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长风(六)
  皇帝,天下之大蠹。
  官家,民之贼也。
  这样的观点出现在横渠书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韩冈章惇为首的都堂以大议会的名义,架空了皇帝,以臣权凌迫皇权。
  拿过去的儒门经典,完全可以用叛逆来形容的行径,自然需要新理论的支持。
  为什么造反的农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粮?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个道理不用多说,人人都懂。
  韩冈所提倡的君权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论。
  以天下万民的代表所组成大议会,成了大宋统治者权力来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为大议会所立,宰辅是大议会所选,二者并立,同向大议会负责。
  韩冈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几年过去也没人能阻止他。跟随他的人,仿效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当然的也就越来越多,对皇帝的看法,
  从韩冈的理论上看,其实天下间也并不需要一个皇帝。
  从来没有什么天意,只有民意。所谓旱涝,不过是自然现象,蝗虫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无关。
  既然不论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爷都是自顾自行事,既然没有皇帝插话,宰辅们都能开疆拓土,将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一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繁华,那么要皇帝有什么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创,天人感应,更是董仲舒编造出来。先秦天人之说,不过是穿凿附会,或者干脆是后人伪造。
  真正的上古,是贤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选国君,只是之后被夏启篡夺。
  如今盛世,正该仿效上古,使传统重新复兴,直接让天下人推选出来的贤者。
  至于皇帝和皇亲贵胄,虚耗公帑,少了他们拿走的那一份钱,至少能救治数万百姓。
  这是如今横渠书院中比较激进的观点。
  说皇帝是蠹是贼,也属于这激进观点中的一部分。
  但莫说这些激进的言辞,只是韩冈的观点,放在过去,这要砍掉多少人头?
  苏昞作为山长,镇日里听到的都是类似大逆不道的言论,由不得他不担心。
  气学的根基还不稳定,大议会也不过召开了一届,万一哪一天韩冈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下来,跟横渠书院沾点边的能不牵连家人,只罪其身都只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横渠书院,与韩冈表里一体,一荣共荣,一损共损。说到底,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当然,年轻人是感觉不到危机的。
  在韩冈的带领下,关西士林的地位水涨船高,近些年来,出身关西的进士、诸科层出不穷,几乎都是横渠书院毕业。按照书院内的统计,只要哪位学生能在五年内拿到超过一百二十分的学分,那么他去京师,进士、诸科里面至少能拿走一样。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陕西的男童入学率高达八成五,即使是文风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师都比不上。
  都说教化,试问汉唐,哪家能做到上百万的书院经费,哪家能让儿童识字率达到八成以上?
  都没有。
  有这两项成就,横渠书院的学生,抬起脚都比人高三分,高谈阔论起来,声音也会大得能够穿破墙壁。
  “是皇帝生的你,还是皇后奶的你?”
  讲台上促狭的质问,连同哄堂大笑,从窗户一前一后传了出来。
  苏昞尴尬的看了眼韩冈,喉咙痒痒的想咳嗽两声——当今皇后还是韩冈的内侄女。
  昨天听演讲,皇帝成了贼寇和蠹虫,今天听辩论,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养,故而要孝顺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没生你,皇后没养你,拿了俸禄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来我往,却要你忠心皇帝,这有道理吗?”
  当然没有。
  “哪有什么皇天后土,成国者民也,富国着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没有任何关系。”
  韩冈不打算进去了,甚至连旁听也没兴趣。他扭过头,冲苏昞笑了笑,我们去工厂区看看。
  韩冈有此心意,苏昞很赞成。
  横渠书院在天下数得着的大,方圆近十里,近处都是校舍和宿舍,校办工厂则在更远处。相比起来,学生们的操场还更近一点。
  接近黄昏的时候,韩冈和苏昞经过操场的一角,操场上正上演着一场精彩的比赛,两支球队你挣我夺,丝毫不在意依然绵密的细雨,周围一圈高声助威的观众,各色的雨伞犹如蘑菇一般张开在看台上,不仅仅是学生,还有年长一点的老师和乡民,毫无芥蒂的紧邻着坐下来。
  横渠书院内各个分院内部建筑聚集一处,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较开。如此安排,学生们对分院的向心力就变得很高。学院内部组织的比赛,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联赛,球员和球迷为了一分在长场上大打出手的时候,早忘了温良恭俭让的训示了。
  韩冈对比赛没有什么兴趣,而操场上的学生和观众也没注意到韩冈和苏昞的经过。
  校办工厂中,韩冈看到了最新的玻璃产品。
  不过并非是他想要看到的浮法玻璃。在熔融的锡引入融化的玻璃,在浮动的锡液上玻璃凝结成块,可以制造出幅面巨大的玻璃来。
  但放在现下只是美好的理想,到如今只在实验室中弄出了巴掌大的玻璃,工业化遥遥无期,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实验的过程中发现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有了研究的方向。
  现在书院内的校办玻璃工厂,主要的产品还是各种吹制的玻璃器皿,玻璃盆,玻璃碗,琳琅满目的摆在韩冈的面前。
  韩冈拿起一只杯子,厚实的杯底沉甸甸的压手。
  质量很出色。
  而且是每一个玻璃器皿都如此。
  这不仅仅是工匠的手艺,更有管理者的能力。
  “是谁在管?”
  “应该是算学院的,”苏昞拍拍头,名字就在嘴边一下子叫不出来。
  横渠书院内的具体事务,都交由学生管理。书院的一应账目,也由被学生们选举出来得司库监察,连学院老师们的工钱也在其中。
  书院采取学分制,每个学生最多八年就必须离开学校,拿不满一百二十分的毕业学分,就只有肄业了。在书院中,一个学生拿到三十分基础学分后,就有了被选举权。虽然通过选举能够成为学院的管理者,但最多也只有五年六年的时间,通常是来不及施展化公为私的手段。
  韩冈也不在意,笑道,“学好算学,不怕没饭吃了。”
  苏昞道:“练出来的。一开始可没这么好。”
  “就是要他们多练。”韩冈道,“很快,他们就会有更多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