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89节
  谢长晏吓一跳,愣愣地看着砸花插的人——谢知幸。
  “坐。”谢知幸将花插放回几上,却是浑不在意,也不解释。
  谢长晏不明其意,只好顺着上榻,与他对几而坐。
  谢知幸看着她,忽道:“为何刚才在屋顶上不动手?”
  谢长晏一惊——他知道?!
  他的视线落到她的戒指上:“你有三次下手的机会,但都放弃了。为什么?”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戒指:“本还有些后悔的,但现在知道是二哥,幸好刚才没动手。”若真的射死了谢知幸,纵然事情能解决,但心头的纠结痛苦,恐怕也不是杀个陌生人所能比拟的。
  第119章 天罗地网(3)
  此刻,她虽是输家,却只觉心中一片坦荡,竟品出了些许先祖们的豁达风流来。
  “也就是说,你并不是因为认出了我,才放弃的。”谢知幸却追问,“为什么?”
  谢长晏一笑,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摆了摆:“看见没?我这双手,绘得了精研舆图,写得了寻秘游记,雕得了贡品核雕,做得了风味佳肴……这样一双手,怎么能杀人呢?”
  谢知幸果然笑了,抬手揉了她的脑袋一把。揉得谢长晏一怔。
  说起来,她小时候跟二哥的关系较别的女孩儿亲近。因为她从小没有父亲,而谢知幸从小没有母亲。二哥经常会吹笙给她听。可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性格就越来越沉闷,两人也就慢慢疏远了。
  此刻重逢,水火敌对,他却忽来这么一个亲密的举动,让她真是好不适应。
  随即想起那手刚才是摸过谢繁漪的,越发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挡了回去。
  谢知幸也不介意,继续睨着她微笑,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亲近之色。谢长晏看着他这张形似彰华的脸,再想想他跟谢繁漪之间的乱伦,再见他用这种怪异的眼神看自己,忙不迭地朝后挪了一些,拉远距离。
  不知为何,有点恶心……
  这时太医的声音从外传来,谢知幸便道:“进来。”
  太监领着太医进来,看见翁氏倒在地上,不由得一愣。但他们俱是久经调教的宫奴,自然知道谨言慎行,因此一句话没说,便将翁氏抬到外面诊治去了。太监还贴心地将暖阁的门重新合上。
  谢长晏想,这是什么个情况?二哥想干什么?她不禁又去摸了摸戒指,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一针得了,如此等着真是煎熬。谁知下一刻,谢知幸就伸手过来,将那戒指摘走了。
  “唉,你……”
  “这样的一双手,既不能杀人,更不应杀自己。”谢知幸说着将戒指放入了自己的袖子。
  谢长晏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二哥不杀我吗?”
  谢知幸凝视着她,不知为何,眼神看起来颇有些含情脉脉:“怎么舍得?”
  谢长晏顿觉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谢知幸见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恶心模样,不由得哈哈笑出声。
  谢长晏刚要问他笑什么,他却突然收了笑,又恢复成那副病恹恹的、眉间忧虑的模样。变脸如此之快,也着实不容易。
  下一刻,谢繁漪夹带着风冲了进来,兴奋道:“找到风小雅了,他跟彰华一起去找老皇帝了!太好了,瓮中捉鳖,正好可以一网打尽!公主的人马已跟过去了,我也马上出发。”
  谢长晏的脸“唰”地白了。
  谢繁漪瞥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奶娘她……”
  “她伤势过重晕过去了。没事,有我看着长晏,你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谢繁漪转了转眼珠,忽伸手将谢长晏拉了起来:“不,我要带她一起去。”
  谢长晏急道:“不是说好了不再拿我当人质吗?”
  “我可没答应。”
  “我答应了。”谢知幸道,“我答应了长晏。”
  谢繁漪一怔,眼神一下子犀利和尖锐起来:“你答应了?”
  “是。”
  谢繁漪在他跟谢长晏之间扫了个来回,忽然抬手拍掉了谢知幸的帽子,连同帽子一起掉落的,还有一块贴在头皮上的假发。
  谢知幸几乎是立刻将帽子捡起来戴回了头上,因此,谢长晏只看到一块巴掌大小、满是伤疤的头皮一闪而过。
  “放肆!”谢知幸怒了。
  谢繁漪表情一松,却笑了起来:“我不是故意气你,只是刚才你说话的样子,陌生得很,让我以为你是彰华呢……你从前,都是叫她十九的。”
  谢知幸沉着脸道:“勿再耽搁,速去速回!”
  “知道啦。但是……”谢繁漪拉紧了谢长晏,“十九我还是要带着,以防万一。”转向她又道,“不是用你威胁彰华,而是万一彰华他们搞点什么计,借你脱个身。你也很想见他一面的,对不对?”
  谢长晏确实想再见一见彰华,便没有反抗。
  谢知幸皱着眉,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于是谢繁漪就把谢长晏的手捆住了,带她同乘一骑,左右都有千牛卫,一行人轻装出发。
  谢长晏见一路往西,不由得想,难道是去陶鹤山庄?应该不会吧。作为太傅的别院和关押秋姜的地方,那里必是谢繁漪的重点监视之地。为何还要自投罗网?还是,他们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偏偏反其道而行?
