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
  回到浮梁胡同,进门是一股肉香。马奥运今天做了酱肘子,菜色鲜亮,香气浓郁,勾得人食指大动。
  叶湑迈进小院时,牛牛正好放学回来,嗅着叶湑书店传来的香气,屁颠屁颠跑回家,一面跑,一面喊叫:“妈!我也吃酱肘子!”
  她无声地笑了下,来到石榴小树旁。
  那里置了一张木桌,马奥运的饭菜都已摆好,只等人回来,一同开饭。
  端盘从厨房出来,见到叶湑,马奥运忙招呼说:“快坐快坐,尝尝我的拿手菜——东坡酱肘子。”
  千里眼早坐下了,眼巴巴望着酱肘子,口水止不住地流。
  何稚秋对马奥运拥有一手的好厨艺很是惊奇,一个意大利没落旧贵族,瞧着细皮嫩肉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而且还是地道的中国菜。
  他实在有些惊讶。
  “你们这小院,还真是卧虎藏龙。”何稚秋感慨一句。
  马奥运听了他这夸赞,手在围腰上擦了擦,端起碗,冲他眨一下眼,仿佛漾起一池碧绿春水:“嘿,这有什么,我可是中国人的老朋友了。”
  叶湑夹了两筷子酱肘子,随口一问:“高冈呢?怎么不见他?”
  “这我知道,”千里眼抢答,“他上午的时候出去了,说有要事,叫我们不用等他。”
  马奥运补充一句:“是这样,厨房里有给他留饭菜,等下午他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正说着话,头顶一只乌鸦飞过。
  平常这些乌鸦总待在潘奶奶家门口那棵枣树上,不时飞过屋顶,落在屋脊尽头,如同瞭望塔上的哨兵,二十四小时监视着各户人家的动静。
  叶湑望着它,头顶的太阳逐渐下落,地面的阳光几度偏移,屋脊上的乌鸦渐成夕阳前景。外面胡同,牛牛与家栋玩闹的笑声飘过墙头,传进小院。
  她拿起手机,给高冈打了个电话。
  默算着秒数,抬头见乌鸦从屋脊扑棱着翅膀飞走。终于,电话接通,她问:“你在哪儿呢?”
  “我在福利院。”他声音有些低沉,像被融化在夕阳里的金色沙粒磨着喉咙。
  叶湑张了张嘴,又把话吞回去。
  “要来吗?”他问道。
  “......地址给我吧。”
  -
  骑车来到高冈说的地方,这边隔着一个公园,附近不远是个人工湖,湖边种了芦苇,到了秋冬该很好看。
  只是人不多,真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些萧瑟。
  叶湑踏着草坪地芦苇杆上了泥坡,坡上有一整片草地,再远一点,是栋五层高彩色建筑,外墙画着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在夕阳下煜煜生辉。
  草地上,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玩闹,如同撒在绿色绒毯上的彩色糖豆,在软软的草丛中滚来滚去。
  高冈席地坐在一边,身旁堆着大把小野花,根部带了土,白色花瓣上挂着晶莹水珠。
  叶湑慢慢走上前,高冈余光看见她,眼尾不自觉带了一抹笑意,头往一旁偏了偏,示意她坐。
  “为什么来这儿。”她半蹲下来摸了摸草地,指尖一股湿意。
  高冈脱下外套,铺草地上:“坐我衣服吧。”
  叶湑犹豫,被他拉住手腕往下一拽,跌坐在他外套上,身下还留有他衣服的温度。
  “这个福利院,是当初齐小莉工作过的。”他说。
  “是在老泉初中毕业以后的事?”
  这时候一个孩子冲了过来,手上举着一棵小花,塞到高冈手里就跑。他笑着放到一边,说:“老泉毕业之前,齐小莉一直在他初中学校食堂上班;毕业后,他去了酒吧驻唱,齐小莉辞了职,才来到这里上班。平时的工作,也就是给孩子们做做饭。”
  “刚查到的线索还是......”
  “一早就知道。齐小莉落网时,我就知道。”
  叶湑不作声。
  高冈从那堆白色小花里挑选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轻轻扯下它的叶子,瘦绿的花杆十分漂亮。
  他说:“我也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齐小莉刚来福利院时,我才只十岁。那时候我们吃的饭,全都是她做的。”
  “所以你才会在一开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高冈摇头:“我没有这样想,证据是不会骗人的,当时的这起案件,确实铁证如山。”
  “她是什么样的人?”
  高冈吹了吹花瓣上的水珠:“腼腆、内向、沉默寡言,但对着孩子们,她又总是很温柔。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我在外地出差,回来后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而那时候,所有的资料都已经递交给检察院了。”
  “可她没有辩驳。”
  “是,”高冈轻笑,“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人不是她杀的,她在为谁顶罪?为了什么顶罪?”
