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邯郸忆4
琉烟不曾想到再次等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时, 竟会是这般令她窒息的场景。
吕不韦满身酒气，步伐却十分平稳地走到她面前，指着脚边一个鼓鼓的行囊, 一脸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命人将你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整理妥当, 银钱和马车也都一应备好, 明天一早你便可以乘车出城。”
琉烟呆呆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仍迟迟未反应过来：“这是……要去野外踏青郊游吗？可是早就过了放纸鸢的时节了……”说着，她又扬起脸蛋, 笑得眉眼弯弯：“不过能和先生一起，不管玩什么我都开心！”
“离开邯郸，你一人离开……”吕不韦想了想, 又加上一句, “我雇了人在路上照顾你，你不用太担心。”
“先生要赶我走？！是不是琉烟做错了什么？”望着小丫头逐渐泛红的眼圈儿，吕不韦暗自捏了捏手掌心, 满腹心事一股脑涌到嘴边却终究还是强行咽回了肚子里。
“那天, 我不应该对先生说那样的话……是不是？”望着吕不韦欲言又止的神情，琉烟更加笃定自己那晚不该贸然告白。
是啊，她只是个无依无靠、一贫如洗的孤女，对方给予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还想尽办法费心教导, 此番恩情几辈子都难以回报……她又有何德何能，对自己的恩人生出了非分之想？
吕不韦并未正面作出回答，只伸出手安慰性地轻轻按了按琉烟的肩膀。
“琉烟知道错了……先生可不可以不要赶琉烟走……”小丫头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可怜巴巴地扯着吕不韦的袖子, 小声哀求着。
吕不韦不忍, 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冷下声道：“什么都不必说，我意已决。”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猛然踉跄了一下，原来竟是琉烟冷不防扑进了他的怀里。
“呜呜呜……先生，琉烟不想走……无论是打是骂都可以，可是琉烟唯独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先生……呜呜……”
许久之后，吕不韦垂下眉眼，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必呢……”
琉烟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先生不喜欢琉烟不要紧，只要能让琉烟继续跟在先生身边，一辈子伺候先生就行了。”
听着这些真挚得让人心疼的话，吕不韦只觉心头处酸涩难忍，又暗恨自己是个混蛋。
不管自己对琉烟是否真的动了心，对方将一颗真心捧到他的面前，就算无法给予回应和承诺，起码也不该辜负与伤害。
然而，他注定要负了那一颗真心，负了琉烟的一生一世……他终究，不配成为她的良人。
吕不韦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丫头的后脑勺：“小傻瓜……当年是我将你带出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手把手教你读书习字，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成人……你那么乖巧懂事，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又怎会不要你？”
讲到这里，他竟亦不忍再说下去。
至此，所有言语皆出自肺腑本心，可再往后便是难以控制，有悖于他的本意了。
琉烟微微抬头，眼神里流露出疑惑，更多的却是惊喜。
真的吗，先生并不讨厌她？也不是不要自己？
可是，先生为何一定要赶她走呢？
“但我给不了你一辈子……”吕不韦说着，缓缓闭上了双眼，“吕家就要大祸临头了，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护住你？为今之计，只有将你送出邯郸城，才能保你性命无虞。”
恍若晴空霹雳，琉烟一下子愣在当场，怔怔地望着吕不韦，半晌后才讷讷地问了句：“那，先生你……怎么办？”
“吕氏一族全部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吕不韦笑了笑，温柔地拨去小丫头耳边散碎的发丝，“我给你留了足够的金银财物，还有几个得力下人，他们从小就跟随在我身边，最是忠心妥帖。今后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把你照顾好。”
原来，他赶她走，是为了将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她！
琉烟倔强地摇摇头：“不要！我才不要苟且偷生！琉烟不怕死，琉烟要一直跟着先生！”
跟你一辈子，从生跟到死……她心里默念道。
“你还小，这样不值得。”这是吕不韦的真心话，自己这样无情无义、绝情凉薄之人，是真的不值得被这般对待。
“我意已决。”琉烟吸吸鼻子，学起了他的言辞腔调。
是的，没有人不畏惧死亡，何况她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可是心中总有那么一番情愫、一腔孤勇撺掇着她，怂恿着她去说那无法言说的话，去做那不可思议之事……哪怕抛弃世俗，哪怕舍弃生命。
