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舒知茵若有所思。
  “茵茵,摆上棋盘,我们对弈几局,如何?”景茂庭不希望她再胡思乱想。
  “我要进宫一趟。”舒知茵道:“面见父皇。”
  “问及我昨日被杖刑一事?”
  “对。”舒知茵语声薄凉的道:“徜若父皇再对你用刑,我会恨他。”
  景茂庭神色如常的道:“明日进宫也不迟,我难得能闲在府中一日,多陪陪我,好吗?”
  若不是伤口疼得他行动不便,他确实难得能空闲,待明日伤疼减轻,他就会去大理寺忙于公务。舒知茵难以拒绝,缓缓坐在软榻边,倒了一杯温水,自饮了半杯,喂他喝了半杯,道:“好。”
  舒知茵摆上棋盘,二人一边弈棋,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气氛颇为融洽甜蜜,有种曼妙舒缓度日的安逸。
  夜幕降临,暖阁里燃起烛光,烛光中二人相谈甚欢。直到深夜,舒知茵躺偎在景茂庭的怀里入眠,景茂庭则心不在焉的无心睡眠,难以预料今晚的皇宫会发生什么。
  启泰宫里,炉火正旺。
  荣妃悄无声息的将袖中一物执入燃烧的木炭上,状似随意的烤着甘蔗,继续说道:“臣妾不禁想到,距我们初次相见,已有二十多年了。”
  舒泽帝半躺在软榻上,神态中有着只在她面前才流露出的放松,道:“二十六年。”
  荣妃笑意温软,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那时你还是太子,奉命南下剿匪,凯旋而归时途经江南。那日,阵雨突如其来,我们恰好都在那间破庙里避雨。”
  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他二十余岁英姿勃发,她及笄之年温柔恬美,却一见倾心。而他已娶妻有子,她尚无婚配。她本可以在江南嫁给门当户对的寻常男子,安然的过着贤妻良母的平淡日子。他无法忘却她的音容,事隔一年,终是用一道选妃圣旨,把她带入了京城,从此留在他的身边。
  荣妃回忆着往事:“洞房花烛夜时,你说你会将能倾注的爱情全倾注于臣妾,唯独不能公然的表露爱意,让臣妾体谅你。二十多年了,臣妾一直体谅你顺从你,默默的闲居在平乐宫。你给臣妾的爱,二十多年如一日始终不变。”
  舒泽帝缓声道:“为什么提这些旧事?”
  “臣妾满足于现状,此生唯求茵儿能过得幸福平安,有个正大光明爱她的夫君,正大光明的守护她一生。”荣妃的语声平和。
  舒泽帝眼帘低垂,问道:“你对茵儿的夫君景茂庭不满意?”
  “景大人无疑最适合茵儿,臣妾很满意他。”荣妃轻道:“是你不满意他吧?”
  “为什么认为我不满意他?”
  “你不满意景大人爱慕茵儿,逼迫景大人服下无解药的毒药才同意他迎娶茵儿,可有此事?”
  舒泽帝一惊。
  “你不满意景大人让茵儿受孕,以此向世人证明他们夫妻感情好,逼迫景大人让茵儿服堕胎药,可有此事?”
  舒泽帝不免一慌。
  荣妃的身心俱寒,面上依然温顺,道:“臣妾能体谅你,你是皇上,必然要以国势为重,提防景大人的权力过大而有私心在情理之中,担心茵儿受孕后身染剧毒也在情理之中。”
  “你能体谅就好。”舒泽帝不动声色的道:“是景茂庭告诉你的这些事?”
  “是他。”荣妃轻淡的道:“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便请臣妾劝劝你。不过,臣妾婉拒了,你岂是能被劝说的。”
  舒泽帝的脸色骤然冷沉,景茂庭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之人!
  荣妃将烤热的甘蔗和刀子寄给他,他随手接过,削去甘蔗皮。她吃着甜甘蔗,说道:“他们既然选择在一起,就要承受在一起的结果。就像臣妾选择接受你不能正大光明的宠爱我,而不为人知的承受着‘母凭女荣’的现状。”
  舒泽帝盯着她,问道:“你实有怨言?”
  荣妃摇摇首,道:“毫无怨言,臣妾性格使然,本就安顺,不像茵儿,她纯粹而热烈,容不得半分瑕疵,她要景大人正大光明的爱她。”
  舒泽帝不动声色的问:“茵儿也知晓景茂庭被逼的那些事了?”
