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第十章 死囚、断气
  窥敌观变,欲潜以深。
  ——《武经总要》
  洪山长吐了口气,朝大狱门前走去。
  他今天特意穿了公服,黑纱幞头、绿锦绣袍、青玉腰带、皂底靴。在有品武官中,他虽然只是从九品,品级最低,但毕竟是军官。穿了公服,出门行事多少会便宜些。门边那两个狱吏原本斜倚着墙在说话,见他走来,都忙站直了身子。
  洪山原先不爱拿腔作调,但这世风便是见面逐高低、观貌称轻重,他也只得随俗。走到两个狱吏近前,他微板起些脸说:“你们哪个进去跟孙节级通报一声,就说步军司广武营使臣洪山在此等候。”
  “洪使臣稍候,小人这就去!”其中一个赶忙小跑着进去了。
  这几年洪山押运粮草,返程时总是空车空船,许多军中官员为求货利,常托他捎带些货品,既免了运费,沿途又不必缴税。为此,结识了不少军官。其中有个姓孙的楚州团练使,他的侄子是这开封府大狱中的一名节级。这回返程时,那个团练使托洪山捎了些玉器给应天府的家人。洪山走之前就已经得知程得助遇了祸事,便向那团练使求了一封书信给他侄子,回来好探视程得助。
  他站在狱门外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狱吏跟着一个头戴黑头巾、身穿黑绸袍、腰系黑缎带的中年瘦高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见了洪山,脸上堆出些笑,躬身拜问:“孙琦拜见洪使臣,常听叔父感念洪使臣惠德,今天终于得仰尊面。”
  “岂敢,在下倒是常得孙大人恩遇,每回去楚州,都要叨扰孙大人,实在感愧。今天在下来,是有一事相求。孙大人有封书信在此,信中已经说明情由。”
  洪山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孙琦,孙琦接过去,打开看过后,皱起了眉头:“这事有些难办……洪使臣要见的人是朝廷重犯,为防里外通泄,一概不许探视。”
  洪山听了,心里一沉。
  孙琦又搓着手感叹:“这事实在难办……一边是朝廷严令,另一边是叔父重托,唉……真正难办……嗯……能否请洪使臣借一步说话?”孙琦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吏,请洪山走开了两步,而后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由小弟冒险陪着洪使臣偷偷去见见那人,洪使臣说话时,小弟得在一旁听着。这样,多少算是不违朝廷禁令本意。洪使臣觉着如何?”
  “成!多谢孙节级成全。”
  “那就请洪使臣随小人来。”
  洪山跟着孙节级走进牢狱大门,里头是一片空阔场院,靠北一排高大房舍,都漆着黑漆。中间是座官厅,厅里并没有人,桌椅也都漆得黑沉沉。场院左右两边各有一堵墙,墙上各开着一扇黑铁门,门边各有两个黑衣佩刀狱卒把守。场院里寂静无声,虽然日头白亮亮照在地上,却透出些冷森森的寒意。
  孙节级引着洪山走向那排房舍最左边一间小房,推门进去,里头摆着几张桌子,桌上堆着些簿册,只有一个文吏坐在桌边,执着笔在抄写什么。他们进去,那文吏也没有抬头。房里里墙还有一扇小门关着,孙节级没有停步,引着洪山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里间更窄,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木桌。洪山猜测是文吏歇息的地方。
  孙节级压低了声音:“洪使臣,您穿着这套公服进死囚牢太惹眼,万一被人多嘴传出去,可就麻烦了。小弟给您寻一套狱吏的衣裳,才好混进去。您看……”
  “不妨事,多谢孙节级费心。”
  “洪使臣稍等。”孙节级转身带门出去,半晌,抱着一套半旧的黑衣、黑鞋走了进来,“这套衣裳鞋子大小是小弟估摸的,不过也只穿一会儿,还请洪使臣将就将就。小弟在外头等着。”
  他将衣裳鞋子递给洪山,随即带门出去了。洪山忙脱下公服,换上了那套狱吏衣鞋,略有些窄短,浑身顿觉极不自在。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他略伸展伸展手脚,便推门出去了。孙节级背身站在门外,听到他出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往外走去。洪山忙跟了上去。
  孙节级走到院子左边那扇铁门,昂着头走了进去,洪山看到那两个狱吏,心里发紧,忙低下头跟了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场院,建着十来排房舍,每堵墙面都只有一排小窗洞。两队执械狱吏来回巡走着,房舍里不时传出骂声、笑声和哭叫声,听着异常惊心慑胆。
  孙节级在前面快步走到靠北第三排房舍,洪山跟过去一看,那一排至少有十间房宽,却只在中间开了一道门。门边木凳上坐着个狱吏,正在晒着太阳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他才被惊醒,看到孙节级,忙站起身。
  “里头没事吗?”孙节级问。
  “没事。”
  “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那狱吏忙从腰间掏出一把拴着绳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随后朝洪山瞟了两眼,眼中有些讶异。洪山一直微低着头,装作不见,跟着孙节级走了进去。一进那门,一股阴腐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里头有些昏暗,只有那一排小窗洞射进一束束光线,投到幽长走道上,照见走道边一间间用墙壁分隔、木栏封锁的小囚室。
  只有门口的太阳光直射到迎面那间小囚室,看得最清楚,靠里墙垒着个小土炕,炕上有个人,头发脏乱披散,穿着脏污白布囚衣,面朝着墙躺着,背影极羸瘦,不住地在咳嗽。他瞧着似乎正是程得助,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孙节级却微微伸手朝他示意,随后向走道左边走去。他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又望了一眼那囚徒背影,才忙跟着孙节级,一直朝里走去。沿途那些囚徒或坐或卧,都绝无生气,犹如穿行于阴间一般。他越走身上越寒。
