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他不是羊脂球,这些学生也不是那些贵族,真要有人对号入座,那这人本身恐怕就是有问题的。
  而且……这些学生一看就是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对义诊也不够了解的,以至于这次出来义诊,被他们弄得跟郊游一样,穆琼觉得,有必要给他们泼一盆冷水。
  按照他前些日子给傅蕴安打下手时的所见所闻来看,这次的义诊恐怕并不轻松。
  “这部小说是我无意中读过的,里面写的事跟今天我们遇到的事情有点像,我就想起来讲它了。”穆琼解释了一句:“当然,小说跟我们的真实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穆琼对《羊脂球》的印象很深,但要照着叙述出来,肯定是做不到的,不过他本身就是个作者,自然能将之讲得生动有趣。
  这些学生都听得很认真。
  讲到开头的时候,他们确实有点不自在,还有人面露羞愧,但讲到后来,他们就没空想这些了,只顾着气愤那些贵族的行为。
  等讲到最后,那两个女生更是哭了起来。
  穆琼把故事讲完,之前问穆琼在哪所学校读书的人就对穆琼道:“你的故事讲得非常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之前有点看不起你,我为我之前的行为道歉。”
  “我也向你道歉。”又有人道:“我同样犯了错误,我看《留学》的时候,总是愤怒于那些洋人看不起江振国,可实际上,我有时候也是这样的。”
  “谢谢你之前的食物。”那两个女生也道谢。
  穆琼觉得在这个时代,这些充满理想的年轻人都挺可爱的:“这么说起来,我也有错,我其实完全可以讲别的故事,但还是讲了这个。”
  大家说开之后,就又聊了起来,穆琼这才知道,这些学生都是一路教会学校读上来的。
  也是,要是没有从小打下的基础,他们又哪能考的进震旦大学?要知道,在震旦大学,很多老师讲课直接就是用法语的。
  “我觉得你们把义诊想的简单了一点,实际上做义诊并不轻松。”穆琼没说自己以前的事情,但把他前些日子在傅蕴安身边打下手的时候遇到的一些事情说了,还说了一些穷人的生活。
  那些,都是他跟傅蕴安的病人聊天的时候,从病人那里听来的。
  这些大学生听得很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
  而马车,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村子。
  这村子不处于沿海,村里的土地很肥沃,本地自然灾害又少,基本每年的收成都不会差。
  但村子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并不好,毕竟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地的,就算有地……各种名目的税收压下来,他们收起的粮食又能剩下多少?
  更何况,正因为这边的土地相对肥沃,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也多,人一多,地就显得更少了。
  如此一来,百姓的生活自然也就困苦起来。
  公济医院决定在这里义诊,是这里的一个地主的儿子联系的。这人名叫林寿富,在上海求学期间因生病进了公济医院看病,结识了玛丽医生,他说了自己家乡的情况之后,玛丽医生就将之作为了义诊的目的地之一。
  林寿富已经提前返家,为他们一行准备了房间。
  他家是地主,但因为没经营什么生意的缘故,也没富到那里去,家里的房子也就不大,房间也不多,因而就只能腾出三间空屋来。
  爱德华一间,玛丽医生和她的助手一间,傅蕴安和他的助手一间,其他人就难以安排了。
  而这,主要也是因为他之前并不知道还会来一些志愿者。
  马车夫可以住林家给长工们住的房子,但那些志愿者……
  “我和家人可以去亲戚家借住。”林寿富道。这些志愿者都是震旦大学的学生,他并不敢怠慢了。
  “不用,我们去借住就行了。”志愿者中的一个说道,其他人也纷纷响应,但林寿富没同意,还是坚持把自己家里的房子让了出来。
  林家已经把最好的房间让出来了,剩下的房间其实没有好到哪里去,并且也就只有三个。
  最后,两个女志愿者一间,穆琼和另外四个男志愿者分着住两间——他们在一个大点的卧室里用条凳和门板铺出一张小床来,可以多住一个人。
  这样的床挺熟悉的,穆琼直接选择了单独睡小床,然后拿出了自己带来的褥子被子铺上。
  “这个门板能睡吗……要不要我跟你换换?”同房间的一个男志愿者问穆琼。
  “这样的床我睡过。”穆琼轻笑起来:“早就习惯了。”
  那人闻言,顿时面露同情。
  众人放好了行李,才去吃晚饭。
  这天的晚饭还挺丰盛的,有白斩鸡,有用鸡汤做的蛋花汤,还有红烧鱼以及几个炒菜。
  当然了,味道一点都不好。
  不过大家都饿了,倒也吃得欢快。
  来义诊的生活条件比穆琼想象的要好很多,他放心不少,可是,事实证明他放心太早了。
  他告诉那些志愿者义诊不轻松,而实际上,义诊已经不单单是“不轻松”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晚上,大家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医生,医生,求求你们救救命,求求你们救命。”
  敲门的是个女人,声音凄厉,间或还传来其他的一些声音。
  穆琼房间里的两个男志愿者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问:“怎么了?”
