个瞧不上那个不顺眼的,嘴巴扇扇的总能挑事儿,遇到老实熊气的上去踩两脚,碰到厉害能耐的半个屁不敢放,缩得比乌龟还乌龟。
  都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这点倒是印证在了纪家姐妹身上了。四个人里头也就属老三纪果最矮,也过了一米六的杠,女孩子这样的个头倒也足够用了。
  纪眉前生活的之所以苦除了自身打小出娘胎便带着残疾外,身边的这些至近亲人也都够糟心的,除了五大三粗不会过日子的妈和瘦小体弱净能惹事儿的爸之外,三个姐姐也没有一个省心的。
  大姐纪香性格懦弱,耳朵根子软,结婚找了个人家跟公婆一起过,干水泥瓦匠活儿的丈夫倒是待她不错,可架不住上头公婆刁蛋,三番两次的挑唆使坏,再加上她结婚几年没生孩子抬不起头来,被压得死死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顺心。加上她自己又没有工作,手里有那么几个死钱儿还是丈夫上交完了大头儿偷偷塞给她的零花硬抠索攒那么点儿,实在是不好干什么,想要帮衬娘家也是力不从心。
  二姐纪红倒是有主见,可就是主意太正了,可能也是打小受穷苦日子过怕了,将才十八岁就跟了个开煤矿的小老板,那人离过婚大她整整二十岁,而且还是个瘸子。他这瘸可不像纪岩那种跛脚走慢些看不出来,他是真的瘸,整一条腿从膝盖上被截断,据说当年在社会上混过被人打折的。若说纪红是为了家里头才找了这么个有钱的,多少也会让人赞成,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两人结婚以后感情如何谁也不会钻他们家里去看,只是每次纪红回来都穿得花红柳绿儿的鲜艳无比,耳朵上、手上、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金货,光是那一只手镯就份量十足,够纪家种上三年地的净收入。按说闺女日子好过了总会想着孝敬孝敬爹妈,没有多还有少不是,可是纪红愣是个白眼狼,半点渣渣都不掉,就是逢年过节也就是两瓶最廉价的散白,两包便宜的果子就算完。就连周淑兰后来脑梗手术,姊妹几个平摊三千块的费用也愣是嘟囔了大半年。
  三姐纪果是个小肚鸡肠,丁点儿小事她能记上好几年。对待旁人如此,对家里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单就某件事上倒也不能完全都怨她。说起来这也算是老纪家的一件丑事了。
  正文 第二章穷家
  纪果二十一岁上嫁的人,对方跟大姐纪香同一个村子,将将成年父母就先后亡故,常年靠养蚕为生,因为踏实肯干,日子倒也过得还算富裕。妹妹到了结婚的年龄当大姐的自然就上了心,纪香觉着这小子挺不错,家里人口也简单,不用养公婆受气,嫁进来就能说了算,就这么着做了媒人撮合了这桩婚事。
  结婚以后两人过得倒挺好,第二年就抱了个将出生就八斤多重的大胖闺女。纪果做月子没有婆家人,娘家妈自然就得往前靠,也就是这段日子闹出了丑事儿。
  周淑兰过去侍候月子,侍候侍候着就跟三女婿搞到了一块儿,谁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反正是最后闹得沸沸扬扬,纪果气的当场就昏死过去,纪香也在村子里头抬不起头,公婆因此更是骂她老纪家没一个好东西。
  这件事闹过了一阵子后也就慢慢淡了,纪果虽说没有离婚可心里却是记恨上了,周淑兰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对这三闺女一家那可以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那真是连夜都不隔就给送去了。
  那时候纪岩在外面打工一年挣下个三千五千的过年的时候就都拿回了家,周淑兰也不说给攒着以后好给她当嫁妆,哪怕就是家用了那也行,可她倒好,拿报纸卷巴卷巴背着家里人就都送去了三闺女家。
  就这纪果都没说她妈半个好,周淑兰病倒的时候每个闺女分摊的三千块钱那还是分了几次也没给全,她倒也没说不给,只说自己过得不好,家里两个孩子,对象挣得又少,根本就不够花。