  孙节级一直走到尽头那间囚室才停住脚,转头朝他微使了个眼色,他忙朝囚室里望去,昏暗中,一个囚徒靠着墙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着头,头发也披散着,脸被遮住了半边。虽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营见他那一回后,两人一直互相避着,再没见过面。那墙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却仍一眼就认出,是老友程得助。
  让洪山诧异的是,程得助坐在那里,竟十分安静,甚至安详,丝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简直如同坐在夕阳酒亭中,耐心等着归乡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后,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儿都已亡去,已再无生念,也再不需“撑得住”,此时,他真真是视死如归了。
  洪山不知道该悲、该敬,还是该释然,他轻步凑近了木栏,想唤,却发出不声来。这时,程得助缓缓转过头,向这边望过来。他先望向孙节级,却视若无睹,随后才望向洪山,却也是一扫而过。他刚要转过脸时,忽然一愣,又望了回来,随即认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竟露出笑来。
  那一笑,诚朴如故,更多了些温厚与沧桑,是恩怨尽释后,故友重逢之笑。
  洪山的眼睛顿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程得助笑着下了炕,朝他走了过来。两人隔着木栏对望。
  “兄弟……”洪山见他比从前越发瘦削,往昔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大哥。”程得助仍然笑着。
  “我……”洪山喉头哽住,再说不出其他来。
  “我很好,大哥不必记挂我。其实,十九岁那年遇了那场意外,我就想死,却不敢,又苟活了这十来年,如今总算能了账了。”
  “我是来问你那粮仓失窃的事,我一定设法查明白那桩窃案,救你出来!”
  “多谢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于我而言,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来。”
  “可是……”
  “还有一些话,我必须得说,四年前分别时,我说‘多谢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诚之语。大哥万万不要觉着有丝毫亏欠。活了这三十来年,我最对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补偿了她一些。还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该占为己有。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来惩罚我,先夺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这些年,为子不孝,为夫不善,为父不义,上天却给我一个善终。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大哥一面,把要说的话说尽。我还能求什么?”
  相识十多年,程得助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洪山越听越伤怀,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兴进了城,来到香染街。
  街上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夜行人,两边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睡觉,只有酒楼客店还亮着些灯。他拐过街角,见梅大夫医馆也已经关了门,不过门缝里透出些微光。有时梅大夫会在夜间读医书、记账簿。
  虽然只隔了几天,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隔了许多年。回想起搬到这里住的那些时日,甚至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那时,承义兄楚澜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妇善待,他终于远离军营,在这里清清静静独享一间好房。搬过来没多久,又被差遣到龙标班做教头,虽说只是训练金明池争标,并非真正训教武艺、排兵布阵,但毕竟比在步军司时闲混虚度、坐食军俸好了许多,还结识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艺出众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启发,开始习读兵书,打开了胸怀眼界。又不时和义兄楚澜等豪友相聚,谈兵论武、醉饮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应该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时日。
  之后义兄楚澜被害,他又遭人设计,上了钟大眼的船,一步步踏进危局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他不由得问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愿意做哪一个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但心底里始终没有归止,独处时,便会发怅发闷、发虚发慌。如今虽然隐患丛集、凶险环伺,但却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儿汉、大丈夫,何虑区区一身之痛快?当求大事担当之痛快才对。
  想明白后,他不由得笑了笑,举步走到梅家医馆门前,抬手敲门。
  “梁教头?”开门的是梅大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快进来!”
