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节
  他紧紧握着庇佑十三世的袍角,跪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直到纯金的十字苦架权杖从背后击穿他的心脏。
  庇佑十三世低声道:“……在你付出一定的代价之后。”
  他将权杖抽出来,那上面没有染血,光洁如初。他背后的那扇金门虚影似乎更为凝实了,门在一张一合见放出水波似的光晕,纳法尔尸体上的伤痕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阿伯特。”庇佑十三世嘴角的笑意忽然加深,他回过身,张开手,那身长长的礼服在他身后掀起滚滚浪涛,“我的朋友,我们有多久没有在告解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了?”
  不知何时起,穿着红袍的阿伯特站在了他的身后。
  两个人的年龄几乎一样,但是阿伯特的样貌看起来才更符合实际。他脸上堆满了褶子,皮肤粗糙起皱,身材高大却不得不微微佝偻,他的眼睛有些浑浊,动作也比年轻人迟缓很多。
  相反,庇佑十三世脸上没有风霜的痕迹,甚至没有性别,没有时间。
  阿伯特浑浊的眼里一点点聚起光,他凝视着百年来的好友,声音沉闷而粗糙:“教宗大人,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不过是我现在有的。”庇佑十三世近乎坦然地命令他,笑容隐约透出锋利。
  “冕下……”阿伯特长长地出了口气,声音越来越哑,“你已经连任太久了,真的,已经太久了。”
  认真算起来,庇佑十三世应该是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教皇。教皇可以一直当到暮年,庇佑十三世被授予权戒时才二十多岁,一眨眼百年过去了,他的年龄限制了他对权限的继承,现在他必须在自己活活老死前选出一个继承者。
  庇佑十三世微微垂下眼睛,双手一同握在权杖之上,他可以感受到权杖的力量,权戒的威严,还有高冠的沉重。
  他不能放开这些。
  “阿伯特,这不是建议,这是决定。”庇佑十三世的权杖往地上重重地一顿,袍子边缘轻轻一颤,“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尊重这个决定。”
  阿伯特沉默下去,他脸上皱纹太多,几乎把面部表情都给遮没了。他说:“冕下,您上来修道院的时候忏悔过什么,难道您忘记了吗?”
  “我没有!”庇佑十三世的声音尖锐起来,他握住权杖的手紧了紧,又一点点放松,连带声音一起,“我没有,阿伯特。”
  他曾忏悔,自己让魔鬼来到人间。
  原本应该接替审判之剑杰拉尔德的是悬顶之剑,但是年轻的庇佑十三世野心勃勃,不愿意受一柄警示当权者的圣剑辖制,因此让阿伯特培养了约书亚。约书亚的成长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能够与悬顶之剑抗衡的圣剑。
  “我很后悔,冕下,我不应该剥离烙印。”阿伯特脸上的暮色越来越重了,他年纪实在太大,随时有可能离世,“我们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应该好好弥补它,而不是……”
  庇佑十三世激动地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还能怎么弥补?杀了约书亚?他已经是曙光承认的圣剑了!我们没法弥补!反正战乱已经来临,还不如由我走上这个王位!”
  “冕下,你在追求权力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早晚会回不来的。
  阿伯特的声音像沸水里砸下的一块冰,冷,却未能激起任何本质性变化。
  “够了。”
  庇佑十三世脸上的笑容终于褪下,那扇金门闪烁的频率越发惊人,它似乎是处于一种很不稳定的状态。他抬起手,权戒上的正位六芒星调转,变成逆位六芒星。整个金门“轰”地一声打开,一只漆黑的兽爪猝然从门中伸出,将阿伯特攥在手心里,然后又像闪电般收回金门。
  “轰隆”一声,金门再次闭合,指挥舱里只剩下庇佑十三世一人。
  魔导系统平淡乏味的声音传来:“已转至全自动航行,所有操作舱权限重置。”
  庇佑十三世握紧手,权戒上的六芒星默默调转,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他跨过毫无伤痕的纳法尔的尸体,走向核层大门。
  早知道奥兰要内乱,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
  从庇佑十三世进去到出来,总共才不到十分钟,他身上一点血腥味都没沾。出来的时候安默拉就看见他拿着指挥舱里的专用加密通讯器,跟那头联络“嗯,圣扎迦利,让他过来接手方舟”。
  然后他看向安默拉和文森特。
  “找谁?”