  “我去看看。”穆琼坐了起来,披上一件棉衣就往外走去。
  他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傅蕴安、爱德华和玛丽医生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爱德华是个才来华国没多久的传教士,不会说国文,也没听懂外面的妇人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就只用英文道:“我的上帝,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生病了。”傅蕴安回答,打开了门。
  他们这才发现,门口竟然已经有人在排队了,至于敲门哭泣的,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个大着肚子的孩子,这个孩子看着已经很不好了。
  “抱歉抱歉,我跟他们说了你们明天才开始义诊,但这个孩子看着不大好了,他娘就比较着急。”林寿富跟着一个村民匆匆赶来,满脸歉意。
  傅蕴安没有跟他说话,已经看起孩子的情况来,穆琼则问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他原本好好的,初五那天从外面玩了回来,突然说肚子痛,我给他泡了红糖水喝也不见好,还吐了,然后一直疼到了现在,肚子还大了起来。”孩子的母亲哭着说。
  孩子面色青黑,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傅蕴安站起来,摇了摇头:“应该是阑尾炎,已经没救了。”
  穆琼一愣。
  阑尾炎在现代,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疾病,得了之后请一星期的假,去医院动个手术就没事了。
  但在这个时代,是会要人命的。
  有些人身体好,又不严重,兴许吃点中药,自己就扛过去了,可一旦严重……中医是治不好的。
  西医倒是已经可以动手术了,但要早点找到西医才能动手术,而且因为没有抗生素,还存在感染的危险。
  而现在,这个孩子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怕是已经烂穿了肚肠。
  “你说什么?”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听不懂傅蕴安那不怎么标准的上海话,还是不愿意听懂,追问道。
  “抱歉,我们治不好他。”傅蕴安道,他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真的已经太晚了……现在这个孩子,差不多已经没气了。
  “不会的,这孩子今天早上还吃了一碗馄饨呢,他吃的时候都不叫痛了,说好多了……”这个女人一边说,眼泪一边大滴大滴地从眼里往下落:“他老早想吃刘胖子家的馄饨和包子了,我给他买了一碗,他还非让我吃了两个……”
  她说着说着,一把抱住了孩子。
  那孩子的手脚抽了抽,就在她的怀里没了动静。
  穆琼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夜色很深,宅子门口也没有影视剧里的那种红灯笼照明,因此非常非常暗,人们相互之间,都看不清脸色。
  夜里就只有女人的哭泣声,突然,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也哭了起来,再接着,爱德华和玛丽医生一起祷告起来。
  几个志愿者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地了。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休息了。”林寿富道:“周嫂子生了四个孩子,就养大了这一个,现在……唉!”
  “把病人都叫进来吧,我们给他们看看再睡。”傅医生道。
  那些打算在外面彻夜排队的病人被叫到堂屋里,又点起蜡烛来。
  穆琼这才注意到,爱德华和玛丽医生应该也是匆匆起来的,衣服有点乱,但傅医生衣着整齐。
  那些病人很快就到了屋子里。
  在上海的时候,来找傅医生看病的都是受了伤的,但这里的病人什么都有。
  有个中年人,说是胸口疼了很多年,还总咳嗽,透不过气来……傅医生仔细询问,又检查过他的胸口之后,便知道他约莫是多年前摔断了肋骨,那肋骨还戳伤了肺。
  这要动手术才能治。
  中年人听说要动手术,手术还有危险,到底还是离开了。
  又有个老人,走不动路……他的一双腿,都已经变形了。
  至于那些弯腰驼背,走路直接弯成了直角的人,他们竟然不觉得这是病,他们来看的,往往是自己其他的毛病。
  比如脚烂掉了脚指头,又比如肚子总是痛。
  还有孩子,脑袋大肚子大,身上没有几两肉,还膝盖疼腿抽筋……这个孩子,其实身体素质很好,要不是这样,他怕是不能活下来——他就是吃的太少了,严重营养不良。
  这时的西医,缺少器材又缺药,很多毛病治不了,但这样的义诊,到底还是给很多病人治好了病。
  穆琼熟练地给傅蕴安打下手,那些志愿者却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呆呆地站在旁边,都已经懵了。
  穆琼其实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他上辈子看过一些非洲或者国内贫困山区的纪录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贫穷的人,其中有些甚至连干净的水都喝不到,但真的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还是被震惊了。
  尤其是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这个村子里的百姓的生活,其实还算是好的,这个时候,很多其他地方的百姓,正在经历战乱。
  那些人的日子,又过得怎么样?
  穆琼都被震撼了,生活在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从小长在象牙塔里的志愿者们,他们受到的冲击有多大可想而知。
  晚上排队的人到底还是不多的,忙到半夜,众人就能去睡了,而那个时候,穆琼注意到好几个志愿者的眼睛都已经红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早餐是白米粥、咸菜,还有切成小段的油条。
  他们随意吃了点,就又忙了起来。
  前一天来治病的,多是男人和孩子,就算有女人来,也只是跟着来的,但今天白天,有女人来了这里。
  她跟一个女志愿者低声交流了一下,最后和玛丽医生,还有那个女志愿者一起进了一个房间,再出来的时候,穆琼就听到玛丽医生用法语道:“她的子宫已经完全脱垂,都从身体里出来了,她应该避免劳动,卧床休息……”
  穆琼听懂了,看着那个带着锄头来看病,背上背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大概三十多岁的女人说不出话来。
  他又能说什么?
  他以为他刚穿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够穷了,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