  “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梁兴走了进去,尽量装作无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账簿,旁边搁着笔墨,便笑着问,“梅大夫还在算账?这一阵子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好?不过是谋衣食而已。梁教头可用过饭了?我让内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却诚恳。
  梁兴搬到这里后,他们夫妇很有些荣耀,加上楚澜的托付,两口儿常常嘘寒问暖、端汤送水,连衣裳都替他浆洗。楚澜的死讯,梁兴最先也是从梅大夫这里听到。
  “多谢,我吃过了。等一会儿我还得走,今天过来是有件事问问梅大夫。”
  “哦?什么事?梁教头请讲。”
  “是有关我义兄楚二哥的事,那凶手至今没找见。我想从头再理一道,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追踪那凶手的线头。能否劳烦梅大夫再讲一遍你去楚家宅子救治楚二哥的经过?越细越好。”
  “哦?我去时,楚二官人其实已经没救了,那凶手也早已逃了,能有什么线头?梁教头请坐下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到灯前,梁兴继续开口相求:“如今到处找不见那凶手的任何踪迹,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个笨法子试试。还请梅大夫不要嫌烦。”
  “那怎么会?我为楚家看治了多年的病,每回得的诊钱都比别处高出许多。我原先的医馆开在街那头,那房主依仗着在朝里有贵戚,耍横要将房钱涨一倍,如何苦求都不听,我只得搬了出来。正四处没着落,楚二官人知道后,又将这铺子白借给了我,还不拘年月。这大恩,我这一辈子都难报答,巴不得能出得上些微力量,哪里还敢嫌烦?”梅大夫说到动情处,垂下头,不住捻着胡须。
  “那就请梅大夫从头再细细说一说。”
  “那天晚上,你在营里没回来。我已吹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急。披着衣裳出去一看,是楚家的仆人凌小七,以往楚宅有人生病,都是他来唤我。他一见我就焦慌慌说‘梅大夫,快!我家小官人闹病了!’我忙问症状,他说是二小官人,晚间看灯回来,又吐又泻,浑身滚烫。我忙进去取了些风寒、腹泻的药,放进药箱,背着就出去了。凌小七骑了一匹马,另牵了一匹马。我们两个一路催马,急忙赶往楚家宅院。半路上,见有许多人挑着灯笼、打着火把,叫嚷着急忙忙在四处搜寻什么。我们两个都有些纳闷,却顾着小官人,没有停马。正在紧赶,迎头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大声问是梅大夫吗?我忙答应了一声,凑近一看,是楚家另一个男仆,那男仆一边说‘谢天谢地,梅大夫请赶紧些,二官人出事了,急等着救命呢’,我误以为他说的仍是二小官人,便随着他加力驱马快奔。
  “到了楚宅,厅院里挂了许多灯笼火把,明晃晃的,却不见一个人影。那男仆引着我走向西边院子,凌小七在后头忙问,‘二小官人在东院,你往西边跑什么?’那男仆却不停脚,只气狠狠说,‘二官人生死都不知道,谁还顾得上二小官人?’我心里更加纳闷,却不好问,只能紧跟着他走进西院。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仆妇丫头,嘁嘁喳喳、叫叫嚷嚷地乱作一团。只有西边中间那间房里亮着灯,那男仆嚷着推开那些妇人,让我赶快走进那间房,屋里站着两个人,是楚大官人和那乡里的副保正,他们脚边躺着一个人。楚大官人见到我,忙说‘梅大夫,快来瞧瞧我二弟’。
  “我这才看清楚,地下躺的竟是楚二官人,慌忙走过去蹲下来看视。楚二官人躺在地下,紧闭着眼,鼻子被打破,满脸血污,胸口上插着一把刀。我忙伸手去探鼻息,微微还有些余气。但再看那刀插的位置,正在心口上,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那时也顾不得这些,能救一分算一分,我先小心将那刀拔了出来,转身打开药箱要取药时,楚二官人的头忽然微微一偏。我忙又去探他鼻息,已经没气了。
