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作壁上观的他们看得目不暇接,但实际上这交锋短暂而迅疾,也不知是谁得手了,谢天枢和哥舒似情同时停下来。
  那张十四弦的古琴每一弦都已崩断,气若游丝地垂下来。哥舒似情嘴边有血,这血是黑色的,黑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角流出。他随意地抹了把,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
  谢天枢皱眉,收起笛子,左手去探哥舒似情的手腕,“你身上的毒更重了,让我看看。”
  哥舒似情轻轻嗤笑,“你还在意我的毒吗?”
  谢天枢看他:“你知道我是在意的。”
  一阵无话,哥舒似情:“真是感人。”
  谢天枢:“我知道,你一向不信我的话。”
  “谁说的,”他笑,红唇微弯,“我信的,你这话我听了,也甚是感动的。”
  周梨看看江重雪,面面相觑。
  ……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怎么这一刻就变得亲络了。
  哥舒似情还真听话地把手腕伸出。手背洁白若雪,指甲是淡青色的,腕子细细的一截,简直可称得上冰肌玉骨。谢天枢并起三指去探他的脉搏,然而他还未搭上去,一簇粉末从哥舒似情的袖子上蓬开,谢天枢骤然收手。
  哥舒似情大笑掠出,待谢天枢转过头时,对面的江重雪与周梨已被哥舒似情抓住,他眸光顿变。
  哥舒似情一手搭在江重雪的左肩,一手搭在周梨的右肩,只要他两稍有异动,脖子就会被他掐断。
  哥舒似情的发丝随风吹拂到周梨脸上,周梨不知哪儿来的胆量,慢慢向后看。
  迎上了周梨的目光,哥舒似情竟对她笑了笑,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她细嫩的颈边,摸到这底下轻轻跳动的暗青经络。周梨吓得三魂七魄离体,江重雪咬了牙反手朝哥舒似情击出一掌,被哥舒似情轻飘飘接住了,一点力气都没费。他笑容可掬,指尖在两人面皮上滑下。
  谢天枢道:“他们与我并无干系,你不必为难他们。”
  哥舒似情用一种要把他们煎炒烹炸的了语气说:“既与你无干,那么正好,可叫我带回去细细处置、慢慢享用。”
  谢天枢一语不发,长笛挥出,初次有了杀气。
  哥舒似情提拎着他们飞身后退,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么想救他们?”他声音怪异,阴狠地道:“你要救的人,那我就只能杀了。你可得记得,他们是被你害死的。”
  说着便用手掐住了两人的脖颈。
  江重雪尚有一丝气力,艰难地回头,看到周梨面皮涨得青紫,快要不能呼吸。他眼底翻出鲜红血丝,急中生智地抬起右脚,往后踢向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要杀他们绰绰有余,但谢天枢笛声在耳,是他不敢小觑的,江重雪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没想到竟真的被他得手,哥舒似情手上一松,两人从半空坠地。他抱着周梨翻身一滚,扭过周梨的脖子检查。
  周梨被勒了这好半会儿,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等晕眩过去了,就看到哥舒似情劈手一掌拍向江重雪的后背。她没多想,把江重雪从面前推开,代他受了这一掌,正中她的胸口。她气血直接涌到喉咙,人往后飞出去,撞上一棵大树,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
  “阿梨!”江重雪飞身扑来。
  那边,谢天枢拦住了哥舒似情。
  周梨尽力地张开眼睛,看见江重雪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尚有力气地想对他说,只是有点痛而已,让他不必担心,可血糊了嗓子难以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过来,将两人覆盖住。警觉到时,两人看到地上他们的影子与黑影融在一起。
  第11章 求醉城3
  周梨杏眼圆睁惊诧莫名,江重雪把她提了起来,狂飞到树林深处。身后的庞然大物跨着每步半丈多的骇人距离三两下便追上了他们。
  江重雪轻功再好,也经不住连续使用,况且他身上还有伤,此刻全靠先前灌下去的灵药支撑。怪物从背后一巴掌扇了过来,利爪擦破两人衣衫,一击没有得手,似乎有些挫败,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怒吼了一声。
  这怪物像饿了多日,要把他们塞进饥肠裹腹,对着他们穷追猛打。
  江重雪把周梨扔上了一棵大树,周梨顿时悬空,脚下的虬枝沾有露水甚是滑腻,她连忙抱紧了树干。
  江重雪手持金错刀,还没看清怪物长什么模样,这怪物已就如山一般朝他压下来,足以把他压成一滩血肉。他快速侧身,往旁一闪,刹住了脚。怪物一扑成空,身躯倒下,地面抖了一抖。
  林中黑漆漆的,一捧月光经头顶的密叶搅碎成影。它摔了这一跤,连忙躬身弹起,速度快得让江重雪始料不及。
  按理说这样的庞然怪物虽然力大无穷,攻击力强悍,但行动迟缓,可它却十分灵活,受此一摔气得把头左右摇摆,直接做人立状。这一立起来就更加骇人,个头足有两个成年人的高度,膘肥体壮皮糙肉厚,眼睛射出精光,遍体黑褐的毛色,月下如披一层漆光。
  周梨瞪大了眼睛。
  好大一只黑熊。
  求醉城中,竟然有这样一只黑熊。黑熊生性凶恶,见人就追逢人便杀,求醉城的总坛就在半山腰上,不可能对这样一个怪物置之不理。看来这只黑熊是求醉城豢养的,所以它不向哥舒似情攻击,只追着他们跑。
  这哥舒似情可真是个怪人,炼毒也就罢了,竟然还养只黑熊当宠物。
  黑熊弹起之后,立即把两只前肢向江重雪一扫。江重雪跳到与它一般高,金错刀砍向这怪物的眉心。刀光闪过黑熊的眼睛,它大为光火地提起右肢朝金错刀轻轻一拍,像赶蚊子般。爪子擦着金错刀而过,竟在刀刃上留下三道锋利爪痕,震得江重雪握刀的手心生疼。
  金错刀淬炼过程繁复,刀身以厚重为主,得亏了如此,换做平常兵器,遭此一爪,早就粉碎了。
  周梨在这时嘶喊:“小心前面,它又来了!”
