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现在他这消息一发, 整个三百多人的群立刻就炸了。
  不断有熟人在群里艾特他, 问他是不是开玩笑。
  “懒得搭理。”
  边老邪十分愉快地开了个群消息免打扰,就不回复他们, 然后就窝在程白的沙发上, 优哉游哉地捧起《无字疑书》看了起来。
  毕竟是早年写的书了, 文字还不够老练。
  不过那时候也天然, 没什么匠气。
  他刚开始写书的那一阵, 网络上就流行那种恐怖悬疑类的小说, 先是在天涯的莲蓬鬼话版块火起来, 后来延伸到网络小说。他就随便跟风写了这么一本《无字疑书》。
  现在翻起来看, 前半本着实平庸。
  行内有这么一句话,每一位写作者最初踏上这条路, 都是从模仿开始, 不存在什么一步登天。
  他是运气比较好,实力也还行的那种。
  书写到后半本, 个人的灵气就迸发出来,拥有了一种迥异于其他作者的风格。说得专业点,算是有了自己的气质。
  《无字疑书》讲的故事, 其实有点传奇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主角陆冬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某一次清明回咸阳祭祖,无神主义者夜半守灵,遇到山野里的狐狸拖走了农家的鸡,于是追进了一个地洞,挖出来一块无字碑,抓住了一个极有可能是盗墓贼的青年。
  于是就此卷入诡谲风云之中。
  开武皇陵,查无字碑,战狄公墓,甚至发现了地底深处因为朝代更迭一层一层堆起来的地下王国,这才渐渐还原出则天女皇一朝政局的跌宕。
  如果说前半本只是随大流的戏作,那后半本接连的反转和严谨的逻辑,足以让那个时候的边斜获得区分于寻常作者的实力和天赋。在当时那种重剧情轻人物的环境里,他所塑造出来的人物也各有性格,迅速俘获了一干粉丝。
  其中“半口金”这个角色不得不提。
  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早年盗墓,专干不法勾当,被人活活儿敲碎了半口好牙,后来便漂白上岸做起艺术品的生意。那被敲掉的半口牙全镶成了金牙,又因为他眼力好,经验老到,但凡让他鉴别藏品就没有过错的时候,便得了个诨号,称“半口金”。
  主角查无字碑的时候,便求到他这里。
  因这老头子见多识广,遂请他一观无字碑。结果没想到,这老头一看,张口便断言:石碑是假的。
  众人无不大惊。
  细细询问之下,半口金才将缘由道来:原来他当年被人敲掉半口牙,正是因为伪造此碑。
  这传说中武则天立身后所立的“无字碑”,实是一伙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因得闻半口金造假技术一流,才绑了他做。
  但半道上出了意外,他死里逃生。
  捡回一条命来之后,从此金盆洗手,再也没干过道上的事情。
  这老头儿的结局也凄惨,主角一行人已经摸清了暗中的对手所在,必要再做个假的无字碑才能骗过对方耳目,所以苦苦央求半口金重出江湖,再造一回假。
  整整三天,半口金都没有答应。
  主角团队皆灰心丧气,以为不成。
  第四天一早众人便要从店铺之中辞行,先去问伙计,半口金老先生何在。伙计领着他们去了院子里,一打开房间,竟骇然发现半口金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服毒自尽,而一座造好的无字碑便立在桌上。
  原来他金盆洗手时已发过毒誓,再不造一件假东西,否则肠穿肚烂而死。
  如今帮了主角一行人,却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为全信义,便送自己上了黄泉路。
  临行前一封遗书,自告原委,令众人将他火化,骨灰洒去邙山,再无多话。
  若总结此人的一生,前半生利欲蒙眼,后半生污浊洗尽。当年盗墓搬山,一代造假宗师,手段出神入化。然则难逃报应,晚年终究没逃过这江湖中事,也算是因果相袭,得了了断。
  边斜翻书的速度是极快的,加上这毕竟是他写的书,有一些剧情还有印象,所以很快就看到了半口金之死。
  于是忽然又觉得,有人会喜欢半口金真是再正常不过。
  这般的命运,如何能不令人唏嘘?
  再想甄复国镶了一颗金牙就说自己是“半口金”,也不觉得有多违和了。毕竟那个卖他盗版书还伪造他签名的店家不还起名叫“豫园半口金”吗?
  边斜笑了一下,陷入一种自我欣赏之中,是真觉得自己写得不错。手底下便要自然地将这一页翻过去。
  然而就是在这书页将翻的瞬间——
  方才划过去的某个念头一下倒退回来,激得他浑身都颤了一下!
  造假大师。
  半口金。
  豫园半口金。
  出版社都分不出的盗版书,他本人都搞不懂的假签名!
