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对于穆斯林,罗用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在阿拉伯语的承载之下发展起来的阿拉伯数学,是人类文明史上不可替代的瑰宝。
  现在正是公元635年,大唐建国刚刚十几年,阿拉伯帝国正在兴起,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欧洲呢?
  就在唐俭到来的前一刻,罗用还在心里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这一日又是个下雪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时而一阵寒风袭过,吹着空中的雪花漫天飞舞。
  唐俭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罗用率着他那一众弟子,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少年人身材清瘦,面庞稚嫩,眸光清澈而坚定,当他在前方不远处站定,向他们这一行人看过来的时候,唐俭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越这厚重的雪幕,穿越崇山峻岭,穿越那些未知与混沌。
  这样的人,又岂能是池中之物,唐俭猜想,圣人对这罗三郎应是有些提防的,这一次听闻又要加强孟门关这一带的军事防御。
  这防的,究竟是关外的胡人,还是关内的罗三郎呢?
  心念电转之间,双方已是近了,唐俭面上却并不显露出什么,他翻身下马,笑着与迎面走来的罗三郎等人打过招呼,一番寒暄之后,先将这些铜钱绢布送去罗家院子,然后一行人依旧是到许家客舍吃饭。
  皇帝陛下急着想要拿到杜仲胶与土水泥的方子,唐俭自然也不敢怠慢,当天晚上,便与罗用在罗家厅堂中进行了一番细谈。
  罗用倒是不意外皇帝会想要这两个方子,他既然要,那自己自然也就只能给了。
  又有什么不能给的,他原本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要给自己换取多大的好处,能得些铜钱绢布便也就罢了。
  “听闻西南正在打仗,正是钱粮吃紧的时候,就为了这两个土方子,如何好让陛下如此破费?”罗用推辞道。
  “三郎若是以此二方牟利,所得又岂止区区五百贯,陛下亦是感念三郎高义,国库虽紧,却也不肯太过亏待了三郎。”这些场面话,自然是怎么好听怎么说。
  国库吃紧也是事实,但还不至于为了千八百贯的就能陷入窘境,当今圣人向来是个精细的,不管是对于官员队伍的管理,还是钱粮的收支,他都是盯得很紧。
  现在的大唐总共就这么些人口,每年收上来的赋税也是有限,又要与民生息,又要发展经济,边境线上时常还要打仗,不精细着些花用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是当皇帝的,也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罗用自然也知道是皇帝不肯给他出高价,这倒也正常,他眼下这种情况,就好比是一个小孩拿着一个稀世珍玩到当铺去典当,人家能给他开出什么高价才怪,不直接把东西给昧下来都已经算是很厚道的了,若是遇着心黑的,怕是连小命都要折在里头。
  那李世民既是当皇帝的,刀里来血里去,什么场面没见过,罗用与他非亲非故的,利益当前,难道还能指望他让着自己?能给这些,便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之后,唐俭等人又在西坡村休整了两日,冬日里行路实在艰难,好不容易一路从长安城走到这里,稍稍歇息两日,想来圣人也是不会怪罪的。
  这两日唐俭也没闲着,每天一大清早就往罗家院子里跑,整日缠着罗用教他那个竖式计算法。
  这人底子本来就好,学得又认真,瞧那劲头,像是恨不得把罗用肚子里的学问都给掏出来,逐个专研一遍。也就不到两日的工夫,竖式加减法就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了。
  “这法子着实好用,就算不是很聪慧的人,只要学会了此法,便能做算术。”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了竖式加减法之后,唐俭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
  从前大家做算术的时候,主要就是靠脑力,脑子不够聪明调理不够清晰的,大多就不怎么算得过来,数字小的还行,一碰到大数,那就完全不行了,有了这种竖式算术法,甭管来多大的数都不用怕。
  “可惜了只有加减法,若能再有乘除法,那就就好了。”感慨过后,倒又有些遗憾起来。
  “我倒是听那胡商说过几句。”罗用说道。
  “果真!”唐俭激动道!明知这小子是在抛饵,他却也不得不咬勾,并且还咬得心甘情愿。
  “……”罗三郎笑而不语。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唐俭多聪明一个人啊,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是想跟他谈条件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罗用笑道:“我听闻在长安城那几个学馆中,四门学的学生能补太学?这究竟是怎么个补法呢?”