  带着疑惑,谢长晏全程沉默。结果真就是往陶鹤山庄去的。到了山脚下就看到了乌泱泱的军队。根据着装,除了天子亲检的千牛卫,还有京岳五州的府兵和长公主府的府卫。一时间,竟是将玉京和邻边州镇最重要的三支军队全部调了过来,人人手中握着火把,着实声势喧人。
  谢长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自己恐怕要跟长刀海峡那次一样,再当一次祸国殃民的罪人了。幸好,戒指虽然没了,鞋子还在。到时候形势不妙就自刎,算是还了陛下的恩情。
  因为打定了这样的主意,谢长晏反而镇定极了,有些期待地望着山上,想见彰华最后一面。
  见她如此平静,谢繁漪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道:“十九小时顽皮爱闹,长大了却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要多谢三姐姐,若非姐姐退让,将机缘让给我,我又怎会经历奇遇有此造诣?”
  谢繁漪低声道:“十九,不管你信不信,两次下令杀你,我都心如刀割。”
  谢长晏笑道:“我信啊。”
  谢繁漪的目光闪了闪。谢长晏便笑得更不在意了些:“姐姐,我信你心中确实因为杀我而难过,但也信哪怕再痛苦该杀就杀,你不会手软的。你如果想看我抱着你哭诉姐妹道义,恐怕会失望。因为……我见过的痛苦,太多。所以,比起常人,我可能更能理解痛苦。”
  谢繁漪凝视着她,半晌后,轻笑了一声:“是啊,我看过你写的《朝苍暮梧录三》。”那本书里记载了很多很多荒诞的真相,有着千奇百怪的痛苦。见识过那些、写出了那些的谢长晏,更柔软,却也更坚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不会哭了。
  说话间,陶鹤山庄已出现在视线中,被军队重重包围。
  谢繁漪停下马,立刻有士兵将她和谢长晏接下马,而那边停了一辆长公主府的马车,车门开后,方宛提灯扶着长公主走了出来。
  长公主看到谢长晏,顿时皱眉:“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谢繁漪道:“我带她,好歹有用。你带的那个,算什么?”
  方宛面色顿变,怯怯地看了谢繁漪一眼,想往后退,长公主一瞪,她又不敢动了。
  长公主换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道:“她可是个痴情人,知道了一些事情后,哭着要一起来。”
  谢长晏一看,还真是,方宛的两只眼睛都是肿的,显见是狠狠地哭过。
  “别坏事才好。”谢繁漪未将她放在心上,径自带着双手被绑的谢长晏进庄去了。
  长公主回头,看着方宛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叹了口气:“十六年前,我未能见驸马最后一面。”
  方宛咬着下唇,低声道:“宛宛知道。所以……多谢殿下成全。”
  “有趣。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当皇后,谁是陛下并不重要。但现在看来,你还真喜欢彰华。”
  方宛垂下眼睑,绞着提灯的手,半晌才道:“陛下……救过我。”
  长公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四年前,跟郡主去万毓林骑马,骑术不精,差点摔下来时,陛下正好路过,救了我……”方宛的手绞得越发紧了,白嫩的肌肤上抓出了好几道指甲印。
  长公主心中一软,转身往前走:“知道了。那么,就远远地看着,跟他……告个别吧。”
  方宛颤声回了一句“是”。
  月近中天,四周火把云集,亮如白昼。方宛却始终抓着灯笼,像是如果不抓点什么,就无法遏制身体的颤抖。
  长公主带着她走进大门,里面也全是重重士兵。领头之人一个是袁定方,另一个却是一身黑衣,正在跟谢繁漪汇报情况:“他们一盏茶前进了山庄。我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任由他们进去了,没有打草惊蛇。庄内有个地下密室,建在曾经关押秋姜的院中。他们进了这个院子后,再无动静。”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这个黑衣人,脸上的表情非常震惊。
  谢繁漪不由得笑着瞥了她一眼:“怎么?认识?”
  “小易牙……”谢长晏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彰华这么叫过他。他是住在万毓林竹屋里,陪伴太上皇的那个少年。她当年还吃了他一锅羊肉,让他很是不快。
  彰华说此人生性高傲,不收贿赂拒绝接济,连羊都要辛辛苦苦一点点地攒钱买。
  第120章 天罗地网(4)
  然而,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如今在谢繁漪面前屈着膝低着头,俯首称臣。
  他,也是如意门弟子吗?早早就安排到了太上皇身边吗?所以风小雅他们的行踪,才这么快就传到谢繁漪的耳朵里吗?
  谢长晏望着此人年轻英俊的脸,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疲惫。
  谢繁漪却很是满意她的失落表情,得意一笑,继续问小易牙道:“可有密道通往别地?”
  “没有。我们之前将山庄彻查过,没有密道。而且这么高的山,也挖不了密道。”
  谢繁漪又问:“确定进去的是他们吗?”
  “是的。一共三人,太上皇、风小雅和……那个人。”小易牙当着那么多士兵的面,终究没有说出彰华的名字。
  而这时长公主走过来道:“风小雅那个反贼!竟然劫持皇兄,简直罪无可赦!定方,你速带一队精兵进去,命他交出皇兄,饶他全尸!”
  谢长晏看到袁定方和长公主的眼神,也明白了——这两人是一伙的。难怪当初长刀海峡那么多水兵跟着,却硬是让船给炸了,没救下彰华。而现在,长公主这是让袁定方进去杀人灭口呢。
  谢繁漪对小易牙道:“你也带一队人进去。”
  长公主嫣然道:“皇后这是不放心定方吗?”
  “哪里,是为了随时可以接应袁大人。”
  袁定方跟小易牙对视一眼,彼此防备又彼此合作地带人跳围墙进去了。
  谢长晏看着那道围墙,想起上次彰华带她来看秋姜时的情景,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当真什么也不做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落难?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不成为他的负累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