但是，他却坚持要她走……
一想到深爱的那个人选择自己赴死，往后余生又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她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琉烟闷闷地问道。
合眸沉思片刻，吕不韦慢慢睁开双目，眼睛里却失去了光华：“有。”
琉烟转悲为喜，眼睛里仍残留着晶莹的泪花，从吕不韦的怀里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眼前神色不明的锦袍青年。
她差点忘了，先生有通天的本事，那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你可以救我。”吕不韦定定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沉声道。
他的双手攥紧，力度大得以至于手背上冒出道道青筋。
他太清楚了，依着琉烟的性子一定会答应。
只要是为了他，那个傻丫头不管去做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一听说自己可以救吕不韦，琉烟显得很高兴：“我愿意！”
太好了！
她终于能够为对方做点什么，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百无一用，一直活在对方羽翼的庇护下……她已经考虑好了，只要能救先生，即使以自己这条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吕不韦眼含热泪，良久缄默无言，只是默默拥紧了面前的小人儿。
他知道，琉烟要付出的那个代价，远比性命沉重得多……而自己对于这丫头的亏欠，亦是一生都偿还不了。
·
吕不韦破天荒地在夜深人静的子时敲响了秦王孙府邸的大门。
此时正值秦赵交战激烈之际，郸每日的宵禁巡查比寻常时候严了许多。
子楚深知若非到了紧急关头，那人绝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夜会自己这个身份敏感的质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吕不韦这般急切无助的神情，一问才知是赵豪出事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伙山匪，将赵府洗劫一空，还将赵氏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绑上了山，并写信威胁吕不韦老老实实交出赎金，敢报官就立马撕票。
邯郸城乃是赵国的国都，如此繁华富庶、秩序井然之地怎么一夜之间冒出了那么多山匪，而且竟敢公然潜入富户家中抢劫绑架，这未免太猖獗了吧！
然而，子楚也并未细想，毕竟好友命悬一线，着急上火也是正常的。
“山匪再凶悍也不过一群贪婪之徒，既然他们所求为财，你便给他们钱财就是了。”
“若仅仅只是给点钱就能打发了，我也不至于深夜来此叨扰公子……”吕不韦吐出一口浊气，眼里满是疲惫，“他们要的是吕家全部家产，包括在赵国经营的所有店铺。”
子楚“噌——”地站起来：“竟有此事？！你确定这些山匪真的只为劫财？会不会是受人指使，专门和你们吕家作对来的？”
营商之道他虽知之甚少，但也大抵明白生意场上那些明争暗斗不亚于宫廷朝堂，为了打压对手更是下作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吕氏家大业大，在邯郸颇具影响力，吕不韦作为现任家主更是年轻有为、智谋无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吕家到了吕不韦这里行事愈发高调，遭人嫉恨也不奇怪。
“不知……”吕不韦垂首，深深叹息道，“我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赵豪兄与我相交多年，如今他们一家子都在那伙穷凶极恶的匪寇手上，性命岌岌可危。我，我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子楚想想也对，这一伙山匪流寇胆敢潜入国都犯案，必定做了万全准备，贸然报官实非明智之举，更何况现在赵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与秦国的战事上，即使向官府求助，也未必能得到他们的重视。
可若真的答应匪徒们的要求，也是不现实的。
思及此，子楚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面前一脸殷切的吕不韦：“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心里早有主意了，对不对？”
吕不韦并未否认：“是，只有公子能救我们于水火。”
“我？”子楚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内心倒添了几分好奇。
在子楚的记忆里，吕不韦似乎样样在行，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也从未看他求过什么人。
况且在这件事上，自己一个质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总不至于是要自己去帮忙抢人吧。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向公子借一个人。”吕不韦说道。
