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脚冷不,猫爷也能给你暖。”
  阿芙笑得直不起腰。
  这个女人长了一副好容色,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黑猫忽然问:“无方山离这儿也不是非常远,要不要老夫和呆瓜带你去找他?要是他不认你,我和呆瓜一起揍他。”
  阿芙一愣,笑了笑:“不用啦。无方山悬在空中,咱们就算去了也上不去。况且你是妖,去那儿到底多有不便。”
  “那你就这么等着他?”
  “谁跟你说我等他了?”阿芙撇嘴。
  “得了吧你,”黑猫一副很懂的样子,“我又不是扶岚,岂会看不透,若不等,又何必守到现在?你和那牛鼻子道士到底怎么回事儿?”
  雪簌簌落,阿芙晃了晃腿,长长叹息,“还能怎么回事儿?狗剑仙下山,斩一堆妖除一堆魔,外加俘获一个黄花大闺女。春风一度,红尘一梦,我就是那个笨笨的大闺女咯。”她仰起脸来,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可是我就是笨啊,猫爷。那个家伙和扶岚有些像,都不爱讲话,闷瓜似的。人也俊,活到如今,也没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郎君艳绝,世无其二,简直就是为他写的。刚成亲的时候,我掰着他的脸说,郎君啊郎君,你怎么这么好看,让小娘子我白天看了不够,晚上还想看,晚上睡觉闭着眼看不着,只好去梦里看了。你猜他怎么说?”
  阿芙抿嘴一笑,不等黑猫回话,自顾自答了:“他说,平生无所幸事,唯幸皮囊尚可,娘子喜欢。”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不会说话,”黑猫道,“呆瓜就说不出这么酸了吧唧的话儿来,是吧,呆瓜。”
  扶岚呆了呆,道:“我可以学。”
  阿芙没再吭声,天地静静,只有廊上雪花簌簌的声音。扶岚仰起头,正瞧见阿芙白皙的侧脸。天光底下,那双氤氲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深深的思念,还有深深的悲哀。
  狗崽爬进她怀里,抱紧她,道:“娘亲不要难过,我们有哥哥,有猫爷,爹爹不下凡也没关系。”
  “说的对!”阿芙深吸一口气,搂紧扶岚和狗崽,“哪那么多工夫想他,老娘还得挣钱养儿子喂猫呢。”
  她忽然跳到雪地里,就那么光着白嫩的脚丫子,疯婆子一样跑起来。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表面上温柔和婉,其实疯起来不管不顾,妖魔鬼怪都怕她。她跑到发髻散了,黑亮的头发飞在苍茫的雪花里,她一边跑一边把手圈在嘴边,对着天空大喊,气势如虹,威风凛凛。
  “狗男人,都给我滚!老娘自己活!”
  第16章 说剑(一)
  石子路踩在脚下轧轧作响,扶岚背着戚隐穿越篱笆,头顶是参天大树,叶子扑剌剌翻飞,像藏了许多拍着翅子的鸽子。扶岚回了屋,把人放上床,食指一划,墙上的符咒黯淡了几分,余下一点点温煦的橘光。
  这小子听故事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了,扶岚只好背他回来。朦朦的光晕软化了他的眉目,闭着眼,疲惫又安详。扶岚蹲在床边看戚隐,分开将近十三年的时光,凡人记性不好,年幼的记忆尤其难存,明明小时候拉着他的衣襟叫哥哥,还在他怀里流眼泪,现在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扶岚静静望着他,有些低落。
  戚隐好像梦见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口中很轻很轻地唤了声:“哥哥……”
  扶岚一愣。
  黑猫跃到戚隐枕边,道:“呆瓜,娃儿梦见你了。”
  扶岚将戚隐的发丝撩到耳后,轻轻点头。
  嗯,狗崽梦见他的小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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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迟的钟声散入山林,惊起一行白鹤高唳而飞。
  戚隐打着呵欠起了床,在院子里洗了脸漱了口,没有脸盆也没有巾栉,只好拿木桶将就一下,虽然这桶也破破烂烂,有一面缺了半片木板。除了他们这儿,其他瓦舍都空了,泥巴路两边静静悄悄,有的师兄忘记关门,依稀能看见里面摆了一地锅碗瓢盆。懵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刚来,要等过两天才开始跟着大家上课。
  一面打呵欠一面下山去菜园吃早饭,扶岚扛着猫走在前头。那死猫懒得很,稍长点儿的路就不愿自己走了,要扶岚扛它。今天左肩扛,明天右肩扛,据这肥猫说是为了不让扶岚长成高低肩。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菜园子,方方正正一个菜圃,种的一溜全是白白嫩嫩的大白菜。分明还没有到季节,却已经长得又白又大,露珠在白玉一样的茎片上滚来滚去,完全可以收获了。