  “我只得站起了身子,朝楚大官人望了一眼。楚大官人本就已经知道,他微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来。他忙垂下头,呆立了片刻,走到床边,将床帐一把扯下来,抖着手,盖到了楚二官人的尸身上。随后低声说‘走吧,官府还得查验’。我忙提起药箱,和那副保正一起跟着他走了出去。他轻手关上了门。而后对那副保正说‘劳烦老弟帮忙看着这门,莫让人进去’。
  “他一直强撑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颤得几乎发不出声来。说完,他便朝院外走去,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刚才那个男仆站在一旁,忙扶住了他,几个仆妇一起上去,将他扶到了对面的房里。
  “其他人都忙忙乱乱,凌小七过来小声说,还是该去看看二小官人。我便跟着他去了东院。东院里只有一个丫头和一个仆妇在看护两个小官人。那仆妇带我去看了二小官人,二小官人躺在小床上,浑身是汗,额头的确有些发烫。我把了把脉,是受了些风寒,幸而不算多重,便合了一味小儿息风散给那仆妇,让她煎了喂给二小官人。
  “看过二小官人,我又回到西院。里头仍忙忙乱乱,楚二官人停尸的那间房门关着,那个副保正靠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楚大官人仍在对面那间房里,我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看,见楚大官人垂着头、呆坐在灯前,像是泥塑的一般,人也憔悴得似乎顿时老了几岁。我没敢惊扰,小心带上门,退了出来。我见他们忙乱得这样,自己又帮不上忙,挤在那里反倒是妨碍,便悄悄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想着楚二官人那豪爽性情、侠义心肠,许多年没流过泪,那晚却没能忍住……”
  第十一章 翻墙、结绳
  善动者形之,形之,敌必从之。
  ——《武经总要》
  丁豆娘又回到了三槐巷。
  她去虎翼营打问庄夫人丈夫钥匙的事,那守门老军一句话点醒了她:庄夫人死后第二天,她丈夫得知死讯后,急忙赶回了家。她丈夫的钥匙若被人偷去,院门又锁着,回家开门时自然会发觉。这钥匙事关庄夫人被杀,她丈夫自然会起疑,也该会告诉了官府查案的人。但官府已经撂下了这案子,并没听说追查偷钥匙的人。
  这么说来,钥匙并没有丢,凶手仍是翻墙进去的。可正门那边的三槐巷是条大巷子,白天往来进出的人多,后门又临着河,河对岸有许多店肆,人也多。凶手自然没法翻墙进去,只有等晚上。可董嫂到庄夫人家时,天才昏黑,凶手既然把董嫂误当作了庄夫人,自然不知道庄夫人啥时间回家。看到轿子来,再翻墙自然来不及了。除非他前一天就趁天黑翻进去,若是这样,凶手前一天就能杀掉庄夫人,何必躲在屋里等一天?除此之外,就剩一个办法,像先前想到的那样,从邻居家翻墙进去。
  庄夫人家里东西没丢,凶手并不是谋财害命。丁豆娘仍然觉着,庄夫人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这么花心思气力要杀她。但这是不是真的和孩子们被掳有关?丁豆娘不知道,但这是找回儿子的唯一救命绳,就是死,她也要紧紧攥住。
  从虎翼营回到三槐巷,又是十多里地。她走得浑身疲乏、腿脚酸疼,她却宁愿再累些、再疼些,这样心才会稍稍安一些,不必想庄夫人骂云夫人那些话,也不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娘的。
  到了三槐巷口,她一眼瞧见一个小女孩儿,穿着小绿衫,站在巷口小食摊边,眼巴巴望着摊上那些吃食。正是庄夫人家隔壁那个小女孩儿燕儿。丁豆娘忙走了过去,笑着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扭头望了她一眼,张开缺了门牙的小嘴,笑了一下。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娘呢?”
