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都行,既然你请客,就你决定吧。”
  孟遥把菜单筛了一边,点了几道自己常吃又觉得不错的。服务员拿走菜单,她端起兑了柠檬片的温水喝了一口。
  丁卓看着她:“常来?”
  “嗯,这儿看书气氛好,我以前下了班直接过来吃饭,吃完在这儿看点书写点东西。老板人很好,不赶人,水还管无限续杯。”
  丁卓笑了,“只给你续水,破不了产。”
  孟遥也笑了笑。
  丁卓问:“你现在还写东西?”
  “当记者留下来的习惯,每天多少写几百字才能安心。”
  “以前做什么新闻的?”
  “最早是跑文艺那块儿,什么书展画展艺术展,轻松,还能来钱。干了一阵,觉得没意思,转岗去做社会新闻,后来只做深度报道。”
  丁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她,“危险吗?”
  “收到过恐吓电话,有几次也差点被人雇来的地痞流氓堵在家门口……干这行总要有点觉悟。其实,这些遭遇倒没什么,让人失去信心的,是很多东西你做出来,却不见得能报。有政治红线,有资本利益……现在形势更严峻,多少同行被渗透收买,新闻造假,恶意引导舆论,操纵议程设置,干起来得心应手……”
  丁卓有些意外。
  孟遥平常看起来文弱秀气,说起这些,却自有一种慨然。
  孟遥似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于义愤填膺,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当医生的也不见得更安全,现在医闹这么严重。”
  丁卓笑说:“这怕是还有你们同行的功劳。”
  孟遥神情一敛,现出几分歉然,“……是,我们很知道民众想看什么,所以我们就把他们想看的做到好看。医患对立,这种话题能炒起热度,每天全国各地多少的医疗事故,只要揪住一起,炒作一番,一段时间曝光和流量就不用愁了。”
  丁卓盯着她,“你辞职,是因为这?”
  孟遥顿了一下,目光低垂,轻声说:“一半吧。”
  还有一半呢?
  丁卓看着她,她像是一瞬间陷入到了回忆里,眉目间拢上一层茫然。
  还有一半,她应该不愿意说。
  没一会儿,菜端上来了。
  孟遥回过神,把一碗豆花推到丁卓跟前,“这个好吃。”
  “直接吃?”
  孟遥又递过去米饭和一碟辣酱,自己同样拿了一式三份,给丁卓做示范:她先往米饭上面舀了一勺豆花,然后舀小半勺的辣酱,小拌一下。
  丁卓照做,尝了一口,“还行。”
  “直接吃也好吃,小时候自己家里磨豆腐,我妈做的豆花,似乎就是这个味道。”她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是斯文。
  丁卓便说:“说句公道话,还是邹城的东西好吃。”
  孟遥抬头看他,“那你以后会回去吗?大医院晋升似乎挺难的。”
  “不回去了,再宽的鱼缸,那也是鱼缸,总有游到头的时候。”
  孟遥笑一笑,“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辈子也到不了岸。”
  丁卓笑说:“那就等筋疲力尽,到哪儿是哪儿吧。”
  他发现,跟孟遥聊天,有一种让他觉得放松的节奏,不管他说什么,她能接上,还能再给他抛回来,打羽毛球一样,有来有往。
  他心里起了一个做比较的念头,即刻又被一种深深的自责狠狠打压下去,让他并不敢再去细想。
  孟遥看他,他微蹙着眉头,目光不落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自然是在不属于这儿的某个地方。
  孟遥垂下眼,没再说什么,又舀了一勺豆花,喂进嘴里。
  一席饭,吃到后来,话题就零零散散,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丁卓问她:“为什么你名字跟你妹妹格式不一样?”
  孟遥笑着解释,“其实应该是一样,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把‘琼瑶’的‘瑶’,登记成了‘遥远’的‘遥’,所以后来有人听说我有个妹妹,就问她是不是叫‘孟远’。”
  丁卓笑了笑。
  孟遥看他一眼,“那你的名字……”
  “我爸起的,‘君子卓尔不群’。‘不群’属姓岳的那位最有名,我爸就只能给我用‘卓’这个字了。”
  孟遥筷子顿了一下,“说起来……我印象里,没在老家碰见过你父亲。”
  “哦,”丁卓神情平淡,“我爸妈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离婚了,我爸再婚以后,一直住在羊城。”
  孟遥看着他,“令尊没争取抚养权吗?”
