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重生) 第93节
  “现在是什么时候?”薄将山叹了口气,“你挂着这幅字,不怕小人搬弄是非,说你有谋反之心?”
  周望冷笑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就是小人。”
  ……
  周望笑道:“你与步薇容真是越来越像了。”
  唰!
  薄将山抓住周望的衣襟,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紫檀桌案倾翻,香炉咕噜噜滚去,茶壶杯盏碎了一地。薄将山从小习武,体格健硕,相比之下周望羸弱太多;周望被拉扯得近前,看着薄将山的神情,呵呵地笑了起来。
  薄将山眯起眼睛:
  “周云讫,你救过我很多次,我也再三警告你。”
  “别做傻事,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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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薄将山离开东宫之前,将一只素色小盒交给了周望。
  周望倒也不想猜,直戳了当地问道:“这是什么?”
  薄将山淡淡道:“——‘养龙蛊’。”
  周望闻言一静。
  他抬起眼睛来,看向薄将山。深秋落叶,暮雨湫秽,薄将山的眼睛里依旧饮着光明。
  这是周望在这偌大的上京,唯一一个交心的好朋友。
  周望苦笑道:“你不是说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造反的时机。
  薄将山答道:“以防你等不及。”
  周望顿了顿,随即问道:“此物有何用?能救我不成?”
  “你若想杀父弑君,那是天理不容,一旦事情败露,没人可以救你。”这番惊人又残忍的话,薄将山说来平淡而随意,“此物,是以防你,做不成事的。”
  “如果你做不成……”薄将山凑过去,低声言语道,“——我帮你反,你安心去死便是。”
  周望偏头看着他,顿觉人生有此恶友,真是八辈子作孽的福报,朗声大笑起来。
  薄将山也大笑出声,末了作揖告辞,扭头钻进深秋暮雨里。周望也转身向反方向走去,两人肩上都是零落的枯叶,没有谁回头。
  这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次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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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十七年,东宫谋逆。周望起兵迅速,发难突然,将周泰囚至紫宸殿。
  他命令亲兵将一素色小盒,打开后速速扔进了紫宸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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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怔愣半晌,末了叹了一声:“我已经记不起太子殿下的模样了。”
  啪!!
  步练师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的怒火,拍案而起,厉声断喝:
  “——薄止,以臣弑君,是为朔贼!!”
  薄将山闻言一笑:“是吗?”
  “薇容啊,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薄将山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愉悦地看着步练师,甚至声音还是笑着的,“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陛下做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如今他只是遭了报应,怎么能怪我呢?”
  “——是他自己无德啊。”
  薄将山嗓声轻柔,好似情人呢喃,眸中锋寒渐盛,又似刺客暴起:“周泰若是对周望稍微好一些,周望便不会走上此路……他们亲父子之间,尚且凉薄如斯;我一介外姓人,又哪来的拳拳之心?”
  是周泰自己无德无仁,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要不然我心中怀着再多的不臣之心,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大朔天子半分?
  步练师冷嗤一声:“休得混淆恩怨,诡辩是非!”
  “如今家国无君,社稷无首,你就是第一等的罪人!”步练师怒道,“‘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薄将山,你也不怕遗臭万年,招来永生永世的唾弃!”
  “令公张口仁义、闭口道德,还真是陛下养出来的一条好犬啊。”
  薄将山也抬高了声调,嘲讽地笑出声来:
  “薄某为国贼?薄某入朝为官,几经春夏,不愧苍天,不怍万民!”
  “周泰久不立储,致使皇室内斗:秦吴二王,暗里相争,明中相斗,如此经年,国力虚耗,金石空流!苦的是谁?苦的是上税的万民,苦的是天下的百姓!他们缴的税、纳的赋、服的役,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怨,一兄一弟之争,你说可笑不可笑?”
  步练师辩道:“这也是为了选出……”
  “——选出英明睿智的新帝?”薄将山笑着打断她,“好薇容,选出来了吗?以手足相残,以兄弟阋墙,以同室操戈选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能是什么圣明的皇帝?都是只想着一己之利的自私蠢物罢了!”
  “……也是。”薄将山表情恍然,“周泰哪里是为天下人而选?他只是想选个周家的守墓人,守住周家的荣华富贵罢了,正需要这等自私自利的蠢东西。”
  “薇容,你我同经风雨,共度苦厄,知道这个朝廷,是烂到骨子里去了。”薄将山神情温和起来,语气开始变得柔缓,“治世之能臣,安稷之栋梁,乃勠力上国,下惠流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者。”
  “——岂是一家一姓之忠仆?”
  “好薇容,你心怀天下,仁民爱物,为什么理解不了我呢?”
  这个天下,不该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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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沉默了。
  薄将山神色愈发愉悦起来,修长苍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缀成一篇志在必得的鼓点。
  良久,步练师抬起头,看向薄将山:“薄止,我翻译翻译,你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为了天下万民,你暗中作梗,引起秦吴二王之死斗,缩减夺嫡相争之磨锯。秦吴二王,必会两败俱伤;你在加快朔朝的毁灭,让天下人有个真正的明主。”
  薄将山叹息道:“大仁大义不方便做的事,就由我薄某来做。”
  步练师笑了起来。
  她笑得太纵情、太放肆、太嘲讽,以至于眼尾都漫出了眼泪:“薄将山,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你在替民揽过?”
  “这‘明主’是谁?是你吗?——若不是你,难道你要你口中的‘万民’,举手投选出他们满意的‘明主’?”
  薄将山沉声喝道:“天下为公器!”
  步练师厉声回道:“薄将山,睁开眼看看,这天下的百姓,有多少人识字,有多少人明理!!”
  怎么公?!
  薄将山,你告诉我,在这个时代,怎么个天下为公?!
  大朔太穷,东陆太穷,时代太穷!
  铁犁牛耕,男耕女织,只能让大部分人的劳动,来保证小部分人的吃饱喝足——这就是落后,这就算局限,这就是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说到底,就是个愚昧落后、自私自利、黑暗堕落的时代!!
  ……它需要一把龙椅,它也只能容得下一把龙椅。
  “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整个东陆,最合乎情理的统治!就算周皇室倒了,还有下一个赵皇室、王皇室、李皇室,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面孔大多都是一个模样,‘一家一姓的守墓人’,哪里会有半分区别!”
  “——你!”步练师举起手,指向薄将山,“薄止,你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区别;你的子孙,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半分区别!这天下之人,尚且离不开这把龙椅的统御;那谁坐在上面,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少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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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垂眸看着薄将山,嘴角漾起一个讥诮的弧:
  “……薄止,说到底,你只是仇恨周家罢了。周泰已殁,乱流汹涌,往后不知有多少鹤怨猿啼,又不知有多少兵燹之祸……你猜猜看,苦的是谁?”
  是百姓。是万民。是苍生。
  “薄止,若是皇权平稳过渡,是根本不用死这么多人的。”
  步练师退后一步,厉声断喝:
  “而现在,都是因为你!薄止,你耽于幻想,湎于仇恨,窝藏祸心,竟还不甘苟且——”
  “百代忠良贤能,何不愧杀你也!!!”
  她愤然拂袖而去,步入漫天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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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牢。
  “一窝一窝又一窝,三四五六七八窝……”
  淑妃坐在狱中,蓬头垢面,披发跣足,拍手笑道:
  “——食尽皇王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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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出自司马迁《太史公自序》。
  *2:“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出自荀况《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