  “你想送你兄弟去长安城念书?”唐俭大概也看出来这罗三郎现在是无心念书的,也未必很想去长安城,这会儿跟他问这个事情,八成还得是为了他那弟弟。
  “五郎现在还小,还是过几年再说吧。”罗用说道:“我有一个同窗,如今便在四门学。”
  “你想让我帮他补太学?”唐俭仔细端量眼前这个少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瞧瞧,这话说得多么天真可爱,你帮我一个同学转个校呗。
  “终究是同窗一场。”对于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罗用自然不会与人多说,就算是当事人,他也未必会有让对方知道的一天,异性恋的大路多么宽敞好走,何必硬把人往独木桥上拖。
  “……”唐俭沉吟,这一个太学的名额,他还是可以弄得着的,这一番作态,自然是为了不让罗用以为这件事很容易。
  “……”罗用也不说什么,答不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不应了这件事,乘除法的竖式计算法,罗用肯定是不会教的,当然他们如果自己摸索的话,应该也可以摸索得出来,毕竟加减法都有了,只是要颇费一番工夫罢了。
  那皇帝老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罗用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别个就算了,咱该咋样还得咋样。
  果然,一番沉吟过后,唐俭终于还是松了口:“今岁怕是不成,来年开春我再帮他看看吧。”
  “如此,多谢唐公了。”罗用笑着向对方拱手道谢,那太学限制学生名额,长安城中又有不少人盯着,这件事确实也是急不来,还得等时机,横竖这唐俭都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早晚得给他办。
  交易成立,罗用依言把竖式计算法的乘除法教给了对方,唐俭原本就会被九九乘法口诀,算术也不错,这时候又已经记住了从0到9这些个阿拉伯数字,罗用只是排了几个竖式给他看了一下,对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下!那真叫一个如获至宝,尤其是对于除法的计算,简直是爱不释手,自己一个人蹲那儿,对着一块小黑板算了又算,怎么算他都算不腻。
  只可惜时日太短,他们马上就要赶回长安城去了,临行前,罗用送给他们每人一个小礼物,一块穿线的小黑板,能挂在腰上的,也就比寻常腰牌大一点。
  这些小黑板也不尽然都是黑色,还有青色的赭色的,都是先将木板染了颜色,然后再抹了桐油上去,正面可以用石膏书写,背面则是一个九九乘法表,以阿拉伯数字书写,再画上表格,就跟罗用小时候文具盒背面的那个九九乘法表一模一样。
  次日一早,这一行人在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板子,顶着漫天的风险,从西坡村出发。
  罗用将唐俭一行送到羊圈那边,一番话别之后,目送他们离开,然后骑着五对,慢悠悠回到自家院子。
  这回给皇帝的两个方子,其中那个水泥的方子,其实还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不知道那些长安城的匠人们是否能够将土水泥的配方改良,造出更加结实耐用的普通水泥甚至是一些高强度特种水泥。
  他们若是改良了,自然也就没有罗用什么事,若是没有改良,罗用这边倒是还有一些可以用得上的资料。
  还有那胶底皮靴,虽然以目前的产量,寻常百姓肯定穿不起,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以后终会变得不同。
  在更古早的时候,麻衣刚刚出现的时候,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的。等到了眼下这时候,寻常百姓的生活虽然依旧艰辛,但好歹也都能穿上麻布衣裳了。
