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84节
  “六月十五日,公主殿下行宫理事,见别驾柳原真、监理柳耀……”
  “七月初二,公主殿下拔擢丁氏二兄弟为校尉,赞其骑射之术……”
  “七月二十八,公主殿下于南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八月十三,临近中秋,公主殿下赏月饼于众人。荆州都督邓玦、丁氏校尉、监理柳耀……皆有所得。”
  齐云在那些繁杂的细务记载之间,精准捕捉着与穆明珠私人有关的点滴,而其中有几个名字格外刺眼,总是不由自主便跃入他眼帘中来。
  良久,哪怕是他,也在那微弱的光线下感觉到了双目发痛。
  他合拢了那文书,一声叹息忍不住要出口——真到出口时,却又刻意放得低缓,生怕给任何人察觉。
  那一声悠长而低微的叹息,出自少年口中,很快便飘散在秋雨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就连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扈从都未曾察觉。
  他出神望着黑夜中银针般的丝雨,淡漠的神色下,压抑着一颗酸楚难言的心。
  公主殿下身边总是不缺人陪伴的。
  他既然要奢求一个特别的位置,自然难免要忍受如现下这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齐云立时上前,从外面打开了殿门。
  迎着他张开的双臂,穆明珠从殿内走出来。
  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几乎就像是公主殿下走入他怀抱中来。
  他先是如被蛊惑般迎上去,继而在穆明珠略显诧异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退开一步,为她在雨夜中撑起罗伞。
  穆明珠自然走入伞下,吩咐道:“叫林然派人守住这处宫室,不要让人出入。”
  “是。”齐云观察着她的面色,隐然有满足之色,大约是跟拓跋长日的交谈颇为顺利。
  “这趟去梁国,还有什么所获?”穆明珠轻声又问。
  两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雨声把外面的世界都隔绝开来。
  齐云低声道:“穆国公这些年来的,所收梁国说客的金银,单子账簿都已经拿到了。不但穆国公,建业城中还有一批曾收过梁国说客贿赂物资的。事情由来已久,穆国公甚至还不是最早的一批。”
  穆明珠冷着脸听着,待他大略说完,转而又问道:“关于邓玦呢?查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了齐云一眼,拉着他的胳膊,要他也往伞下来。
  齐云心中一烫,顺着她的力道,向她挨近过去,压着心跳低声又道:“跟殿下之前预料的一样。穆国公原本是赵太后一系的,如今赵太后势力不不如从前,因此要查证据也容易。邓玦与穆国公不是一条线,却难以查踪迹。好在殿下曾说过他有一对银钩,是藏而不用的武器,又曾绘制那银钩的模样给臣看。梁国皇帝身边不好探查,但是那梁国皇帝有一批专门冶炼武器的匠人……”
  穆明珠轻轻点头,道:“拓跋弘毅继位之后,一直很重视兵器锻造,召集了全国的匠人……”
  这样安静的雨夜里,两人撑着一只伞同行,虽然谈论着再正经重大不过的事情,却又好似情话低语。
  齐云听着身边穆明珠的声音,耳根也有些发烫,定定神,见她已经停了话音相候,忙捡起方才的思路来,继续道:“臣查到了那梁国皇帝御用的一位兵器匠人,设法混入了他的工坊,在他秘密收起来的图册中,见到了如殿下所绘银钩一模一样的武器图形——那册子里面的武器,都是这匠人独家打造。”
  “换句话来说,”穆明珠淡声道:“邓玦左手所用的银钩,乃是梁国皇帝御用的匠人所打造。”
  “是。”
  邓玦背后的势力,已经昭然若揭。
  “殿下可要处置他?”红罗伞下,少年轻声问。
  穆明珠低声道:“你们一走,梁国便开启了大搜捕。届时你向母皇汇报穆国公通敌一事,耽搁久了遮掩不过去。最多在明日,你便该启程往建业去。”
  母皇不只有齐云一处耳目,拓跋长日一逃,梁国一定会戒严搜捕。齐云离开梁国的节点,只能是在戒严之前。那么他停留在雍州,在上报皇帝之前,确定关于邓玦的处置方法,最多只有一日时间。再久,说不得就要引动母皇疑心了。
  “我等下命人送信给邓玦,要他星夜前来见我。至明日晨间,便见分晓。”穆明珠计算着时间,道:“那时候你再上路赶往建业,便能敷衍过去。”
  “好。”齐云低声应。