  原来之前那句“等我出来再帮你找”是当真的。
  只不过现在比起找人,安默拉更想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您都……处理好了?”
  庇佑十三世温和宁静地微笑:“是的。”
  文森特见他这么好说话,安默拉又在他旁边,于是直接开口:“我们要找……”
  “……的人也不这么重要。”安默拉往他身上不知道哪个地方掐了一把,然后替他接完这句话,“告辞了,教宗冕下。”
  她脚下亮起六芒星阵,文森特跟她站在一起,也被这个魔法阵覆盖着,一见她准备动身就立刻抓紧了她的衣服。
  安默拉离开前的那一秒看见,教皇身后时隐时现的金门里似乎有一团团黑影在蠢蠢欲动。
  重新回到帕拉姆城的教堂里,安默拉松了口气,转而怒视文森特说:“放开我的衣服。”
  文森特就像没听见似的,还抓住她摇晃了两下:“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他那扇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安默拉甩开他,“不过,首先,那扇门到底是什么?”
  文森特表示自己对古代魔导体系知之甚少。
  安默拉想了会儿,没有头绪,又忽然冒出一句:“他杀人了。”
  文森特把外套脱了,掀开衬衫,一边回答道:“我也感觉是这样,估计他把指挥官给杀了,所以才调圣扎迦利来。”
  “别忘了他是奔着谁去的。”
  “还有阿伯特?”文森特皱起眉,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那教廷高层指挥官不是死了一半吗?接下来曙光祭典谁继任他的教皇之位?”
  “他想接着当下去。”安默拉冷冷地说,她看见文森特撩起衬衫,腰上有块被她掐出来的痕迹。
  杰拉尔德说过他对约书亚非常忌惮,因为约书亚根本不是他给予烙印的对象,最终却成为了奥兰圣剑。这说明在圣殿骑士团内部,有某种力量可以对神圣烙印进行赋予与剥夺,以这种形式,生产出自己想要的圣剑。
  悬顶之剑让野心勃勃的庇佑十三世很看不惯,他觉得在这柄圣剑的注视下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最后索性借约书亚的手除掉这柄圣剑。然后通过某种方式将悬顶之剑的烙印剥夺下来,交予约书亚,把他变成继任的圣剑。
  近百年的时光没有将庇佑十三世的野心磨去一分一毫,甚至让它更加茁壮。
  “我们现在怎么办?”文森特觉得有安默拉在身边的好处就在于,他不怎么需要思考问题。指挥天空要塞的时候,这么大个要塞,常常同时有几千几百件事等着他思考,等着他做决定,这样太累了,还是跟安默拉一起比较爽。
  他想起来之前被安默拉截断的话,又补充:“还有卡特里娜怎么办?”
  “卡特里娜有八成在庇佑十三世手里,不过是不是活着就……”
  文森特脸色煞白。
  安默拉为了不影响他的心情,保证行动效率,只能改口:“卡特里娜算是我们这边的一个重要把柄,如果之前刺杀你之后,他没有立刻将其杀害,就说明他留着卡特里娜还有用。不要太担心。”
  “怎么办……”文森特脸色还是难看。
  安默拉脚下亮起金色,她抓住文森特的胳膊,冷静地说:“没头绪的事情就暂时不去想,现在先回杰森家吃个饭,睡一觉,等到祭典开始再说。”
  ☆、第186章 启程
  科托教区浑浊的黄昏让行走异乡的人分外不安。
  教皇身后那扇金门就容易让安默拉联想到黄昏——明明是太阳的光,却总觉得隐含夜色。一开始安默拉还有点不理解,为什么教廷有人会给她一种黑暗感觉,比如庇佑十三世,又比如约书亚,不过后来想想黑暗圣殿里那群堕天者就明白了。
  曙光与永夜从来就不是对立的关系。
  黎明,黄昏,破晓,入夜,一个完整的循环构成一天,而无数个完整的循环就构成了时间。
  堕天者们不是失去了曙光的庇佑,而是在曙光庇佑的基础上又得到了永夜的庇佑。教廷里那些人也一样,他们并不是背离光明投身黑暗,而是曙光允许且支持他们继承黑暗。
  信徒与异端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
  安默拉看着城市尽头弯曲的地平线,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眯起眼睛,抬手示意文森特停步:“去问问杰森愿不愿意跟你走,要是他愿意,那你就带他回黑塔城,要是他不愿意,那你就自己回黑塔城。”
  文森特落后她一步,抬眼远望,正看见昏暗的天色里有一抹色彩浓重的人影。
  “你……”
  “走。”
  文森特当机立断,往反方向拐进一条窄巷,直接骑上假想精灵离开。
  他离开之后,安默拉立刻往前一步,背后施法平台像翅膀似的张开,半透明的剔透金色为底,沉凝深晦的暗金色为文。深深浅浅的金组成复杂古老的符文,一个个独立的符文连缀成精密的魔导体,无数组形态各异的魔导体又编织成网,网像人的神经系统一样覆盖整个具象化的施法平台,一股股耀眼的金色脉冲流动在它们的连线上。
  它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完美。
  “匍匐尘埃却妄断神灵,汝等有罪!”