  江重雪骤然抬头,黑熊已朝他扑了过来,他运起身上的内力挥出金错刀,刀尖精准无比地刺入黑熊的腰腹,直接没入半截刀刃。
  黑熊被刀刺中,狂性大发,血肉崩得极紧,几乎把金错刀卡在了里面,江重雪用足了力气也没有拔出。脸上有冷风沉重地袭来,他只觉身体一痛,手掌脱离了刀柄,被黑熊一巴掌掀飞,血力透衣衫。
  金错刀还插在黑熊身上,这怪物却浑然不惧痛般,先行上来要结果江重雪。
  周梨急得跳脚,在它从树底下经过时她索性把眼睛一闭,往下腾空一扑,正巧给她挂在了黑熊的肩背上,她想也不想张嘴就往它的脖颈咬下去,生猛地让面前的江重雪目瞪口呆。
  可惜周梨虽然咬的牙都疼了,之于黑熊也只如隔靴搔痒,它抖了抖身子,就把周梨像跳蚤一样甩了出去。周梨惊呼了一声,江重雪飞身把她抱住。
  这怪物到底受了伤,不及方才那么行动迅速,口鼻里喷出的气息像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刮过。江重雪轻轻舔掉唇上的血,已经无力再运轻功了,他能坚持到现在,都亏了他强行灌下去的药,但这其实是极伤身体的,药力太强对原本就受伤的奇经八脉有损无益,他现在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弩之末。
  黑熊发出嗬哧嗬哧的声响,挺着伤口追上了他们,对这两个到口的猎物一掌拍了下去。
  周梨在那当口紧紧抱住了江重雪,认命地闭起了眼睛。江重雪愣了愣,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这天地之间,他们就像两头被逼得四处遁逃的幼兽。连骨肉都还未丰,就已尝遍人世辛酸。
  他担负沉重的复仇,压得他无力呼吸。而周梨,从小到大,她都是如此活的,从别人口缝里挖出一点食物来裹腹,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呼吸,没有什么太重大的意义,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因为心里还有那么点执拗和炙热,不愿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世上死去了。
  江重雪叹了口气,抚上周梨鬓发,轻声细语地宽慰:“别怕。”
  他说这两个字时,周梨就真的不怕了,紧闭着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这一世虽受了些苦,但好歹让她遇到了私塾先生和江重雪这样对她好的人,对了,还有叶家兄妹。上天待她总算不薄。只是……只是下一世,若还能遇到江重雪就好了。她抬起头,指望临死前再看江重雪一眼。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以至于把江重雪看得泪眼模糊满腹心酸。
  可她看江重雪看了半天,一直看到她自己都愁了——
  咦,她怎么还没死。
  她不免奇怪地回过头,呼吸顿住。
  那头巨大的黑熊正与她面对面,丑陋的鼻子快要蹭到她脸上,它呼出的热气喷得她皮肤酥酥麻麻的痒。
  这怪物放慢了动作,收起了凶残,反而露出些讨好来,朝周梨全身上下一通狂嗅,继而仿佛确定了什么,张开血盆大口。
  周梨还以为它要咬下来,可她却眼见这怪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
  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朝周梨舔去,舌上还挂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口水,在她脸上留下一滩糊状物。周梨恶心地一阵发麻,不敢轻举妄动。黑熊嗅完了周梨,又去嗅江重雪,又露出了凶相。周梨连忙抱住江重雪的头,挡住了他。
  就这么来来回回,怪物被搅得晕头转向,脑袋低垂,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它莫不是疯了吧?”周梨低声道。
  疯了?江重雪歪了歪嘴,不像,倒是挺喜欢你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不动声色地后退。
  这怪物还在原地打转,喷着鼻息,使劲地蹭着地面,它还有伤,蹭了一脸的血污。
  退出三丈远的距离,默默停下,静候片刻,见那怪物没有动静,江重雪低低道:“快跑!”