  穆明珠极喜欢少年应“好”的姿态。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尽头,拐一个弯,绕过宫墙,便是等候穆明珠的大队宫人。
  穆明珠却在拐弯之前停了下来,手臂一抬,握住了少年撑伞的手,噙着一丝笑,把他逼到墙边去,另一只手绕上他劲瘦的腰——隔着湿透的衣裳,更能体会底下肌肉的温热紧实。
  齐云没料到她还是这样胡闹,若不是有宫墙抵住,险些便要跌倒。他背抵在墙上,拎着灯笼的手垂下去,小腿微屈,在艰难维持住平衡的同时,为她撑伞的手臂仍是稳定有力,始终悬停于她肩膀之上。
  “衣裳湿了……”穆明珠凑上去,在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影下,仰头望着分别四个月的少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人倒是更俊俏了。”
  齐云面色已红,望着她的眼睛发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唇上——看到那刺目的一点暗红淤痕,睫毛如受惊般颤了颤,重又偏过头去,望向寒光闪闪的秋夜冷雨。
  拐角之外,樱红等人已经看到了灯笼的光。
  樱红并不知有齐云同行,见那光忽然停了,担心公主殿下出什么意外,“殿下?”她一面唤着,一面似乎便要走过来查看。
  穆明珠收回在少年腰间的手,调笑道:“等下床上见。”
  樱红带着扈从拐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公主殿下一人撑着红罗伞立在雨中,一只灯笼歪靠在一旁的花树间、像是什么人慌不择路丢下的。
  “殿下!”樱红忙迎上来。
  穆明珠自己弯腰,捡起那只灯笼,安抚着慌乱的婢女,含笑道:“本殿好得很。”她在樱红的陪伴下,走出数步,忽而低声吩咐道:“今夜多备一份热水。”
  樱红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殿下养的那位小情郎,今夜又来了!
  “再派人传话,要邓玦连夜来行宫。”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有急事相见。”
  “是。”
  等穆明珠雨中漫步,沐浴过后,回到内室的时候,齐云早已在等候。
  “去吧。”穆明珠听到樱红小声汇报的声音,知道隔壁浴房中一应都准备好了,婢女等也已经退下,她手指戳在少年腰间,推了推他,笑道:“湿衣虽然俊俏,若病了可得不偿失。”
  齐云红着脸走出去。
  穆明珠听着隔壁的动静,说来也奇怪,竟然几乎听不到水声——大约因为离得近,少年羞涩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她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有些心猿意马,自己轻咳一声,定下神来,先处理案头的急件。
  虽然一开始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穆明珠很快便给正事占住了心神,以至于连换了新衣、沐浴过后的少年走进来都没察觉。
  齐云望着烛光下答复往来信件的穆明珠,知她在忙正事,不好出言惊扰,只静静望着她。
  然后,目光不受控制往她下唇那一点暗红淤痕而去。
  那些酸涩痛苦的情绪又开始在胃里翻涌。
  齐云闭了闭眼睛,转头打量着内室的陈设。他从窗棂上系着的红绳看去,一点一滴,想要找出在他之后,是谁人还曾踏足此处的证据——但是内心深处,这样拼命的找寻证据,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最后于证据上一无所得。然而哪怕是以他的利眼,也无法查证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勤恳,内室的陈设从来一丝不苟、日日清洁,如果说案上的花瓶位置有所改动,多半也是公主殿下自己随手摆放的。他一寸一寸看过去,最后望向那淡粉色的床帐,在床帐角垂下的一缕黄丝绦上,原本系着一枚银球香囊,后来里面的香散尽了,却放了一只纸花。
  是他新年时赠给公主殿下的纸花。
  原本正红色的牡丹花,已经稍微黯淡了颜色,可仍是好端端、挂在公主殿下床帐香囊中。
  她每日晨起睡前,只要抬头,便会看到。
  齐云感到心中一股甜蜜的疼痛。
  穆明珠此时恰好理完案头的急件,抬眸就见少年站在下榻前、呆呆望着床帐上的纸花出神,便一笑道:“颜色有些黯了,不过模样还是漂亮的。”便倾身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齐都督几时得空,再给我折一只?”