  “豫园……”
  上回他们一起去甄复国店里看那七百万化作和一点五亿画作时,他那个古玩店的位置,在哪儿来着?
  “怎么在这儿?”
  程白、詹培恒带着一个甄复国,一早就到了法院,刚才还在里面跟书记员沟通一会儿庭前会议的事情,结果才告一段落就不见了程白,詹培恒于是出来找,没成想竟看见她在角落里抽烟。
  烟盒放在垃圾桶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
  程白斜坐在一旁长椅的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地搭着,一手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另一手却拿着手机,按着手机上自带的计算器。
  詹培恒过来,她抬眸看了一眼。
  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气,道:“紧张,抽半包冷静冷静。”
  烟这玩意儿跟糖差不多,戒不彻底。
  反正好像也无伤大雅,没事儿无所谓,有事儿抽两口也算有个舒缓的渠道。
  只是张口就说抽“半包”……
  詹培恒以前不大见她抽,但知道一点,此刻便微微一笑:“程儿你居然也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倒是让我有些没想到。”
  程白便摇了摇头。
  她打官司厉害,但也不是能扭转乾坤的神仙。有的案子本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律师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
  詹培恒问她:“意大利警方调查的结果目前来看对我们很有利,基本跟甄复国没有关系。如果你觉得把握不大,为什么不再等等进一步的证据?这种复杂的跨国大案,再向法院申请延期也不是问题。到时也许就十拿九稳了。”
  程白可不这样认为,又抽了一大口,才道:“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也许再等一段时间,尘埃落定,是十拿九稳。但也有可能,是一败涂地。今天查出来是这个样,明天查出来也许就是那个样了。这个案件调查的程度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她打官司虽然很少和解,但对里面的门道却再清楚不过。
  和解更多的是在双方的利益诉求里寻找一个平衡点。
  在无法信任当事人的情况下,多算计一点利益总是不错的。
  说着,她看了一眼计算器上按出来的数字,按了一下截屏,然后继续道:“我是一个赌性很重的人,平时打官司会注意克制这一点,因为这对律师来说其实是致命的缺陷。有时候,胆大不如心细。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它会成为我的优点。”
  比如,当她的对手十分谨慎保守,忌讳冒险时。
  詹培恒于是一下想起了她对原告律师俞承的评价和判断:“你是想——”
  “钱当然是入袋为安。”
  程白把烟头摁了,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都扔进垃圾桶去。
  “夜长梦多,速战速决!”
  第63章 和解输赢
  程白跟詹培恒回去的时候, 就看见甄复国已经老老实实坐在了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并拢, 两手都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
  看脸上的表情, 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上半身瞧不出端倪, 但如果从他身后走过,才能看见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尖。
  甄复国是真紧张。
  以前有什么官司基本都交给一位相熟的律师全权代理, 这一回居然要他出庭, 虽然只是个二次庭前会议, 但他心里也发虚。
  还好一转头看见程白回来了。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 朝程白笑:“程律您可算是回来了, 我先一看您不见了, 又一看詹律不见了, 给我吓得。”
  程白走过去,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这时候距离证据交换的时间不远。
  对面原告当事人代表和律师俞承也到了。
  因为是第二次证据交换, 关注的媒体们已经没有第一次多了, 所以他们在法院外面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很快就进来。
  那个身形颇胖的英国律师, 在看见程白时没什么反应,但在看见甄复国的时候,那一双锋锐的眼眸里便多了几分刺探。
  然后一转头问了俞承什么。
  俞承便解释了几句, 告知了甄复国的身份,只是目光却没有放在甄复国的身上,而是落在程白身上。
  一眼看去,她平平静静,上惯了庭的人,脸上半点不妥都看不出,更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什么策略。
  程白这个名字,给予俞承的压力太大了。
  就像是某种巨大阴影的存在。
  他无法不去关注她,也无法不去忌惮她,这种关注和忌惮催逼着他,让他克制自己所有的冲动,用最大的谨慎和理智来对待,不容许自己出半分差错。
  双方呈交证据清单,第二次庭前会议开始。
  因为第一次庭前会议已经圈定了法律适用,第二次庭前会议争议的焦点就彻底聚集在了“善意”这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点上。
  还是那几点:
  当事人信誉,成交价是否合理,是否尽到查明义务,是否知情。
  “成交价”和“查明义务”这两点实在没有什么好撕扯的。
  毕竟这幅画是藏在雕塑里,而雕塑的成交价在拍卖会这种场合比原来的价高,道理上能讲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很难去怀疑。
  “查明义务”又因为交易是在拍卖行发生,但凡在拍卖行发生的交易基本都默认交易物的来源合法,当事人也不大可能尽到更多的查明义务,何况当时拍的只是雕塑。
  在意大利法,这幅画是标准的“隐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