  那杜仲胶鞋底也是如此,随着种杜种树制杜仲胶的人越来越多,相信要不了很久,这种鞋底就会渐渐普及开来,那制胶的过程虽然繁琐,与种麻织布的过程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罗用回到自家院中,进了自己那屋,走到墙边一个陶瓮那里,掀开上面随意搭着的一个篦子,再拨开瓮口的一层细沙,便看到下面那一层深褐色的种子。
  杜种树的种植取胶,原本也不是以树叶为主,含胶量最多的还得是树皮,后世在生产当中,多用种子播种,种个两三年,再将整棵树苗砍下来,剥皮取叶,制取杜仲胶。
  罗用开春买的那些树苗里头,其中就有一些是树龄较大,今年已经零星结出了一些种子,秋里收树叶的时候,罗用便把这些种子小心搜集起来,等到来年开春,便可用它们播种。
  相信要不了几个年头,坡上那些杜种树苗就会大规模开始结籽,到时候罗用自己用不完,自然就要拿去卖钱。
  第130章 羊肉烧饼
  腊月初,身在长安城的乔俊林收到了罗用托人送来的两双靴子,一双是给乔俊林的,另一双则是给杜惜的。
  对这胶底皮靴,不少长安人现在也都有所耳闻,一来皇帝这一次的动作着实很大,那些消息灵通的士族大家只要稍作探听,便能知晓其中原委。
  二来嘛,右武侯大将军整日穿着他那一双皮靴四处晃荡,大伙儿想不看到都难,那些跟他同一个部门的大臣小吏们,更是天天看日日看,这都多长时间了,硬是没见过他换过一次鞋。
  “这靴子现在据说是想买都买不着啊。”侯蔺捧着他外甥的那一双靴子,看得那叫一个爱不释手。
  那西坡村的罗三郎也是个奇葩,听闻近来有不少人千里迢迢跑去找他买靴,结果他竟不买,言是要先给他的那些弟子一人做一双,搞得很多人心存不满,前些时日长安城中关于他的各种流言又多了起来。
  不过这回这种情况倒也没有持续太久,据说是有那几个嘴贱的,在街边的酒肆胡乱编排取笑罗三郎,结果被刚好路过的郑侍郎好一通教训,当着一街人的面儿,把那几个小子们给臊得不行。
  那郑侍郎乃是荥阳郑氏出身,荥阳郑氏乃是当下士族中的佼佼者,那郑侍郎在族中亦是颇有地位,谁又能料到,他这一回竟然会站出来帮罗三郎说话。
  原本在这些士族当中,也不是人人都很仇视厌恶罗三郎的,对他有好感甚至是相当欣赏的人也不少,但是罗用所做的一些事情,毕竟是伤害了整个士族集团的利益,所以当有人站出来反对和抵制他的时候,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太大意见。
  这一次这郑侍郎之所以会站出来,大约也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的言行实在跌份,严重丢了整个士族团体的脸面,让原本还想忍耐一二的人都忍不下去了。
  然后在这郑侍郎之后,接二连三的,竟然又有不少人站出来帮罗用说话,其中不乏一些有名望有地位的。
  自打前些时候,唐俭从那离石县带回了竖式计算法以后,长安城中对于罗三郎此人的风评,多少也与过去有些不同了。
  这道理其实也很简单,上回罗用造纸,把原本只属于世族大家独有的造纸技术,给弄成了大路货,士族这些人当然很不高兴了。
  这回罗用弄出这个竖式计算法,把原本属于胡商的不传秘法给弄成了大路货,这些士族的人也都跟着长了知识,生活中也因此带来了不少便利。
  尤其是各家各府的财物方面,从前是只有那几个专业的账房先生能看得懂账目,有些个心黑的,都不知道要贪墨了多少去,现在这竖式计算法出来,大伙儿个个的都会点算账了,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想要在账目上做文章自然就比过去更难。
  先有那烧土粪之法,再有这竖式计算法,眼下这大冬天的,家家户户都还用着当初从西坡村传出来的火炕呢。
  就这,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在大街上说那罗三郎如何如何,也难怪那郑侍郎听不下去了。
  “能有如此好友,也是你小子走运了。”侯蔺感慨了一句,伸手将那双靴子递回到他外甥手面前。
  “……”乔俊林接过他舅舅递过来的靴子,捧在手里,垂眼瞧着,一时间,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和罗用应也能算是朋友吧?