  “争是争了,我没选他。”丁卓搁下筷子,脸上表情仍是平淡,“我小时候他们老吵架,关上门吵,打开门也吵。我爸这人还是有原则,吵归吵,不动手打人。不打人,那就砸东西。有一回老师上门家访,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没摔碎的杯子……后来,我就撺掇他们离婚了。我妈不容易,我爸保护不了她,这责任当然就落在我身上了。”
  孟遥听着,心里沉沉喘不过气,“……对不起。”
  丁卓摇一摇头,“没事,他现在在羊城过得挺好,我妈也过得挺好,皆大欢喜。”
  “你们老师还家访?”
  丁卓笑一笑,“小时候跟人打架。”
  孟遥惊讶,“你跟人打架?”
  “嗯,成绩差,脾气也躁,谁要是惹我,我也不跟人讲道理,直接上手招呼。”
  孟遥轻笑,“……那可真看不出来。”
  “那时候幼稚。”
  “可你高中成绩很好啊,好几回不是年纪前十么……”
  丁卓一顿,“这也是曼真跟你说的?”
  孟遥怔住,忙说,“啊……是,有一回闲聊听她提过。”
  丁卓没答,只是拿眼瞧着她,目光几分锐利,仿佛带了点儿审视的意思。
  孟遥不自在,低下头去夹菜。
  片刻,丁卓才移开目光,开口道:“他们离婚了我就消停了,想着以后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让我妈不受苦,所以那时候才收心读书。兴许脑袋还有点好使,没多久就赶上来了。”
  孟遥笑说,“这就别谦虚了。”
  “不是谦虚,我这人其实算不上多聪明,可能认真做事的时候,比别人更认真一点。”
  “那就够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我们多数人努力的程度,还没到拼天赋的时候。”
  丁卓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一顿饭,他们边吃边聊,吃了快一个小时。
  吃完丁卓要买单,被孟遥拦下。前几次吃饭都是丁卓付账,几回下来,总觉得欠着他,不还不行。
  推开门,寒风扑面,湿冷的空气只往脖子里钻。孟遥有点冷,缩了缩肩膀。
  丁卓看她一眼,等上了车,把暖气开到最大。
  没一会儿,车里的温度就升起来了。
  丁卓说:“旦城冬天冷,不比邹城,你以后出门记得带条围巾。”
  孟遥愣了一下,点一点头。
  车开到小区,将孟遥送到楼下。
  下车前,孟遥特意又向他郑重道谢。
  丁卓“嗯”一声,伸手摸过香烟和打火机。
  这反应,完全不是孟遥预想中的反应,他应该是客客气气地,同她说“不客气”。
  孟遥坐着,几分局促地看着他拇指转了两下打火机上的小砂轮,打火机喷出一小丛红色火苗。
  “那……那我上去收拾东西了,”孟遥解开安全带,再次道谢,“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觉得这话好像有点耳熟,想起来似乎是丁卓说过一句类似的。
  丁卓点了点头,“好。”
  孟遥拉开车门,下了车。
  她一手提着包,脚步有些仓促地往里走去,没敢回头去看。
  一口气上了三楼,打开门进了自己房间,她把包扔回床上,解开大衣扣子,在床上坐下。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楼下,车还停在那儿,黑色车顶,沾了一片落叶。
  丁卓还没走。
  可是为什么,他还没走?
  第18章 (18)拖延
  孟遥把脑袋靠在窗上,叹了一口气,玻璃窗上霎时被她呵出一小片的白雾。
  人啊,非要到了这个时候,才能逼迫自己拷问内心。
  她真想让丁卓走吗?
  多少到了小区门口又转头,就是想再看一眼,哪怕是只能让她看见夜色之中的一个车尾。现在的她越发珍惜与人的每一次见面,因为说不准下一次就是下一世。
  她从来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凡事三思凡事忍耐,但这件事,即便她把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也勉强只能让自己不要去主动找丁卓,而这多半还因为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适当又自然的理由。
  可要是丁卓自己主动找来了呢?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拿她当同在异地的一个老乡,当已故未婚妻的好朋友……而此时此刻他车停在那儿,说不定只是为了打个电话,为了抽支烟,或者仅仅就是想吹吹风……
  可即便他是漫不经心,他是应情应分,只要他找,她就永远有空,永远想要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