“谁？”
“樊空羽。”
吕不韦满身酒气，步伐却十分平稳地走到她面前，指着脚边一个鼓鼓的行囊, 一脸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命人将你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整理妥当, 银钱和马车也都一应备好, 明天一早你便可以乘车出城。”
琉烟呆呆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仍迟迟未反应过来：“这是……要去野外踏青郊游吗？可是早就过了放纸鸢的时节了……”说着，她又扬起脸蛋, 笑得眉眼弯弯：“不过能和先生一起，不管玩什么我都开心！”
“离开邯郸，你一人离开……”吕不韦想了想, 又加上一句, “我雇了人在路上照顾你，你不用太担心。”
“先生要赶我走？！是不是琉烟做错了什么？”望着小丫头逐渐泛红的眼圈儿，吕不韦暗自捏了捏手掌心, 满腹心事一股脑涌到嘴边却终究还是强行咽回了肚子里。
“那天, 我不应该对先生说那样的话……是不是？”望着吕不韦欲言又止的神情，琉烟更加笃定自己那晚不该贸然告白。
是啊，她只是个无依无靠、一贫如洗的孤女，对方给予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还想尽办法费心教导, 此番恩情几辈子都难以回报……她又有何德何能，对自己的恩人生出了非分之想？
吕不韦并未正面作出回答，只伸出手安慰性地轻轻按了按琉烟的肩膀。
“琉烟知道错了……先生可不可以不要赶琉烟走……”小丫头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可怜巴巴地扯着吕不韦的袖子, 小声哀求着。
吕不韦不忍, 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冷下声道：“什么都不必说，我意已决。”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猛然踉跄了一下，原来竟是琉烟冷不防扑进了他的怀里。
“呜呜呜……先生，琉烟不想走……无论是打是骂都可以，可是琉烟唯独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先生……呜呜……”
许久之后，吕不韦垂下眉眼，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必呢……”
琉烟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先生不喜欢琉烟不要紧，只要能让琉烟继续跟在先生身边，一辈子伺候先生就行了。”
听着这些真挚得让人心疼的话，吕不韦只觉心头处酸涩难忍，又暗恨自己是个混蛋。
不管自己对琉烟是否真的动了心，对方将一颗真心捧到他的面前，就算无法给予回应和承诺，起码也不该辜负与伤害。
然而，他注定要负了那一颗真心，负了琉烟的一生一世……他终究，不配成为她的良人。
吕不韦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丫头的后脑勺：“小傻瓜……当年是我将你带出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手把手教你读书习字，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成人……你那么乖巧懂事，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又怎会不要你？”
讲到这里，他竟亦不忍再说下去。
至此，所有言语皆出自肺腑本心，可再往后便是难以控制，有悖于他的本意了。
琉烟微微抬头，眼神里流露出疑惑，更多的却是惊喜。
真的吗，先生并不讨厌她？也不是不要自己？
可是，先生为何一定要赶她走呢？
“但我给不了你一辈子……”吕不韦说着，缓缓闭上了双眼，“吕家就要大祸临头了，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护住你？为今之计，只有将你送出邯郸城，才能保你性命无虞。”
恍若晴空霹雳，琉烟一下子愣在当场，怔怔地望着吕不韦，半晌后才讷讷地问了句：“那，先生你……怎么办？”
“吕氏一族全部身家性命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吕不韦笑了笑，温柔地拨去小丫头耳边散碎的发丝，“我给你留了足够的金银财物，还有几个得力下人，他们从小就跟随在我身边，最是忠心妥帖。今后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把你照顾好。”
原来，他赶她走，是为了将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她！
琉烟倔强地摇摇头：“不要！我才不要苟且偷生！琉烟不怕死，琉烟要一直跟着先生！”
跟你一辈子，从生跟到死……她心里默念道。
“你还小，这样不值得。”这是吕不韦的真心话，自己这样无情无义、绝情凉薄之人，是真的不值得被这般对待。
“我意已决。”琉烟吸吸鼻子，学起了他的言辞腔调。
是的，没有人不畏惧死亡，何况她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可是心中总有那么一番情愫、一腔孤勇撺掇着她，怂恿着她去说那无法言说的话，去做那不可思议之事……哪怕抛弃世俗，哪怕舍弃生命。
但是，他却坚持要她走……