  齐云顺着她的力道,坐倒在下榻上,黑眸凝睇着她,脉脉含情。
  穆明珠最受不了他这样乖巧不语、只拿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模样。她从案后转出来,跪坐在旁边,拉着他沐浴过后温热甚至发烫的手,柔声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四个月不见,不认识了吗?”
  她一开口说话,齐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她唇间。
  ——那一抹暗红色的淤痕,当真刺眼。
  他的目光停滞在那淤痕上,一颗心劈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这来之不易的相见而甜蜜悸动,一半却因为那新鲜的吻痕而痛苦发狂。
  穆明珠舔了舔嘴唇,按照本心,很想现在就吻上去,但分别四个月,对方又去了那样危险的地方,一上来什么都不问、只想着享用少年的美色,难免显得有些过分。
  他又爱多想——穆明珠想起少年离别前的泪。
  她抿唇忍耐了一瞬,手指流连在少年滚烫的掌心,强行走流程问道:“这趟去梁国,可遇到了什么危险?”
  齐云挪开视线,看向床帐上那只装着纸花的香囊,努力让心神随着她的问题走。
  去敌国,自然是危险的。
  “臣去的时候还好,”齐云轻轻开口,低声道:“因臣一个人,目标小,遇事也足够设法脱困。”
  “你一个人?”穆明珠手指一顿,停在他的掌心,道:“你没跟孟非白联系上吗?”
  齐云低垂了眉睫,默了一默,轻声道:“殿下虽然信他,臣却还信不及。”
  分开四个月,他明日又要动身去建业,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毁了气氛。
  穆明珠略感诧异,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恼怒,手指仍旧停留在他掌心,想了一想,认可道:“你这么想,也有道理。”又解释道:“我是担心你自己在梁国应付不来,所以想着要他帮衬一二。既然你自己能应付得来,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你身份,你便更安全一些。”
  齐云原本做好了要惹怒她的准备,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一时觉得甜蜜,目光落在她下唇吻痕上,却又更觉折磨。
  她待他这样好,为何却不能只对他一个人好。
  “臣有需要之处,也曾与孟郎君通信,只是不曾现身见他……”齐云轻声又道,强迫自己挪开目光。
  穆明珠忽然长叹一声,翻身跨坐在他腿上,双臂环拢在他脑后,低头逼近僵硬的少年,呢喃般道:“真折磨人……”她一面说着,一面勾下头来,吻住了少年微张的红唇。
  吻上的一刹那,两人都发出低微而满足的喟叹声。
  像是四个月来的渴盼,直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身体前倾,压着少年向小榻上倒去,嗔怒般咬他,无奈又宠溺,仍是那一句笑叹,“真折磨人。”
  仿佛引得她这样举动,全是少年的错。
  早在齐云裹着一身风雨出现在日暮时分的书房中时,穆明珠便留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唇间。
  虽然亲吻是快乐甜蜜的事情,虽然已经分开了四个月……
  但总是正事重要。
  所以先去见拓跋长日,又商讨对邓玦的处置,最后回到内室说起他在梁国的经历……
  穆明珠自认为是很正经的,但少年明显定力不够,不管说着多么严肃的话题,视线还是一直往她唇间飘。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叫她忍不住。
  绵长的亲吻过后,穆明珠稍微抬起头来,手臂撑在少年胸口看他。
  他偏头望着窗外的雨,胸膛激烈起伏着,艳丽的绯红色染遍修长的脖颈,耳朵也红透了、手指摸上去发烫。
  穆明珠看他像是极欢喜的模样,松了口气,埋怨道:“难得见一面,本想跟你好好说说话的。都怪你,总招我。”
  齐云耳朵里都是自己炸雷般的心跳声,还有她绵绵的话语声,不明白他怎么“招”她了,只感到她的手指顺着他的下巴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