  最早的时候,自己之所以会去他家,冲的便是那做豆腐的手艺,家中继母容不得他,一直被他视作依靠的父亲,也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重视自己。
  那时候他被家里人送到乡下,感觉就像是被他们从那个家里赶了出来,根本不知道未来的生活要何去何从,于是便想学了那做豆腐的手艺,将来好歹不会饿死,不久之后又有了阿枝那事……
  他那些狼狈落魄的模样,统统都被罗用看在了眼里,他的渺小他的无力,现在的乔俊林竭力想要掩藏和克服的那一切,罗用都曾看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等到将来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乔俊林希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他希望自己能以一个成熟自信的形象站在罗用面前,让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狼狈的小孩。
  “我去一趟杜府。”乔俊林对他舅舅说道。
  “去吧,早些回来。”侯蔺摆手道。在他看来,他这外甥着实命好,又有罗用相帮,又能结交上杜十五那样的人物,本身又是个勤学向上的,将来的成就必然要在自己这个舅舅之上,或可出人头地,也未可知。
  乔俊林拿着杜惜的那双靴子出门,在外头坊间的街道两边,见着不少提着篮子在卖羊绒的农人。
  今年自打入冬以后,这长安城内外,杀羊的人就很多,主要就是为了那些山羊身上刚长出来不多久的羊绒,弄得那一阵子羊肉的价钱很是跌了不少,阿枝买过好几回,乔俊林也吃了不少。
  近来这些在城里卖羊毛的,多是城外的农户,他们自家杀了羊,刮下羊毛之后再将羊毛和羊绒分拣开来,那羊毛便卖与人做垫子,价钱甚是低贱,羊绒的价钱就高出许多,许多商贾富户都愿收购。
  寻常小富之家若是瞅着价钱合适的羊绒,也会收一些,待到攒得多了,便能与那些从西坡村过来的商贾换羊绒毛衣裤,一套羊绒毛衣裤若是两斤重,他们就得用三斤羊绒去换。
  这时候,在城南的某个小作坊中。
  “嘿,你小子手脚倒是挺快,拣得也干净,行了,去领两个炊饼吧。”一个身材高大面向凶恶的青年男子细细检查着对面那小孩儿交上来的货,见他这活计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些,便开口夸了一句。
  “哎。”他对面那一个瘦的跟个猴儿似得毛孩子应了一声,一溜烟就往那炊饼去了。
  打眼望去,他们这作坊里头还有不少人,大多都是些半大孩子,还有少数几个妇人。
  像这样的作坊,现在长安城中也有好几个,在平民居住的坊间,几乎每个坊都有,就是帮人分拣羊毛的,作坊的主人从那些商贾富户那里承接生意,然后再找些妇人小孩过来做活,自己再从中间赚取一些差价。
  这些作坊大多也都是按个人干的多少算工钱,但是却不肯叫人拿回家去做,就怕被人昧了羊绒去。
  尤其是他们这个作坊,那就更不能叫人把东西往家里拿了。这作坊的主人原本就是个地痞流氓,这些年稍稍有些长进,好歹把自己混成一个收保护费的,不是威逼利诱敲诈勒索那种,而是街坊自愿给些米面钱粮,遇着事儿的时候就找他们出头。
  这会儿这个作坊里头的小孩儿,大多都是手脚不干净,被他给逮着的,说直白点,他们从前都是偷儿。
  通常这作坊主抓着偷儿,若对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人,那肯定就要往死里揍,不把这种人打怕了,他们罩着的这片街区就别想消停。
  不过若是抓着小孩儿,那有时候就是真没办法了,除非你能狠得下心,把这些小孩都给弄死了,要不然这事儿没法治,他们没饭吃啊,你说怎么办。
  所以这作坊主从前就最烦这些偷东西的小孩,抓着了扔出去,过几天又得跑回来,有时候碰到一些个没脸没皮的,还想从他这儿蹭饭吃。
  也是他心软,给了一两回,没办法,谁让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结果倒好,小半个长安城的小乞丐小偷儿们,现在都知道他了,没事就把他当冤大头。
  眼瞅着都要没路走了,他被这些小孩缠得都快烦死了,穷得都要当裤子了,结果灵光一闪,倒是被他给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弄个帮人拣羊毛的作坊,叫这些小孩都来干活,不干活还想蹭饭的,一律丢出去。
  他这个人虽然从小就是在街面上混的,但为人很仗义,也讲信用,这些年下来,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要揽些拣羊毛的生意,那是不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