  他抬手,将叶湑的头发捋到耳后,手上的小白花卡在她耳朵上。
  莹白的花瓣透着夕阳的光线,映衬着她的脸庞,野花和她,一同镀上灿烂光芒。
  忽然他倾身过来,搂她入怀。
  叶湑大脑一阵空白,愣了两秒,伸手回抱他。
  “有个计划,需要你参与。”他沉声道。
  她与他肩抵着肩,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安排,她全然不记得了。
  只有滚烫的、混着泥草、露水味儿的气息,不住钻进脑海。
  -
  高冈在书店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招牌,合上门闩,回到院子里边。
  小院中央,石榴树长高了许多,即便是有骄阳直照,在树下乘凉,也不会太热。
  马奥运从厨房端来一盆切好的西瓜,放桌上,落座。其余几人早已严阵以待,一脸凝重地盯着鲜红的瓜瓤。
  马奥运探了探身,小心翼翼戳着盆,往中间移动两公分:“愣着干嘛,吃。”
  千里眼嘿嘿一笑,迅速抓起一爿西瓜,咬下去汁水喷溅,他咧嘴,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发亮。
  高冈扫一眼在座各位:马奥运、千里眼、何稚秋。
  马奥运,闲职人员,热爱生活,爱凑热闹,纵火案受害者一号。
  千里眼,情报编外人员,温泉案遇害者兼纵火案受害者无血缘亲属,纵火案受害者二号。
  何稚秋,暂时失业人员,戏楼案幸存者。
  以及宙斯,失去了全部家当的纵火案受害者三号。
  “我姐呢?”千里眼扔了瓜皮,又重新抓了一爿吃。
  高冈瞥他一眼:“爬灵山去了。”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我有一哥们儿,在灵山开了家餐馆,好几年了吧,山上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清楚。要是我姐真去了那边,我铁定第一个知道。”
  高冈笑他:“那你这消息不灵通啊。”
  千里眼正要反驳,却见高冈收起笑容,神色认真起来,表情有些严肃:“今天找各位坐在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些事。”
  马奥运盯着不远处的花缸,一个念头渐渐浮现脑海,他抬头看高冈:“难道和叶湑有关?”
  高冈表情微妙:“准确的说,和她父母有关。”
  何稚秋手里拿着西瓜,汁水顺掌沿下流,并不急着吃。
  对于叶湑遭遇的那些事,他只知道个大概,虽说好奇,但出于礼貌并未多问。现在一个正大光明吃瓜的机会摆在眼前,他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凝神静听。
  “八年前,叶国威和唐如兰两人,于温泉馆被人残忍杀害,凶手齐小莉当天落网,此为其一;齐小莉的儿子曾在重庆与叶湑多次接触,并为她提供当地一起凶杀案的具体信息,此为其二......千里眼,吃西瓜的声音小点。”
  千里眼坐不住,浑身的不自在,也不敢回应高冈的目光。
  “其间有第三方以匿名邮件的形式告诉叶湑,齐小莉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而且,暂时无法明确齐小莉以及真凶的作案动机,此为其三。”
  “这个第三方......是什么目的?”何稚秋问。
  “他与凶手有仇,但具体是什么,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马奥运沉思许久,说出自己的疑惑。
  “问得好。”高冈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桌上的一处光斑。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情况,杀害叶国威、唐如兰的凶手极大可能就蹲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说得怪瘆人的。千里眼吐掉西瓜籽儿,手背在裤缝上擦了擦,将身上的鸡皮疙瘩抹下去。
  “我们在明,对方在暗。他身后,有着比......”高冈顿了一下,“比地下组织更为深厚的力量。”
  马奥运皱眉:“这么说来,叶湑很可能处于危险之中?”
  “从概率上讲,是这样......千里眼!你干什么去?”高冈喝道。
  千里眼被高冈吓得浑身一激灵,快要蹿出门的身子猛地缩回来,见高冈这样凶他,红着脖子回:“我去灵山找我姐去!”
  高冈伸出两根指头,往对面点了点:“回来坐下,我话还没说完。”
  “有什么事能比我姐的安危还重要?”
  “你要是信我,就回来坐下。”高冈直视千里眼。
  千里眼站台阶上,脚掌在台沿处来回碾动。
  他看看大门,又看看高冈,咬了咬下嘴唇,动身回来坐住,身子背对高冈,默不作声。
  高冈看他一眼,继续讲:“从概率上说是这样,但对于死人,按照你我的标准,发生危险的概率无限接近零,所以,是不可能事件。”
  “死人?”马奥运瞪大了眼。
  “只有死人,才不会有生命危险。”
  -
  千里眼瘫坐在地,愣愣看着小院里的警察,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又出去。
  他望向里面的书店,那里已被警方占据。除了他,高冈和马奥运、何稚秋站在门口,接受警方盘问。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受惊的豹子窜了出去,一把抓住警察的笔记,两下撕成白花花的碎片,再狠狠摔到地上,怒骂道:“人都死了,你们还写个屁!”
  “闫革!你冷静。”高冈低喝。
  那个被撕了本子的警察正了正警帽,劝道:“没事。家里亲友突遭变故,一时难以接受,这我能理解。你们放心,警方已经出动所有资源,全力搜寻遇害人遗体,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完,他捡起被撕碎的笔记,拍一拍灰,又起身看了看仿佛丢了魂的千里眼,叹一口气,出门去了。
  胡同里的街坊邻居聚在门口,牛牛躲在他妈身后,呆呆地听大人们说话。
  “你说好好的一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呢。”
  “只是失踪吧,这不是尸体没找到么?”
  “嗐,这还有假?听说是休息时候不小心踩空了,那么多人看着呢,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