  “她不知道。”荣妃道:“景大人永不会告诉她,即使是她发现,景大人也不会承认,他不忍你们父女的感情有裂痕。”
  舒泽帝默不作声,预料景大人会有所行动。
  沉默了片刻,荣妃温柔的望着他,问道:“如有来生,你能正大光明的爱我吗?”
  “能。”舒泽帝回答得不假思索。
  如有来生,但愿不出生在皇室贵族,只做布衣百姓,结为朴实的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寄居于山野里,与世无争,纵情生活。
  良久,良久。
  夜深了,他们困意深浓,昏沉睡去。
  第77章 风风雨雨
  舒泽帝驾崩了!
  卯时,李嬷嬷准时在启泰宫的寝宫外唤醒皇帝上早朝,久唤不醒,李嬷嬷便推开殿门而入。踏入寝宫,忽闻味道怪异,发现本是半掩着的窗户均被紧闭,心下一惊,忙呼唤着奔至床榻边,只见舒泽帝和荣妃相拥而眠的姿势。舒泽帝崩,荣妃薨。
  李嬷嬷震骇的久久才缓过神,赶紧派人去请齐老、传太医。
  德高望重的齐老迅速入宫,见状,通知太子殿下和景茂庭进启泰宫。舒知行本就寝食难安,听闻齐老邀他进宫更加紧张,不知是何事,生怕中了埋伏,惶恐不安,装作身体有恙拖延进宫。
  景府里,景茂庭正半躺在软榻上,温情款款的喂着怀里的舒知茵吃酸梅。他的伤势仍不宜久动,告假在府中静养。恰逢舒知茵已知怀了身孕,有他在身边形影不离的陪着,她心中颇为舒适。
  如锦来报:“宫中派人前来,道是齐老让景大人即刻进启泰宫。”
  景茂庭的眸色微微一变,齐老竟在皇帝所居的启泰宫,莫非……
  舒知茵同样意识到事态不寻常,隐隐觉得不安,生怕再出变故,不能让景茂庭独自面对,正色道:“我们一起进宫。”
  景茂庭沉思不决。
  “我们一起进宫。”舒知茵说得很坚定。
  景茂庭无法拒绝她,也不容他拒绝,二人同乘马车入宫。到达启泰宫,侍卫欲阻拦舒知茵入内,景茂庭缓缓地摇了摇首,示意放行。
  舒知茵察觉到气氛寂然怪异,有一种说不出的庄穆。她缓步走向正殿,正殿只开了一扇门,见候在殿外的李嬷嬷低垂着眼帘,神情里有着难掩的悲痛之情,她驻步,仔细探究着李嬷嬷的神情。
  李嬷嬷别过头去,哀痛的喟然长叹。
  景茂庭率先踏进殿里,跟齐老交换了眼神后,回首道:“李嬷嬷,劳烦去将皇后娘娘请来。”
  李嬷嬷快步而去。
  舒知茵怔了怔,站在殿门前朝里张望,只见殿中只有齐老和景茂庭,她漫不经心的道:“齐老,我父皇不在殿中?”
  齐老目光一转,极为惋惜的直言道:“皇上驾崩了,荣妃娘娘薨。”
  闻言,舒知茵顿时震恐,僵住片刻,顺着齐老的目光走去,绕过屏风,赫然看到了父皇和母妃一动不动的躺在紫檀木案上。她的呼吸几欲停顿,浑身在颤抖不止,她鼓足勇气奔过去,触摸到母妃冰冷的脸颊,察觉到母妃已无呼吸时,她又惊又悲,随及一阵眩晕。
  原以为父皇请齐老到启泰殿,是要震慑景茂庭,逼迫或说服他接受某些决定,她不愿他被为难,才要跟着前来。不曾想,却是突如其来的噩耗。
  恍惚的看着父皇和母妃的尸体,舒知茵无语凝噎,悲凉、彷徨、阴暗铺天盖地的压向她,无比沉重的压住她。
  齐老在屏风外说着什么,她全然听不到,只感觉整个人向下坠落。
  “茵茵!”景茂庭赶紧扶住她下滑的身子,把她抱入旁边的偏殿。
  舒知茵浑身发冷,四肢发软,就像是失去了听觉和触觉,在无尽幽深阴冷的黑暗里匍匐前进。
  景茂庭俯首凝视着她失魂受惊的模样,如此的孤独无望。他目露痛楚之色,顾不得后背的伤口被撕扯出血,紧紧的搂她在怀里,笃定的安抚着她:“茵茵,有我在,有我在,我永远在你身边爱你。”
  舒知茵的视线有些模糊,呼吸微弱,面若死灰。
  景茂庭语声害怕的道:“茵茵,你怀着身孕,千万千万不能有事,要振作。”
  “母妃她,”舒知茵发抖着蠕动嘴唇,眼中噙着泪,“她是怎么……”
  景茂庭摸着她的头,轻声道:“刚刚齐老说,皇上和荣妃是意外中了炭炉的煤毒。”
  “煤毒?”
