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郑薇绮一想到自己被这群妖物骗得团团转,当即火冒三丈、拔剑出鞘,直指身侧阴诡森然的老槐树。
  这棵树不仅是槐鬼真身,还是她与外界传信的通道,十有八九就是整个幻境的阵眼所在。
  剑光分化成数道白影,冷冽如风。
  郑薇绮本以为槐鬼会不自量力地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后者不过勾起半边唇角,冷嗤一声。
  如同变戏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于夜色之中,只有阴惨惨的声线留在风里:“你们可要做好准备——在幻境之外想要你们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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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薇绮的剑光璀璨如星月,宁宁从昏睡中猛然睁开眼,首先闻到一股恶臭扑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与骨肉融合在一起,长年累月渐渐腐烂,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
  她居然还是在陈府的后院里,只不过境况与幻境中天差地别。
  后院里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树大得不可思议,根须与枝干几乎将整个空间浑然填满,一道道粗壮的长须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后院门口,且仍有不断滋生之势。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须仿佛成了某种能够呼吸的动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浑浊的夜色里,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巨蟒,让她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根须盘旋,如同绳索般将她的大半个身体捆绑在树干之上,只露出面颊、脖颈和胸前的一点位置,整个人动弹不得。
  而当她抬起双眼,便看见真正的陈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无尽无穷。一朵棉絮般的云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从云层之间倾泻而出,竟是与腥血无异的暗红色泽,犹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泪,自穹顶俯仰向下,杀意丛生。
  血月凌空,天边隐有鬼火。其余树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没了生息,只余下几副狰狞如鬼爪的残躯。
  忽而妖风大作,拂过她漆黑的长发,发丝起落之间,在模糊的视野里,宁宁望见一具瘫倒在角落里的骨骸。
  荒烟蔓草,墙瓦斑驳。沉默的楼阁遍布血迹,为森冷白骨遮下一层浓郁阴翳,有细密青苔自骨节攀爬而上,将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蜷缩着皱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可想而知曾经遭受过多么难以忍耐的剧痛。
  宁宁心头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笼罩在残血上的云层缓缓西移,将最后一丝光亮悄然吞噬。宁宁浅浅吸了口气,指尖暗中聚力。
  凌厉剑光迅捷如电,须臾之间便刺穿缠绕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无征兆地从藤蔓里迸裂出来。
  远处响起一道张扬恣睢的狂笑,伴随着连天火光。
  近处是腥气弥漫,白骨森然。
  子时将至。
  “这一环套着一环,脑子快废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闲。”
  郑薇绮紧随其后,从藤蔓之间纵身跃下,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层塔……不会是要我们屠尽整座城的妖魔吧?”
  第39章
  “这就是真正的鹅城?”
  贺知洲抬头将四下端详一番, 被阴冷至极的气氛吓得脊背发凉:“这也太——太那什么了吧。”
  陈府里没有亮起灯光, 只有远处更高一些的楼宇之上点了灯火, 轻轻浅浅地渡来几抹光晕。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与夜色极为相称, 几乎融进黑暗之中, 只露出白皙精致的面庞:“城中妖邪连诸位长老都难以诛杀, 我们应该并无能耐。”
  “更何况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子时,我们继续留在鹅城,很可能成为妖修布阵的祭品。到那时小命不保, 还会阴差阳错地协助他们达成目的, 为祸人间。”
  郑薇绮正色接下话茬:“这城中的天罗地网阵虽能困住妖魔, 却奈何不了人修。或许浮屠塔的意思, 是要我们破开层层追杀,在子时之前逃离鹅城。这样一来,就算那群邪修炼成了魂魄,一旦没有生人作为引子,炼魂阵同样不能启动。”
  这番话有理有据,贺知洲听罢轻轻点头。只有裴寂佯装不经意地垂眸, 淡淡看一眼宁宁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里思绪最是活络,醒来后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心里觉得奇怪,却又不好意思刻意问她, 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动了动喉头,做出漫不经心的口吻低声道:“小师姐,怎么了?”
  宁宁在夜色里抬头, 杏眼里映了远处的悠悠火光,仿佛是没料到裴寂居然会出声问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沉默着将视线移开。
  “也没什么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会觉得我想太多……我总觉得,事情好像有点怪怪的。”
  贺知洲瞪大眼睛看过来:“不是吧,还怪?难道这层塔里还有猫腻,真是千层饼啊?”
  “应该只是我想多了。”
  宁宁的话里带了几分迟疑:“但整个过程实在太顺利了一些,从寻找线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气呵成,没遇到任何阻碍——怎么说呢,槐鬼犯下的纰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识破。像槐树的存在还有那封信,轻而易举就被我们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里的剧情本来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贺知洲对此不以为意,用传音悄悄对她说:“这座塔不就像是网络游戏里的组团副本吗?大体剧情早被设定好了,玩家必须跟着剧情走,一路干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关。它要是把情节弄得花里胡哨,不给一丁点儿线索,有几个人能过?”
