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这么晚还劳动王老来问诊。只是这病症来得急,不知道病人到底怎么样了?”
  “不妨事,就是普通的风寒,二少爷不必太牵挂。”这位王大夫笑拈胡子,“少夫人身子底子好,只要退了烧,休养几天就好了。”
  顿了顿,又说道:
  “听说二位在京中成亲,前两天才赶回扬州,想必近来十分忧虑操劳?方才诊着二少奶奶的脉象,左寸沉数,乃至心火旺盛,右关虚而无神,脾土被克。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又劳心劳神,内中空虚,才招了风邪入体,所以病势来的这么急。这两天一定要安神静养,不要心中思虑。”
  周寒听完,点头道:
  “王老诊的很是,我知道了,今日多谢了。”
  “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实不相瞒,”王大夫笑着,“刚来时经过周家老宅,老爷夫人知道了二少夫人生病的事,很不放心,说叫我问过诊回去再跟他们说一说呢。”
  周寒听了,便命周小海封了礼金备了马车,将老大夫送过老宅去。
  这边刚送走大夫,那边周安便来回报,说已经煎好了药伺候方青梅喝了下去,发了一身汗,热度稍稍降了下去。
  周寒稍微放了心,靠在塌上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嘱咐周安再着人去老宅那边取些滋补营养的食材,周安应着便出去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外头暖风徐徐吹进来,照着窗下的月色融融。他又试着挪了挪身子,便扶着床沿慢慢的站起身来。
  山高月小离着小洞天并不远,平时走过去觉得不过几步,周寒忍着疼一步一步挪过去,却觉得格外远,磨磨蹭蹭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门口。夜色已深,院子里悄无人声,他慢慢走到门口,却见小凤端着水盆正往外走,迎面看见他吃了一惊:
  “二少爷——你伤好了?”
  “小凤。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你了,”周安缓声微笑,“家中祖母和母亲身体可还安好?”
  小凤先行了礼,回身稍微将门掩上,这才转头小声道:
  “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倒是夫人,前两天心疾又犯了,请那位吴大夫换了方子,吃上了药,这两天已经好了。今晚就是夫人叫我来这边照应着二少夫人的——少夫人陪嫁过来的长寿姑娘也想来着,被夫人劝下了。夫人很不放心你和少夫人,本想一起来看看的,老爷怕她过了病气,便劝住了。来的时候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好伺候着,还叫我带一句话给少爷……”
  “带了什么话?”
  小凤低着头,低声道:
  “夫人说,二少夫人很不容易,又心直口快,叫二少爷可不要欺负她。”
  周寒心不在焉的听着,默了片刻,应道:
  “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凤又行个礼,便去打水。
  周寒在门口犹豫片刻,轻轻推门进了屋。
  这小洞天的院子原本是给周老太太住过的,收拾的还算精致干净。里外两间,外头宽敞些,窗下的桌上燃了半截蜡烛,烛光幽幽微微;里头一间暖阁,因为夏天天热,原本的纱帐帘子也撤了,中间只一扇雕花镂空的门页隔开。
  周寒进了暖阁,看床帐半落,方青梅乌黑长发铺了半床,这会儿双眸紧闭,额上盖着雪白巾帕,眼眶潮红,脸色却苍白。
  他慢慢弯了腰,手指轻触她皱着的眉头,觉得仍有些烫手。
  许是他手指微凉,方青梅眼睫微颤,睁开了眼。
  烛光昏昏,周寒清清嗓子,低声问道:
  “可觉得好些了?”
  方青梅闭闭眼,又睁开,干哑着喉咙嘟囔着:
  “唔……头疼,眼眶子也疼。喉咙也疼。”
  周寒便转身往外间去倒茶,刚提起茶壶,便听方青梅在身后哑声道:
  “陈凤章……你今日没去书院啊?”
