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到了午后,叶家那边也派人送了信,说是叶家的七姑娘叶棠婳也被选中了,今日忙乱不能过来叙话,改日一定来。
  顾家这边也是忙成一团。顾泽行本来在外面访友,得了消息立刻赶回来,去老太太那里说了半天话,又安抚柳氏许久。
  晚间时候摆了宴席,清沅和玉苓一下子与众人被隔开一样,她们走到哪里都是贺喜声。清沅房中的丫鬟也是说笑个不停。
  到了夜深时候,玉苓才回自己房中。丫鬟为她穿上大氅,她忽而转过头,向清沅说:“姐姐,我总觉得这像场美梦一样……心里不踏实。”
  清沅温柔道:“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醒了就踏实了。”
  玉苓的脸色看起来仍是有些受惊模样,她看着清沅,清沅也看着她,说:“好妹妹……”
  清沅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手指能碰到她柔软的肌肤。清沅一瞬间想起许多。叶太妃说过玉苓的命也不好。因为嫁了良人,却死于难产。
  叶太妃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玉苓的良人,也没能长久。玉苓嫁的,正是燕王。入宫之后不久,玉苓就与燕王两情相悦,之后皇帝将玉苓指给了燕王。
  就在清沅嫁入国公府的那一年,玉苓死于难产。之后燕王没有再娶,京中说起来,都说燕王深情,王妃福薄。
  “姐姐……”此刻玉苓还不知道自己入宫之后会遇到所爱,只是担忧。
  清沅向她说:“别怕,我们会互相照应。”
  她说得沉稳笃定。
  第7章
  接下来几日,顾家,叶家,还有许家等几家女孩儿被选入宫的,府上都是一片忙碌,正好又临近过年,从腊月到正月,三天两头几乎小聚宴请不断。
  西顾这边因有清沅,还有借住的玉苓,两个姑娘都被选入,更是热闹异常。亲朋好友纷纷上门道喜。
  入宫伴随公主,做公主伴读,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留在宫中做女官也好,将来出宫嫁人也好,完全不用愁婚配,青年才俊或是世家公子闭着眼睛随便挑。
  更何况这次的情形又不同,几位皇子都到了订婚的年纪。皇后点头,宫中精心挑选的少女,若是在宫中侍奉,得了皇后的欢心,那嫁入皇家也未可知。
  大家都这么想着,柳氏也这么想,但明面上总不好说出来。诗书之家,讲究矜持,来道贺的亲眷谁要是暗示到了嫁皇子做太子妃的意思,柳氏总是自谦,只说清沅能入宫长长见识,养养气度就是她的造化了。
  清沅舅妈白氏也来了,她向来喜欢清沅,之前还想过说给自己家的侄子。如今清沅进了宫也只能作罢了。
  白氏在柳氏面前说话没遮拦,只说清沅命好福气大,入了宫一定招皇后喜欢。柳氏忙截了白氏的话。清沅只是笑嘻嘻听着,回头又给舅妈白氏行了礼道谢。
  东顾那边也来了人来道喜。
  月芸和月霞都来了。自从知道入选宫中的是清沅,而不是月芸之后,月霞又对月芸亲热起来。大家一起聚在清沅那里茶会,把叶棠婳也请来了。正好院子里梅花开了,大家一起画了梅花,又剪了梅花形状的花子贴在脸上。
  月芸挨着清沅坐,她冬天怕生痰,不敢吃干果仁,清沅亲手挑两块山楂糕给她,道:“这里面用的是红糖,颜色好看些,味道也好。”
  月芸笑道:“以后你进了宫,怕是没人这么用心伺候我了。”她忽而又想到之前清沅打趣她的话,说她若是进了宫,说不定就稀罕上太子了,这会儿正好拿来回敬给清沅。
  “这下是你要去见他了,看看你会不会一见就稀罕?”月芸在她耳边低声说。
  清沅耳朵不可遏制地发烫。她一颗心多少年没这样跳过了,月芸纤细又略有些凉的指尖捏住她的耳垂,越发使她清楚感到她的耳朵烫得多厉害。
  她向月芸低声道:“我心里担不到底,若是稀罕又如何,还不如不稀罕的好。”她说的是真心话。
  月芸这才收敛了玩笑神色,嘱咐她在宫中一定要小心。
  叶棠婳在一旁道:“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也不理我们。”她手巧,已经剪出了一个极细的重瓣梅花花子,要给清沅贴上。众人又一起笑闹一番才散了。
  叶棠婳晚间时候就留宿在顾家,睡在清沅那里。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一边看丫鬟收拾东西,一边说话。
  因清沅入宫,家中临时备了好多东西,房中所有的衣物,用具,全部都重新整理一遍。叶棠婳看着就有些伤感,她家中也是如此忙碌。
  “其实好多东西都不许带进宫,又带不了那么多东西。母亲每天都在烦恼。”叶棠婳眉间有了倦意,语调也有几分伤感。入宫意味着荣华唾手可得,但付出的代价又要有多少,至少从此远离至亲。
  清沅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是依依不舍。清沅入宫,她们这些贴身丫鬟都不能带进去。虽然清沅已经和柳氏仔细说了,安排好了她们的前程,但是这么些年的朝夕相伴,还是舍不得。
  听到叶家姑娘的感慨,织云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清沅就又安慰她几句,又将自己的许多旧衣服都分给几个丫鬟。
  叶棠婳伤感一阵,躺下夜谈时候,又与清沅说起入宫的事情,尽是好奇。清沅心中默默感慨,十几年了,她都快要忘记叶棠婳这时候是多天真了。
  此时的叶棠婳哪有后来挑战皇后的半分气焰。那段时间宫中都以为叶棠婳疯了,仗着有孕,霸住皇帝不放,天天要皇帝留在自己宫中。
  清沅那时候去劝过她一次,劝她不要与皇后作对。她是封了妃,有身孕;可皇后毕竟已经稳坐后位多年,有太子和朝臣的支持,怎是皇后的对手。
  可叶棠婳不听。她在孕中仍是美貌,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艳丽,后来清沅回想起来,才察觉到,那是因疯狂和绝望才令人心颤的美。
  听到清沅的劝说,叶棠婳只是问:“是皇后派你来的?”