  说是膳房,里面空无一人,光有一个灶台并几张油腻腻的方桌,看来是得自己动手做菜。扶岚系上襻膊,拔出一颗大白菜抱向灶台,打水淘米,洗菜切菜,倒没戚隐什么事儿了。戚隐坐在条凳上,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伺候。不用下厨,只要张嘴等饭吃,竟然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昨天晚上扶岚说的那些往事,戚隐自己是一个都不记得。他那时候太小了,他连他娘都不记得了,更别说这两个妖怪。
  自从到了小姨家,他就没再回过乌江,从前的乡亲压根儿没见过面,没人跟他说过他娘在乌江的时候的事儿,无从印证扶岚说的是真是假。看扶岚神情语气不似作伪,可扶岚回南疆不久他母亲就四处搬家,还投奔小姨,给他戴上琉璃十八子掩盖气息,分明是在躲这两个妖。
  他记得小姨说过几嘴他娘的事儿,多半是取笑他娘神神叨叨,说什么每晚睡觉前都要用箱笼桌子堵住大门,请鬼火道士画符贴满墙壁,去哪都领着戚隐,戚隐就是那时候跟着他娘东奔西跑四处做工晒黑的。
  “新来的?”门口忽然转进一个人来,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淡青色道袍,头发乱得像蓬草,黝黑脸膛,脸上一条刀疤,从左眉横过鼻梁向右脸蜿蜒,这一斩若是再深一些,他整个脑壳便会碎成两半。
  宿在菜园子的,想也知道就是那个戒律长老叶清明师叔。戚隐正要行礼,清明伸手一挡,道:“别朝我行礼。我实话说了吧,前几日无方山刚给我发了封请柬挖我过去讲学,要不是你们掌门在我门口自挂东南枝要死要活,我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揣着袖子在戚隐对面坐下来,“所以,等你们掌门升天,我立马去无方山。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也别喊我师叔,当我是一路过的就成。”
  戚隐:“……”
  他说完,转脸又朝扶岚道:“白脸小子,给我也做一份,你就当孝敬老人了。”
  扶岚乖乖应了,转身出去又拔了一颗大白菜回来。
  叶清明拔了一根草逗黑猫,“你们两个小子,是被骗上来的吧?好好的凡人不做,干嘛想要修道?”
  “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斩妖除魔,持剑卫道。”戚隐挠挠头,心虚地眼神发飘。
  叶清明笑了一声,道:“免了吧,凤还山之前出师弟子十人,当了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的五人,回家经商种地的三人,沦落街头乞讨为生的一人。”
  “还有一人呢?”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被妖魔吃了。”
  戚隐:“……”
  叶清明抓起戚隐的手臂,从肩膀开始揉捏,一溜摸到手指骨。戚隐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劳什子师叔莫非也是断袖?想要挣出手来,奈何这家伙力气极大,他的手指掐着戚隐的骨头,痛得戚隐龇牙咧嘴。
  叶清明摸了半天,摇摇头,道:“根骨平庸,经脉狭窄,就你这样,修道可能要修个百八来年才能小有所成。不过,也得你能熬到那个岁数才行。”
  戚隐揉着手臂,郁闷道:“您刚刚是在摸骨?”
  叶清明点头。
  “平庸就平庸呗,修着玩玩,要是真不行,我就招摇撞骗去。”戚隐淡淡地说着。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想着有个屋顶遮风挡雨他就知足了。想来果然是天爷不作美,他那个狗剑仙老爹据说是无方山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五岁熟读经文七岁精通符箓十岁御剑飞天,看来那个狗剑仙的天赋半点儿也没传给他嘛。
  叶清明探过脑袋看扶岚的锅,一皱眉,道:“你煮米糊糊干什么?我们这儿又没有小孩儿。”
  扶岚把糊糊盛到碗里,道:“有的,小隐。”
  “小隐是谁?”
  戚隐扶着额举手,“我。”
  叶清明一脸稀奇,道:“你这小孩儿真壮嘿!”
  吃完早饭要去山顶向师父请安,这叫晨昏定省,每天早晚都得去一趟。戚隐估计其他师兄弟都当耳旁风,毕竟没见谁跑来向清明请安。不过他们刚来,还是守守规矩的好。
  他们到的时候那胖子还没醒,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他们进去。清式依旧端坐在藤椅上,满脸白肉,双颊一点红,像庙里的大肚佛。他照例喝了口茶,从椅背上撅一截藤片剔牙,椅背那块儿地方快让他撅秃了。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站在他边上伺候,捧巾栉的捧巾栉,端茶碗的端茶碗,长得唇红齿白,像丧仪里的纸糊娃娃。戚隐觉得这三人儿怪怪的,不免多看了几眼。上回来看只有两个,他还以为是双胞胎,没想到是三胞胎。
  扶岚和戚隐两人请了安,清式笑呵呵地道:“有心了,有心了。你们那帮师兄弟姐妹快三年没来请过安,”说着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不由娘啊。”
  戚隐默默地想,师父,您是男的。
  云知打偏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根扫帚一根钉耙,分别发给戚隐和扶岚。戚隐拿着扫帚一脸懵,这是让他去扫地让扶岚去耙菜园?