  的确是这个理。
  宁宁点点头,没再说话。
  四人交谈之间,忽然听见近旁传来几声冷笑。应声望去,竟见后院门前树影婆娑,邪风一晃,走出十多个形态各异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与陈露白相貌无异的槐鬼。
  “我早就说过了。”
  她不复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样,长袖轻掩唇边,眉目之间尽是娇柔妩媚:“出了幻境,你们的对手可就不止我一个。”
  她身后一名生有虎头的妖修朗声笑笑,打趣道:“怎么,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瘾了?实在不如原本模样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过转瞬之间,皮肤便腾起一片青灰。
  只见她左臂与右侧脸颊上的皮肤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褐枝条。枝藤里含了几分碧绿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叶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显得怪异非常。
  “那就拜托各位了。谁把他们抓回灵泉寺,谁就能被记上最大的一份功劳。”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阵前喝庆功酒了。我们灵泉寺见。”
  她是鹅城里土生土长的妖,因乃古树成精,实力虽然不在顶尖,却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将四人困了这么多时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被几名大妖请了去喝庆功酒。
  槐鬼说罢便凌空跃起,足尖一点,落在后院里的围墙之上。郑薇绮拔剑要追,却被另外几名邪修挡住去路。
  旁白总算正常了一些,沉声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几人显然来者不善,但见其中一名男子负手腾空而起,形如蛟龙出海,气若——]
  不对。
  那妖修腾空上天之后……为什么整个身体都像被折断一样,好似扭曲的床单荡来荡去,往后面一直倒退?
  哦,它总算看清了。
  原来他不是自己想要腾空起,而是被郑薇绮怒不可遏的剑气给震飞了。——结果那群剑修才是真正的“来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满心屈辱地继续道:[形如蛟龙出海,气若泥鳅翻地,伴随着一声惨叫,重重撞在后院围墙之上!郑薇绮那贼人出其不意,用力极强,寻常妖物必然无法招架,今日他虽败,却仍是妖中霸王!]
  这层塔是专为金丹与元婴期的弟子开设,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为主,尤其是这种算不上重要的小喽啰,就更不是郑薇绮的对手。
  四人都隐匿了气息,不易被察觉修为。
  鹅城中的妖族虽然没与宁宁等人有过正面接触,但幻境里的景象在灵泉寺中实时放映,他们也就很容易能知道,这群人不过是小门派的弟子,下山挣点零用钱花。
  ——那如今这凶残至极的剑气又是怎么回事?!
  “想抓我?”
  郑薇绮濒临暴怒边缘,拔剑出鞘,冷声一笑:“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霎时剑气冲天,惊得后院槐树哗啦作响,叶落如雨。
  [女人眼底杀意涌动,周身散发出骇人至极的威压,仿佛这满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慑——而在她身后,同样拔剑的还有大魔头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后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努力不暴露其实它直接把反派剧本安在了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样拔剑的,还有师弟裴寂!]
  几名妖修看出他们实力不俗,当即收敛了势在必得的狞笑,将四人细细打量一通后,不约而同一拥而上。
  宁宁按住星痕剑剑柄,剑身出鞘时,听见锃然一声清响。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里静静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他杀人、放火、掳掠百姓无恶不作,可他知道,他是个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让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剑光纷然间,只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继续说:[可恶!宁宁那毒妇竟毫不留情,一剑直入他心脏!他怎么能就此倒下?]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跟主角团全员阵亡似的:[那群杀妖不眨眼的剑修貌若恶鬼,在闭上双眼的瞬间,他看见身边的兄弟们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阳下的奔跑,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们底细,因此派来的都是些修为不高的小喽啰。一旦喽啰没能及时复命,紧随其后的必然是更为强劲的敌手。
  郑薇绮收了剑:“事不宜迟,我们快快离开此地。”
  宁宁虽然下意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里,她与陈月明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要论现实中的陈二小姐本人,更是从未与宁宁有过接触。
  可如今阴风瑟瑟,蜷缩着的骸骨躺在无人问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见踪影,空洞无神的黝黑眼眶孤独又无助。
  宁宁沉默着上前,从储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轻轻盖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时,正好看见地面上遗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
  她没做多想,伸手将小册捡起,小心翼翼地翻开,才发现是陈月明的日记。
  被翻开的正好是最后一篇,用稚嫩的笔记张牙舞爪写着:
  [姐姐说,她自幼时起就在后院结识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树。
  她还说,那树虽然成了妖,却是个善良的好妖。从几年前起,每到夜里,姐姐便会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里会有好妖呢?可姐姐向来不会骗我,她这样说,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里,她便会带我去见一见那位朋友。]
  记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