  周寒倒茶的动作僵了一僵,转身端着茶碗,慢慢走到床前:
  “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看方青梅双颊通红,半着睁眼,眼神不甚清明,应该是烧的有些糊涂了。
  “嗯……”方青梅借着周寒搀扶,抬起头灌了半碗茶水,又慢慢躺下,阖着眼,哑声笑着:
  “咳,我可睡昏了头了,一直做梦……咳咳。梦里跟真的似的,我嫁了扬州周家的二公子,成亲第一天,相公就跑去青楼*,我还跑到青楼去抓他呢。你说这梦,咳,好笑不好笑?”
  “……”
  “头真疼……陈凤章,你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拿砚台敲我的头了吧?”
  “……”
  “你没给我敲出血吧?”
  边说着,方青梅费力抬起手臂,摸摸自己额头。
  周寒忍无可忍,忍不住低声道:
  “我没敲你。你是染上风寒发热了,所以头疼。”
  方青梅慢慢睁眼看他一眼,“唔”了一声:
  “原来是病了……好几年没有生过病了,我都忘了生病什么滋味了。”
  周寒端起茶碗,轻声道:
  “你再闭上眼睡会吧。大夫看了,说等天亮退了烧就好了。”
  方青梅闭着眼点点头:
  “就觉得眼前头许多影子在乱晃,晕的厉害……凤章哥,你行行好,给我念段书吧——就念三国里头诸葛亮七擒孟获那一段。”
  周寒又是一怔。
  恰好小凤端了水盆进来。
  周寒揭了方青梅头上巾帕,起身就着水盆慢慢洗着帕子。半天帕子洗完了,他垂着眼,一边叠着帕子,一边低声道:
  “你去我房里。书架子上第二层,中间那一格,那一摞书拿过来。”
  小凤应声便出去。
  周寒将毛巾在井水里浸透拧干,又贴到方青梅额上。恰好小凤已将几册书取来,他将书翻到七擒孟获那一段,就着昏暗的烛光便开始低声念起了书。
  统共念了不过两页,方青梅便已经昏睡了过去。
  ☆、第8章 一纸和离书
  病来如山倒,方青梅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的功夫。
  烧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好了些,热的不那么厉害了,她就要挣扎着起来,小凤和钱婶苦劝不住,只好由着她。谁知道她勉强往床下走了三两步,觉得气虚心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最后还是被小凤和钱婶架回床上。
  吃了半碗米汤又硬吃下半碗粥,那头钱婶已经煎好了药。方青梅灌下药汤,又断断续续睡了小半天。
  谁知过了午,又高热起来了,虽不像头一天烧的那么厉害,却也拖得人起不来床。
  如此反复,每天清晨精神好些,过午便发热,一直折腾了四五天,嘴里烧起好几个水泡,饮食都难进。
  那位老王大夫每天过午来问诊号脉,摇头晃脑,用带着扬州口音的官话劝说方青梅:
  “少夫人这病,一是近日劳累太过,身体虚乏。二则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三则心气郁结,不能抒发。古人说,病去如抽丝,光着急是没有用的,少夫人不如放空了心事,平心静气的养几天,才能好得快呢。否则,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周家大院那边也担心,周老太太一天一次的向老王大夫打听着诊治的情况,一听这个情势,周夫人何氏和少夫人林氏第三天一早便赶了来探望方青梅。
  何氏有心疾,本就是性格温柔的人,身体也一向柔弱,被病磨了几十年,平日里深居简出,吃斋念佛,性子十分温柔和善。她已经知道了醉春楼的事,见面握住方青梅的手,开口便带着歉意:
  “青梅,可叫你吃了苦了,寒儿和周家,都对不住你。”
  方青梅对何氏印象很好。
  她亲生母亲是南方人,因为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方上青没有再娶,而且总爱跟她讲些妻子在世时候的旧事。方青梅的印象中,她亲娘也是个柔弱温婉的南方女子,因此第一次看到何氏病弱却依旧能辨识出年轻时候美貌的形象,方青梅便不由自主就把她代入自己亲娘的形象。