  周梨拔腿就跑。
  林间起了大风,周梨在这风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前面是没有尽头的恶林,不知道能不能柳暗花明,而后面那怪物似乎又追了上来。生死攸关之际,她眼中的光彩却越来越鲜明,如日在东,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活了十几载,不知为何而活,可即便这样,也不是求死的借口。她不想死,她也不要认命了,她要和江重雪一起活。她看向江重雪,少年眉头紧皱,大约是在忖度如何逃出绝境,苍白的唇抿出了脆弱但优美的一线,鲜血的气息全藏在红衣底下。
  周梨极少有过目标,因为光是生存已耗尽力气,不敢奢望什么目标,现在她看着江重雪,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要和江重雪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跑了不知多久,两人气力殆尽,才想停下来歇一歇,周梨忽然脚下踩空,一声长呼,整个人摔进了地洞里。
  那是个一丈见方幽黑无尽的窄洞,洞上的藤蔓枯草造成了假象,光线又暗,完全看不出下面会有一个洞,说是猎洞,也未免太狭窄了些。
  江重雪猝不及防地去拉周梨,只触到她一小片指甲盖,转眼人已被洞口吞没,他把衣角一掀,一跃而下。
  人一下来,他就知道自己料对了,这果然不是一个猎洞,而是一个无底洞。
  两人不断的下坠,他低头时已看不见周梨身影,只听到她惊恐的呼叫声。
  洞内不知几朝不见天日,冒着一股森冷寒气。洞很狭窄,他想以手足抵住两端或可一缓下降的速度,可壁上湿漉漉地渗水,力道轻易就被滑去了。
  奇怪,这昏天黑地的洞里怎会有这么重的湿气。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开,他听到了咕咚作响的水声,来不及思索,人扑通一声,已沉到了冰凉至骨的湖水里。
  第12章 绝谷
  这无底洞下承接的是一泓幽湖,尚在流火时节,山中清寒,湖水已能冻伤皮肉,若是冬日里掉下来,怕是要冻毙的。
  江重雪初时止不住坠力,往下沉了两丈来深竟还未至底。湖水澄澈,底部浮着细软白沙,水草生长冗杂。口鼻中涌出无数气泡,他划动四肢,开始往上游。他深谙水性,没费什么力气就探出了水面。
  头顶夜色静谧,冷风吹拂,还有水泠虫鸣。江重雪张口大呼,新鲜的空气伴随凛冽寒意一同灌进肺部。月色在水面覆了一层幽光,他浮在水中四面环顾,却不见周梨身影,胡乱地喊了几声,并无人应。
  和周梨走过了几山几水,他知道这丫头是会水的。但周梨受了哥舒似情一掌,她又无内力,肯定伤得很重。江重雪马上吸足了一口气再度沉了下去。
  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很深,要寻一个人也是有些困难的。江重雪靠着内力闭气,在水中目光如炬地搜寻周梨。可水下除了幽深的折影什么都没有。
  他第二次探出水面换了口气,然后蒙头如一柄剑再度扎了下去,心下却渐渐一片哀默恐惧。
  是不是在他身边的人注定了没有好下场,以前是金刀堂里的百条性命,现在换做周梨。
  他以为自己的血终究是冷了,再不可能激荡起一点热度,可周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防备。他对她实在不算好,那丫头会瘪着嘴把脸一扭,而他偶尔对她那一点点的好,就能让那丫头露出感激喜悦的目光来。这样纯粹直接的心性,多少叫从小看惯江湖险恶的他惊讶。
  江重雪正自悲怆,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声音又喊了一声,他方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奋力往上一游,哗啦一下,脑袋露出了水面。
  周梨就在不远处,一头湿发打了结,乱七八糟地堆在肩膀上。听到出水的声音后,她惊喜地往那处一看,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江重雪。两人都张大嘴巴,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
  周梨松了口气,划动双臂游过去,到他身边时忍着寒意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握住她的手,强自压抑下乍悲乍喜的情绪,把她拉到自己的臂弯里,放低了声音,“你靠着我,我拽着你游,你可以省些力气。”
  周梨看到他右肩满是血,衣服被泡的鼓胀,丝丝红血往湖水里流,她本想说不,但江重雪不容她置喙地拽紧了她,把她带向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