  清沅摇摇头:“她不知道,我偷空来你这里一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听我的劝吧,收敛着点。”
  叶棠婳冷笑一声,她的脸色雪白,眼睛黑而亮,像冰在闪,又像火在烧,她笑着说:“清沅,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从此清沅没有再踏入过玉澹宫。
  不久之后清沅的父亲就出了事,清沅没了关心他人的心思。
  又过一段时间叶棠婳生下了一个死婴,宫中盛传这是皇后所为——皇后不允许叶棠婳生下健康的男孩。然而这个传闻没有动摇皇后的地位,皇帝渐渐不再去安慰伤心的叶棠婳,又回到了皇后身边。叶棠婳失宠后,叶家的运势也很快到了头,玉澹宫再没了气势,只剩下凄凄切切。
  似乎每个朝代,每个皇帝,都会有几个这样悲惨的妃子,她们的故事在宫中流传,用来警告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不要不自量力,妄想一步登天。
  承平朝的这个例子就是叶棠婳。
  清沅看着眼前的叶棠婳。她一会儿问,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样,一会儿问,不知道宫中每日的功课重不重,眼神清澈。
  清沅这时候还不能告诉叶棠婳太多,毕竟她这会儿和叶棠婳一样,从没有进过宫,怎么能知道太多。等进了宫,她和叶棠婳还有相处的时间,还可以慢慢拉住她。
  “宫里一定藏了许多古书字画……看也看不完……数不清的宝贝,看着就赏心悦目……”清沅像随口猜测一样说道,“还有来来往往的名人,大师,都为宫中效力……”
  叶棠婳听着她低低的絮语,微笑着闭上眼睛睡了。
  到除夕之前,清沅要带的随身用物已经整理齐全了。柳氏打听了,知道入宫之后,清沅这样的伴读,每个月宫中会发十两银子,吃穿用度不愁。但柳氏还是怕清沅钱不够使,又给清沅备了一笔银子,要她自己保管好。
  正月里大家齐聚一堂。在清沅记忆里,这就是他们一家过的最后一个团圆年。她亲手给父母弟妹都绣了衣服和一些贴身用物,写了副好对联,看了焰火,还约了姐妹逛了灯节。
  她好久没过这么痛快开心的年了。她做国公府夫人,每年过年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情,还要应酬,见了那些妯娌婶娘,都是问她孩子的事情。后来她领着庶子庶女见人,脸上还要笑,还要笑得自然,好像发自内心。
  每当这时候,她都会想,若当年父亲不被人陷害,若当年她做了太子妃,又会是怎么样一番情形。
  她想天让她回来,就是要圆她这番念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天:我不是,我没有…
  第8章
  上元节过去不久,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入宫的日子。
  在这之前,清沅已经把家中一切她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先是趁着过年的当儿处理了偷父亲财物对父亲下黑手的奸仆。清沅不好直接动父亲身边的仆人,但她知道这个人的妻子也在院子里伺候。
  于是清沅就先给柳氏吹了几天的风,又要柳氏趁着给她准备行囊,整理箱子的机会,对家里的库房财物仔细清点一番。
  这一检查果然查出这个婆子手脚不干净。院子里伺候的下人揩点小油,柳氏知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偷了东西就容不得了。又正好赶上清沅要进宫的时候,柳氏立刻把这夫妻两个审了一遍,任他们伺候再久也不能留了。
  虽然还没有彻底扫清父亲身边的危险,但拔掉一根讨厌的倒刺心里也痛快些。
  清沅又给正在读书的大弟顾晟安排了新老师。清沅建议顾泽行去找李修致,让顾晟拜李修致为师。
  李修致是当世才俊,学识渊深,但受祖辈的案情牵连,所以不能入朝为官,此时还郁郁不得志,但几年之后,李家的案子翻案,李修致的朋友向皇帝举荐了李修致,皇帝对李修致的著述大加赞赏。从此李修致可以说是飞黄腾达,只要待之时日,必定是文坛领袖。
  若顾晟有这样得势的老师,那也算是一招后手。
  顾泽行没想到清沅会这样热心弟弟顾晟的学业,他其实正在考虑要给顾晟找个更好的老师,有几个人选。清沅提出的李修致,他是有些犹豫的,虽然李修致确实渊博,但前途晦暗不明,作为老师,对顾晟将来的助力不大。
  清沅激将父亲,说为人师表,言传身教,品德和学识最重要,何必盯着老师的仕途看,指望着将来攀附关系。若顾泽行都要低看李修致,与其他俗人有何不同?这话可戳中了顾泽行的死穴。
  于是顾泽行走访了一趟李修致,之后便将儿子的学业托付给他。
  清沅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笑笑。在心里对顾泽行道了声对不住,他女儿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啦!