  此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回握住她的手:
  “夫人言重了,又不是你们的错。”
  何氏叹口气,口气更加惆怅:
  “怎么不是我们的错?孩子都是好孩子,千说万说,都是父母的错。寒儿本是最令我放心的孩子,自从……自从腿伤着了,倒成了最不让人省心的,稀里糊涂就把事坏到这个境地。我这会就算想替他辩解,都没这个脸了。但是我和老爷绝不会让你白白受气吃亏,日后一定把这些欠缺委屈,都一一给你找回来。周家二少奶奶只有你一个,除了你,我们是谁都不认的。你且放宽心,把身体养好,不要乱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话简单几句,说得诚恳温柔,说完又嘱咐小凤如何照顾,还把自己身边伺候的丫头一个叫小燕的留下一起照顾方青梅,又带来不少安神补身的补品。林氏也宽慰方青梅几句,怕耽误病人休息,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周渐梅头两天每天午饭后都来探问一句,却不进来,只在外屋门口站站,问几句病情。直到第四五天上,方青梅渐渐的退了烧,他才不过来了,但也少不了小凤这个好帮手在旁,一直替他吹耳旁风:
  “二少夫人,你发热那几天,少爷可天天来看你,每次都亲自探问病情呢。”
  方青梅不知说什么,一概报以微笑,说些别的打岔过去。
  四五天之后,方青梅渐渐能下床了,只是精神还有些不大好,没事只在院子里走走。小洞天院子里有一条长满藤萝的回廊,连着亭子,有桌椅。这天清晨她沿着回廊溜达过去,正看见亭子下头桌上放着几册书,便随手拿起来翻阅。
  这院子里除了周寒,也没第二个人读书。这书八成是他放到这里的吧。
  那是两册侠义小说,一套三国的绘本。倒多亏了这几本书,后头三五天的日子就慢慢的打发了,她和小凤要了笔墨纸砚,一边养着病,没事便翻翻书描描绘本,倒也惬意。期间林氏又来探望她一次,不过是送些吃穿饮食,聊几句有的没的,也没有多说。快半月的时候,方青梅哑着的嗓子消了肿,嘴里的泡退了下去,精神也已经与往日无异。
  这日清晨,她黎明便起身,小凤伺候她简单梳洗用饭完毕,就见她坐在窗下,慢慢磨了墨,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写完了便将小说和绘本码的整整齐齐,笑眯眯对小凤道:
  “这绘本真是解闷的好东西。我看了这几天,也该给你们少爷送回去了。”
  小凤心里不由得嘀咕。
  这书正是周寒命人拿过来的,也并没有明说是给谁的,只给小凤说拿过来搁在院子里,小凤想着方青梅大病初愈,还是别费神的好,便随手搁在亭子里。谁知方青梅看到了,也并没有问是谁送来的,拿来便看了,这会又说要去还给少爷。
  于是小凤捧着书,二人便往山高月小去了。
  这几天天气晴好,周寒的伤也渐渐好了,身上觉得舒爽了不少。早上吃过了饭,刚想差遣小海去小洞天那边问问,就听到外头小海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声音:
  “少爷,少奶奶来还你书了!”
  周寒从窗口往外看,正看到方青梅站在院子东面一丛竹荫里,身后跟着小凤,捧着那套书。
  他对方青梅的性格脾气多少有了些了解。
  只是一套书,不值当亲自送回来,想必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他沉吟着,放下手中的茶,慢慢的走出门去。
  方青梅看到周寒走出门,不由得怔了怔。
  相识半月,她还没见过周寒整整齐齐的模样——不是趴在地上、倚在床上,就是让人抬着、搀扶着,不是鲜血淋漓,就是有气无力,无一不狼狈万分。
  此时见他一身素净缎袍,玉面长身,眉清目朗,倒有些不敢认了。
  她还以为当时父亲夸赞周家二公子周渐梅人物好气派好,是记错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