  安默拉轻声颂咒,双手虚压,地上掀起风,所立之处发生重力变化,她缓慢地漂浮于空中。透明的施法平台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演算着滞空魔导式,一点也不担心被敌方看见。
  遥远的人影几个闪烁间就接近了安默拉,那张看不见任何尘世之丑恶的完美面孔此时已经清晰可见。
  庇佑十三世将十字苦架权杖沉沉地撞在地上,那块地面立刻显出无数裂纹,而裂纹之内又放着刺目的光,让人忍不住猜测地下藏着金色的岩浆或者太阳。
  他用慈爱温柔的声音念诵:“这世上无人可比神,乘于天空,显其威荣,驾行穹苍。”
  安默拉清楚地看见他背后张开纯白羽翼,金门虚影彻底关闭,而且越发模糊。
  战场一下就从地面转移到空中。
  以低打高完全是劣势,但现在两个人都有飞行能力,第一次试探算是平手。
  安默拉看见他与自己平行,心里也没有多慌。庇佑十三世的权戒、权杖、金门,全部都有进攻能力,现在他只用过一个,产生的还是普通的神源体系魔导式,离构成威胁还早着。
  她可以等,等着适应对方的进攻节奏。
  庇佑十三式的下一个魔导式紧随其后而至:“神必为你们争战,你们只管静默,不要作声。”
  整条街上空覆上金色的半透明界限,一直延伸从庇佑十三世自己脚下,蔓延到安默拉所站的地方。这是领域魔导式,属于大范围覆盖型魔导式,将天空战场与地上的普通城镇隔开,下面的人往上看,只会看到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
  这个魔导式也在安默拉的意料之中,教皇肯定不想被人拍到在半空中跟一个女孩子打得死去活来。
  “神的灵运行于水面。”安默拉当然不能容忍他把领域铺到自己脚下。
  她所站的地方开始漫出水,这些水仿佛被巨大的玻璃平板接住了似的,平滑又安静,一蔓延开就迅速铺平,看不见一点点起伏波澜。水覆盖在金色半透明结界上,将光芒压下,从下方看起来,这上面似乎汇了一片小小的海。
  一点点水浸湿了庇佑十三世精细考究的镀金袍角,迫使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微微垂眼,注视着脚下的水。好像时间空间都没有变化,水却莫名地蔓延到了他身边。他将手里的权杖往地上虚划,谨慎地没有碰到水,却带起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风。
  他轻声道:“神叫风吹地,水势渐落。”
  风将水往后推拒,没有再上前,但是也没有消失。
  安默拉摇头:“错了。”
  庇佑十三世太谨慎,他怕安默拉以水聚海成大势,所以不敢兴浪推波,而是稳妥地利用风克制水。但是安默拉造的水是平的,水势再落也是这么深。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里原本离水半厘米的权杖立刻砸了下去,溅起晶莹透亮的水珠。
  “神将海分裂,使他们过去。”他果然是用了《圣典》中用来分海的经文,只不过还远不满足于此,“水便聚起成堆,大水直立如垒,海中的深水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