  “我娘绣花的绿线和黄线用完了,去王家丝帛店买去了。她让我在家里等,我一个人害怕,就跑出来在这儿等我娘。”
  “你想吃这些?”丁豆娘望向那小食摊,一只小风炉上搭着一口平底锅,锅里用油煎着些白肠、灌肠、肝片和腰子,嗞嗞地响着,散出一阵阵油香。
  燕儿摇了摇头,眼里却露着馋:“不相识的人给的东西,我娘不许我吃,也不许我乱吃肉。”
  “我跟你都见过两回了,哪里是不相识?来,婶婶给你买一根煎灌肠吃。”
  丁豆娘摸出三文钱,让摊主用竹签插了一小根煎灌肠,接过来递给燕儿。燕儿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使劲摇着头。
  “拿着!买都买了,你赶紧吃,别让你娘瞧见就成。”丁豆娘抓过燕儿的小手,硬塞给了她。
  燕儿微拒了两下,便接了过去。“谢谢婶婶。我躲到树后头去吃。”说着她便跑到了巷口那大槐树下,大大咬了一口,一边狠嚼着,一边朝街那边偷望,又回过头朝丁豆娘咧嘴笑了一下。
  “吃完了莫忘记把嘴擦净。”
  丁豆娘朝她摆摆手,提醒了一句,随后转身走向河边,等燕儿看不见时,快步跑向燕儿家。院门果然虚掩着,她急步推门走了进去,见墙根仍放着上回那个木箱,忙踩上去,费力攀上墙头,朝下望了望,有些高,但这时已经顾不得了,一狠心,就跳了下去。双脚着地太猛,疼得她翻倒在地上,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忙闭紧了嘴,吃力爬了起来。裙腰上“啪”的一声,接着“咔嗒”一声,腰带被挣开了,上头系的扣环也掉了。
  这里是凶案地,千万不能留下任何东西。她忙弯下腰四处找寻,却到处找不见那环扣,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她正在焦急,忽然听到墙外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妇人的骂声,是燕儿和她娘。丁豆娘吓得忙缩到墙根,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隔壁“砰”的一声关上了后门,燕儿仍在哭,她娘不住声地数落:“让你馋嘴!认都不认得,只见过两回,连姓啥、住哪儿都不知道,你竟敢乱吃她买的东西?吃了不说,吃的竟还是脏臭稀烂的肉!我说过万万回了,不许你吃,你连这都记不得了?你若再敢不听话、犯馋痨,我也不要你了,像隔壁那孩子,也把你捉走!”
  等那母女两个进了屋,再听不到声音后,丁豆娘才直起了身子,一晃眼,见太阳斜照着后门边靠墙放着的一把小铁铲,铁铲脚缝里闪着一点淡青的光,她忙放轻脚步过去,俯身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腰间那个青玉环扣。她仔细揣进腰间小布袋里,这才轻轻推开那后屋门,朝里小心望去。
  石守威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醉,只觉得脚底全是云。
  邓紫玉用那只嫩白玉手搀着他,将他送下楼,又送出欢门,直送到了街上,仍不松开。她站住脚,用那莹莹秋波望着他的眼睛,细声说:“石哥哥,那件事你若觉着不好办,就忘掉它,千万莫勉强。我心里知道石哥哥疼惜我,就已千足万足了。”说完,她眼中又闪出泪来,又忙换作笑容,柔声说,“石哥哥走好,喝了酒,路上当心些。我得进去了,不然妈妈又得说出些藏针露剑的话来,其他人都巴不得瞧笑话,谁肯帮我说一句?”
  石守威定定看着邓紫玉朝他凄然一笑,随即转身,匆匆走进了欢门。那瘦纤纤的背影,如同斜阳里一枝暮春紫堇花,孤零零、凄楚楚的。石守威胸口顿时涌起一阵爱怜,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帮她。
  他扭头向对面的红绣院望去,斜阳耀得睁不开眼,他才惊觉,都这时候了?自己晌午来到这里,竟和邓紫玉吃了大半天的酒。若是寻常的客人,这么久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银子。营里那班兄弟若知道了,不知口水要流几丈?他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用手遮着夕阳,见一伙儿禁兵拥着一个将官走进了红绣院,那欢门里一个妇人、三个门仆忙笑着迎了出来。
  他想,要做那事,还太早,得夜里才好。先去相看相看地形。他朝红绣院西边走去,头仍晕晕的,脚步也有些发虚,心底里却异常欢悦,他不由得又“嘿嘿”笑出了声。
  他慢慢走了百十步,来到红绣院西墙拐角,见横着一条小巷子,巷子西边是一家小营妓馆。他穿进巷子,没有行人,极安静。他边走边仰着脖子瞅着,走了一半多时,墙头上现出一蓬蓬茂绿槐柳,估计这便是红绣院的后园了。邓紫玉说那个梁红玉住在园子西北角的小楼上,应该在这个位置,但被这些枝叶遮住,瞧不见。他又看了看院墙,不到一丈高,不难攀。
  他又上下左右瞧了一阵,这才继续前行,穿出巷子,走到后街上。那街上有些小店肆。他挨家走过去,都没见卖绳子的,只见到一家小布帛店。他走了进去,选中了一样最贱的苎麻粗布,一问价,一匹五百二十文。他算了算,从钱袋里数了二十六文钱,让那店主裁两尺。那店主见他一个军汉,又只要这么些,有些纳闷,又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拿过尺子剪刀,量好裁给了他。他将布卷好,胡乱揣进怀里。一眼看到墙角堆了几个大布袋,看着是用来装布帛卷儿的,他问店家买一个多少钱,店家要十五文,他又摸出十文钱,丢到柜子上,强行拿了一个,卷起来也揣进怀里,离开了那店。那店家望着他,没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