  “你们两日后便要随师兄弟一块儿上课了,这是你们御剑课的工具。”清式道。
  “呃,那个……”戚隐满心疑惑,问道,“御剑不是该用剑么?怎么用这玩意儿?”
  “小徒儿此言差矣,”清式正襟危坐,忽然显出平日不常有的严肃来,“剑之一道,在于修剑心,得剑意。若得剑心剑意,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可为剑,何必拘泥于三尺凡铁?”
  真的不是因为没钱买剑么?戚隐狐疑。
  戚隐踌躇了一阵,又问:“师父,御剑术多久才能学会?清明师叔说我根骨不怎么好,会不会要练很久?”
  “根骨不佳?”清式胡子一翘,睁大眼道,“小徒儿莫要妄自菲薄,你天生根奇骨秀,是百年难出的罕世美质。御剑术不过入门,依你天赋,数月定有所成。”
  “真的么……”戚隐不大相信,“那何日才能道法大成?”
  “小徒儿莫要心急嘛,”清式把帽子摘下来,露出自己锃亮的秃顶,“待你练到我这样,便是四方仙山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云知拍着戚隐的肩膀道:“师父说的不错,前几年无方仙山大会我去看过一眼,一众长老全是秃顶,锃光瓦亮,会上连夜明珠都省了。看来想要登顶,必先绝顶啊!”
  “我现在反悔回吴塘还来得及么?”戚隐抽抽嘴角,“云知,你当初说过御剑送我。”
  “当然可以,”云知笑嘻嘻,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路费十两银,谢绝还价。”
  “你爷爷的……”
  “对了,”清式一挥手,一本书册从书架上飞出来,落在扶岚怀里,“小岚,你身为妖人,改邪归正,难能可贵。这本《道德经》赠予你,每日早晚默诵三遍,与你修为有益。”
  扶岚道了谢,两人一块出了门。
  天光灿烂,戚隐站在院子里一脸郁闷。那胖子脑满肠肥,一脸横肉,怎么看怎么像个江湖骗子。说的话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云知就是个小骗子,也不能信。低头看怀里的破烂扫帚,更觉得前途灰暗。
  扶岚修习妖道修了那么久,应该很有见识了,问他应当靠谱。戚隐问:“呆哥,你觉得师父让咱们用扫帚钉耙练剑靠谱么?”
  扶岚点头。
  “那看来他说的还真不赖,一草一木皆可为剑,想想还挺有道理的。”戚隐挠挠头,道,“既然他没骗人,那看来我根骨还真不错咯?”
  扶岚摇头,道:“平平之资。”
  戚隐:“……”
  黑猫打着哈欠开口:“那胖子约莫是怕你没自信,撒个小谎鼓励鼓励你。娃儿,剑术一途十分仰赖天分,勤能补拙是不大行的,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修我们妖道?你只要吞杀几个妖魔,再吃几个孩儿,立马神功大成,哈哈哈。”
  “打住,我死也不会修妖道。”
  戚隐挣扎了会儿,明明心里有个声音让自己认命,却又有芽尖儿似的期盼冒出来。便又问,“要是吃点儿什么洗经伐骨的丹药,能不能有所补益?”
  黑猫摇头,“那种药很贵的,把你和呆瓜一起卖了都买不起。”
  唉,戚隐一叹,归根究底还是差钱。
  第17章 说剑(二)
  清式站在篱笆边上,揣着手看戚隐和扶岚的背影。杜鹃花开了,阳光洒在虾子红的花瓣儿上,像是要烧起来。远处的山是淡青色的,飞鸟抹过一片白影,经天结界上接连起了几个涟漪,一圈一圈,水波一样扩散出去。凤还山每一代掌门将死之时都会散尽毕生修为,汇入经天结界,所以这结界数千年来不仅不曾削弱,反而一代强于一代。这法子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据说是效仿许多年前陨落南疆的一位大神。因为这样的背景,这一代不如一代的荒山门派竟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一阵风吹过,黄苍苍的茅草在屋顶上摇,斑驳的光影也在摇,仿佛是阳光轻颤。阳光是老的,门派是老的,人间也是老的。
  “师兄,你怎么还没死?”清明盘腿坐在剑上从他背后冒出来,怀里抱了一壶酒,是从清式的后院偷的。修道之人不得饮酒,但下梁不正上梁也歪,整个凤还山无人遵守。
  清式眯着眼摇头,满脸白肉微颤,“师弟啊,说话要委婉,你当问我身体近来可好。”
  清明悬在他边上望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人一猫,“你想好了?就这么收下那戚隐那娃儿了?”
  “自然,”清式笑眯眯地捻着胡子,“毕竟受老友之托嘛。我凤还山虽日渐式微,让一个娃儿吃饱饭还是做得到的。”
  清明扭头看了他一眼,“师兄,你高估咱们门派了。”
  清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