一想到深爱的那个人选择自己赴死，往后余生又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她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琉烟闷闷地问道。
合眸沉思片刻，吕不韦慢慢睁开双目，眼睛里却失去了光华：“有。”
琉烟转悲为喜，眼睛里仍残留着晶莹的泪花，从吕不韦的怀里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眼前神色不明的锦袍青年。
她差点忘了，先生有通天的本事，那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你可以救我。”吕不韦定定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沉声道。
他的双手攥紧，力度大得以至于手背上冒出道道青筋。
他太清楚了，依着琉烟的性子一定会答应。
只要是为了他，那个傻丫头不管去做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一听说自己可以救吕不韦，琉烟显得很高兴：“我愿意！”
太好了！
她终于能够为对方做点什么，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百无一用，一直活在对方羽翼的庇护下……她已经考虑好了，只要能救先生，即使以自己这条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吕不韦眼含热泪，良久缄默无言，只是默默拥紧了面前的小人儿。
他知道，琉烟要付出的那个代价，远比性命沉重得多……而自己对于这丫头的亏欠，亦是一生都偿还不了。
·
吕不韦破天荒地在夜深人静的子时敲响了秦王孙府邸的大门。
此时正值秦赵交战激烈之际，郸每日的宵禁巡查比寻常时候严了许多。
子楚深知若非到了紧急关头，那人绝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夜会自己这个身份敏感的质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吕不韦这般急切无助的神情，一问才知是赵豪出事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伙山匪，将赵府洗劫一空，还将赵氏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绑上了山，并写信威胁吕不韦老老实实交出赎金，敢报官就立马撕票。
邯郸城乃是赵国的国都，如此繁华富庶、秩序井然之地怎么一夜之间冒出了那么多山匪，而且竟敢公然潜入富户家中抢劫绑架，这未免太猖獗了吧！
然而，子楚也并未细想，毕竟好友命悬一线，着急上火也是正常的。
“山匪再凶悍也不过一群贪婪之徒，既然他们所求为财，你便给他们钱财就是了。”
“若仅仅只是给点钱就能打发了，我也不至于深夜来此叨扰公子……”吕不韦吐出一口浊气，眼里满是疲惫，“他们要的是吕家全部家产，包括在赵国经营的所有店铺。”
子楚“噌——”地站起来：“竟有此事？！你确定这些山匪真的只为劫财？会不会是受人指使，专门和你们吕家作对来的？”
营商之道他虽知之甚少，但也大抵明白生意场上那些明争暗斗不亚于宫廷朝堂，为了打压对手更是下作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吕氏家大业大，在邯郸颇具影响力，吕不韦作为现任家主更是年轻有为、智谋无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吕家到了吕不韦这里行事愈发高调，遭人嫉恨也不奇怪。
“不知……”吕不韦垂首，深深叹息道，“我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赵豪兄与我相交多年，如今他们一家子都在那伙穷凶极恶的匪寇手上，性命岌岌可危。我，我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子楚想想也对，这一伙山匪流寇胆敢潜入国都犯案，必定做了万全准备，贸然报官实非明智之举，更何况现在赵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与秦国的战事上，即使向官府求助，也未必能得到他们的重视。
可若真的答应匪徒们的要求，也是不现实的。
思及此，子楚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面前一脸殷切的吕不韦：“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心里早有主意了，对不对？”
吕不韦并未否认：“是，只有公子能救我们于水火。”
“我？”子楚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内心倒添了几分好奇。
在子楚的记忆里，吕不韦似乎样样在行，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也从未看他求过什么人。
况且在这件事上，自己一个质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总不至于是要自己去帮忙抢人吧。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向公子借一个人。”吕不韦说道。
“谁？”
“樊空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