  她一个劲儿的苦穷别的姊妹那能干吗,周淑兰光是贴补他们家就不只三万两万的,到头来她连三千都不肯出全了。她这边少给了,剩下那些外债自然就落到另外三个头上,纪红最有钱却也最先翻了脸,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当妈的偏心偏成那样儿,谁能没有意见,好的时候怎么不说多想想她们几个,现在病了倒要她们多出钱,门儿都没有。
  也就是这一次纪家几个姊妹为了出钱的事打得问哇烂叫,纪家的日子无疑是雪上加霜,满家里凑不出两百块钱,种地买化肥的钱都掏不出来。
  纪岩无奈之下要跟着人再出去打工挣钱,可周淑兰死活不让她去,非得留她在家里侍候自己。农村人都讲究着养儿防老,都喜欢生儿子,可纪家四朵金花愣没一个带把儿的。无奈之下,周淑兰和纪以田就商量着把老闺女留在身边儿,到时候招个上门女婿给他们养老送终。
  这算盘倒是打的挺不错,可到头来却不像想像中那么好。纪岩脚跛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长得好性子又老实村里头挺多小子都喜欢,关健是周淑兰和纪以田,一个瘫了一个三等残废有他们俩拖累着加上纪家又穷得叮当响,几个出嫁的女儿又帮不上忙,还得是倒插门儿,这些都加一块儿就都往后退了。
  就这么着纪岩迟迟没嫁,一直侍候了周淑兰两年多,直到她脑梗再次复发过世,纪以田在烧头七的当晚喝多酒醉死了这才离开了老家。
  苦过了二十三年的纪岩本以为有了工作又碰到了合适喜欢的人,以为终于可以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曾想到头来却被人结结实给耍了,一记雷击她又回到了从前。
  纪岩擦干了眼泪长长舒了口气,老天既然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如何再也不能像上辈子那样憋屈,好好的活出个样儿来,才能不辜负这样的恩赐。
  东屋里周淑兰的谩骂声慢慢小了,纪香也停止了哭泣。纪岩从炕上爬起来,顺了顺短发,挣了挣躺皱巴了的衣服襟儿,又照了照镜子,对着自己十七岁鲜嫩的脸庞扯出记微笑,这才抬脚出了屋。
  “小岩你醒了,睡这一觉好没好点儿,还难受不?”纪香过来摸了下纪岩的额头,先头儿还烧得三十八度多,这会儿倒是不那么烫了。
  “来老闺女,让妈看看?”周淑兰把纪岩扯了过来,“嗯,烧退了,顶那两片药挺好用,晚上再接着吃两片就全好了。”
  “嗯,没事儿了,都已经好了。”纪岩斜身脚啷当在外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回过头往炕上瞅了瞅。
  周淑兰和纪香母女俩盘腿坐在炕里头,身前各自放了好几绺现成的彩色苕帚糜子,还有一堆刚被裁剪出来颜色鲜亮的方块布头,手里头扯着五彩线紧忙乎的在扎小苕帚。
  按照当地人的风俗,五月节这天得在屋檐下插艾蒿、桃树枝儿,大门上挂彩桃、把门猴儿。意在辟邪,祈愿平安幸福。不管是灵还是不灵,祖祖辈辈就这么流传下来的,到了这代人也都是家家户户这么照着做了。
  每年到了五月节前几天周淑兰就会从街里头的商店买回一堆材料,扎小苕帚、缝桃子、缝把门猴儿,等做完了分给这家,送给那家,整个堡子里不能说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收过她做的这些东西。
  最开始的时候周淑兰倒也没这样儿,只是堡子里一个小媳妇上边没有老人不大会做这些就求到了周淑兰头上了,旁人听说后也碌续跟风叫她也帮着做。
  起初大家伙倒也挺感激,知道周淑兰牙口不好,不是拎着两斤软果子就是送几包蛋糕,再不就割斤肉送条鱼,总之都挺能理尚往来的这么串乎着。
  可这种情形也就只持续了两三年,让周淑兰帮忙的人越来越多,这人一多就总会有良莠不齐,知道还礼的人有,爱点小便宜的也是不少。
  周淑兰就是一烂好人,人家对她好是不好她也没个数,反正是到了五月节她就给人家做。别看每家用不了多少,可加不住人家多啊,光是买材料的钱就得花个五六十。这时候一个普通工人每月挣两三百块都很正常,五六十块钱对于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村人家来说实在不能说是小数目了。
  就为这纪以田没少跟周淑兰干架,可再吵也没有用,到了时候周淑兰该怎么干还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