  “对,太医诊查过,完全是中了煤毒的症状。”
  “意外?”
  “对,是意外。”
  舒知茵抬首盯着他,道:“你相信吗?”
  “相信。”景茂庭认真的道:“可想而知,不会有别的原因。”
  舒知茵难以相信,她知道父皇和母妃常在冬夜围炉夜谈,用炭火烤甘蔗和花生。煤毒的危险他们不会不知,他们怎么可能掉以轻心的出了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暗害!是谁最有机会暗害?李嬷嬷?不可能!李嬷嬷是父皇的乳母,跟父皇的感情亲同母子,表面上对母妃奉承,实则对母妃一直悉心照顾。难道是母妃?
  这个念头猛得闪现之后,她眼中的泪猝然掉落,警惕的瞪着他,质问道:“你昨日在府中跟母妃说了什么?”
  景茂庭迎视着她的怀疑和揣测,沉静声道:“是一件陈年旧事。”
  舒知茵不容他回避的道:“告诉我!”
  “你先放松。”景茂庭的大手捂护着她的小腹。
  舒知茵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可如何能平复得了,一夜之间,父皇和母妃双亡。她也害怕腹中胎儿不稳,着急的想要放松,急得泪流不止。
  景茂庭疼惜的擦着她的泪水,尽快直言道:“田隽山的临终遗言,是让我转告荣妃娘娘,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男婴并没有夭折,还活着,至今也还活着。”
  “什么男婴?”
  “荣妃在二十五年前产下过一个男婴。”
  舒知茵一怔。
  景茂庭轻抚着她的背脊,缓缓说道:“二十六年前,皇上和荣妃在江南相遇,皇上那时是太子,邂逅了正值及笄之年的荣妃。因一次阴差阳错,他们……。皇上回京之后,荣妃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田家自是不容,将她驱出家门,幸得皇上的一位挚友收留,她产下了一名男婴。恰逢皇上已登基为皇,选妃圣旨到了江南,明着是选妃,实际上是专为寻找荣妃一人。田隽山投机取巧,为得赏银,把荣妃母子接回田家,将男婴残忍的遗弃山野喂野兽,骗荣妃说男婴已经夭折。”
  “竟有此事?”舒知茵惊愕不已。
  “田家不知当年那位男子是当朝皇上,一直对荣妃在进宫之前失身的事守口如瓶,生怕遭殃。田隽山临死之际,恨荣妃的袖手旁观,就将此事泄露给我,指望着我把此事禀告皇上,使荣妃遭殃。”
  舒知茵若有所思的道:“你事先并不知道田隽山所说的男子是父皇,如此大的秘密,堪称丑闻,对母妃极为不利,已经沉封多年,你本可以不闻不问,为何还执意对母妃提及?徜若当年的男子并非父皇,如此一提,岂不是令母妃倍感羞辱?”
  “我绝没有要让荣妃有羞辱之感,她需要知道真相,那毕竟是她的骨肉,事隔多年,她应也难以释怀。我执意告诉她,是希望她能知晓并释怀。”景茂庭沉静的道:“她说她确实始终没有释怀,这些年,每逢男婴的忌日,她总悄悄祭奠。”
  “为何你要选择在昨日告诉她?”
  “我平时见不到她,恰逢得知你怀了身孕,邀请她进景府,合情合理。”
  “为何她与你谈完之后,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反倒是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伤感?”
  “可能是因为她此生无法跟亲生的儿子相认,难免悲伤。”
  舒知茵拧眉,诧异的道:“母妃所生的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和母妃的感情极好,即使父皇有所顾虑,不会公开其为皇子,肯定会高兴的让其荣华富贵,母妃为何此生无法相认?”
  景茂庭正色道:“我不知道,无法回答。”
  “母妃有没有对你说出她无法相认的原因?”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