  对家中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之后,清沅心中安定许多。她还记得自己上辈子临到快入宫时候十分激动,时常整夜整夜的做梦,梦到的全是天极宫。白天起床时候,人都像是飘的。
  这一次她冷静多了。有时候连柳氏都有些奇怪。
  “我听说玉苓这几日都是和她母亲一起睡,抱着她母亲哭了好几回了。你这孩子倒心大,也不知道害怕。”
  柳氏坐在绣架前,她在给清沅绣一条帕子。东西都备好了,年过完了,她终于也空闲了些,能腾出手来做这些了。
  清沅笑道:“我不哭不好么?免得母亲忧心。”
  柳氏抬眼看了她一眼说:“你呀!你果然与旁人不一样!”她语气嗔怪,却又满是自得。
  只有清沅自己知道,她明面上是更平静了,但随着入宫的日子临近,她心中像是有海浪撞在礁石上,撞击声只在她单薄的身体里回响。她的表面越坚固平静,那波浪就在礁石上撞得越高,浪花轰然如白色烟花一般散开,然后一次又一次卷上来,永不停歇。
  她知道她进宫之后会遇到什么,也知道预知世事,并不就等同于能掌控一切。
  但她喜欢听心中的海潮声,比一潭死水强百倍千倍。
  进宫前一晚,清沅在老太太房里,众人一起吃了晚饭。大家都识趣地早早退下,留老太太和清沅单独说话。
  老太太性情刚毅,从不在人面前提与顾皇后的事情,即便是至亲也是如此。但今日,老太太难得对清沅开了口。
  这个故事其实上辈子时候清沅已经听祖母说过了,但这会儿清沅还是乖巧坐在老人面前,靠在她身边,听她再说一遍。
  “外面有传我对顾皇后有恩。其实我从来也没想过,我对她有什么恩,不过是家里长辈,对小辈照应一些罢了,算什么恩?老太婆看到阿猫阿狗受伤了,也会救的,何况是家中小辈。
  那时候你父亲还小。顾皇后自幼丧父,她母亲带着她,孤儿寡母住在东顾,东顾不算苛待她们,还给她定过一门不错的亲事……”
  清沅记得上一世自己听到这里的时候十分惊讶。此事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她不知道顾皇后竟然定过亲。
  “本来那年顾皇后就要嫁过去了,没想到顾皇后突然生了病,她夫家就退了婚。东顾对她照顾也不周到,竟是越病越重了。我与她母亲还有些来往,见她可怜,就做主将她接到了西顾来,照顾了一阵子,她命不该绝,渐渐好了起来。”
  “她病好之后,我带她去过一次京郊的普渡寺,去烧香还原。不少人说顾皇后是在普渡寺养病的时候遇上了后来的皇帝。其实并不是,她没在普渡寺住过,只是烧香而已。其实连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认识了当时的太子,以至于一进东宫就备受宠爱——或许她在去东宫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太子。这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东顾也好,西顾也好,得罪过顾皇后的人都滚回老家了。能留在京中的,都是当年照拂过她的,大家还是得了好处的。所以不少顾氏族人都觉得顾皇后还是很不错的,做人不忘本。”
  清沅轻声问:“祖母不觉得吗?”
  老太太闭了闭眼,说:“她不是个安分女子。女子青春少艾时候心里想的那点东西,其实都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是想得多,做得少。有几个敢像她那样?她是运气好,赌赢了。”
  清沅没有吭声。
  老太太警告清沅说:“你以为宫中全是花团锦簇吗?顾皇后这个人……”她顿了顿,说:“顾家也许因她而盛,但早晚有一天,也会因她而败。清沅,你不能学她,不能做一个赌徒。”
  清沅给老太太磕了头,退了出来。
  晚间时候,她独自盘腿坐在自己床上,闭目凝神,她静静的,只是整理思绪。老太太的话,在上辈子对她来说无疑十分震撼。这一世再听一遍,仍是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