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怎么回事?”皇帝站在门前,稍缓口气,冷静了些。
  “我不知道……”雪梨摇头,“阿杳一直很乖的。刚才午睡时和阿沅弄得不太高兴,本也没什么大事,我哄了几句她反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出了我那屋就把自己关到这里了!这屋平常又没人……”
  酸梅乌梅刚才都在阿杳房里,清夕听菡在院子里,谁也没想到她会往这屋去。
  皇帝沉息,蹙蹙眉头,抬手叩门:“阿杳,把门打开,有事跟父皇说。”
  里面的抽噎声忽地听起来明晰了些。但是,没有人开门。
  “陛下,踹门吧。”卫忱说着退开两步,想等皇帝离开门边就一脚踹过去。
  雪梨赶忙道:“不行……阿杳离门不远,门会伤到她。”
  皇帝闻言顺着门缝看了看。离门不足一丈的地方放着个矮柜,阿杳就坐在矮柜前的地上,怀里搂着鱼香,抱着膝盖哭。
  “阿杳。”皇帝又叫她一声,四下一顾,伸手向卫忱,“刀。”
  卫忱立即拔了绣春刀出来给他,皇帝又朝里看了看,先行温声解释了一句:“阿杳别怕,父皇不会伤你。”
  语罢,他便将刀从门缝处顺了进去,雪梨仍是听到阿杳在里面一声轻叫,也忙出言哄她:“乖啊阿杳……让父皇开门。”
  她话音初落,谢昭手里的刀往上一挑。一声木闩落地的声音传来,他信手推门而入。
  阿杳还蜷着身子坐在那里,见有人进来也不说话。鱼香被她搂得不太舒服,看到谢昭便发出重重一声“呼哧”。
  雪梨也走进去,她蹲下身,刚唤了声“阿杳”,便见阿杳的反应十分矛盾——她一边往后缩,一边又伸出双手要她抱的样子,看起来又想凑近又想躲。
  “来,娘抱你回屋睡觉。”雪梨微笑着把她抱起来,阿杳伏在她肩头还在抽噎个不停。
  她抚着阿杳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一会儿,听得阿杳声音低低地问她:“弟弟呢……”
  “弟弟已经睡啦,没事。”她笑笑,看向皇帝的目光里却一点笑意也蕴不出来,无声地指指阿杳的后背,满心都在不解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皇帝眸色阴沉,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带阿杳进屋,而后他也跟了进去。雪梨将阿杳放在榻上,他便蹲身问她:“阿杳,告诉父皇,刚才为什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哭什么?”
  阿杳摇摇头:“没事……”
  二人相视一望,谢昭又努力道:“谁让你不高兴了?你告诉父皇,父皇护着你。”
  阿杳还是摇头说“没事”,雪梨搂一搂她,说:“来跟娘说。是因为刚才弟弟不让你睡觉不高兴了,还是有别的事?你说出来,娘好帮你呀。”
  阿杳仍旧是那个反应,抹了把眼泪,抬头望一望她:“娘别说弟弟……”
  这里面显然有事,但不管二人怎么问,阿杳就是一个字都不说。如果她是个大孩子,他们还可以用点“威逼”的法子,可她这么小、又哭得这么伤心,二人都是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利诱”不成就没了别的法子。
  屋里静了一会儿,雪梨不敢松手地紧搂着阿杳,忽见皇帝一颔首,好像是示意她等着的意思。
  她微愣,皇帝已举步向外走去。雪梨想了想,先掏出帕子来给阿杳擦眼泪,觉得既然问不出,就先哄她:“来,不哭了,娘陪你睡觉好不好?可以把鱼香也叫来。”
  阿杳点点头,不等她再多说什么,就直接爬到床榻里侧乖乖躺下了。雪梨招呼鱼香上榻,鱼香便握在了紧里头的地方。
  但阿杳却没怎么理鱼香,只是面朝着她,小手紧抱着她的胳膊,很不安的样子。
  正屋外,卫忱见皇帝沉着张脸出来赶紧迎上前:“陛下,阿杳她……”
  “帮朕查这事。”皇帝狠然切齿,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握得骨头咯咯作响,“带去御令卫审,御令卫的七十二道大刑你尽可用。谁、跟阿杳说过什么,让他们一字不落地给朕吐出来!”
  “诺……”卫忱抱拳一应,又小心问,“都审哪些人?”
  “悦和宫上下,全带走。”皇帝眼眸微阖,“必会牵涉到六格院这边的人。不管要带谁走,你亲自来,跟雪梨说一声。”
  “诺。”卫忱再应,稍蹙着眉头告退。出了院子便将腰牌交给随来的御前宦官,吩咐了一句话,“去北镇抚司,给我调一个总旗过来。”
  .
  午后宁静的后宫,因为御令卫的突然而至陷入了一片恐慌。
  御令卫的名气已太大了,不止是朝中重臣对这三个字避之不及,后宫众人乍见他们也害怕得紧。
  彼时,惠妃正在悦和宫中安慰近来被教习嬷嬷管得颇严的才人石氏,蓦见御令卫闯进来,出言便一喝:“你们来干什么!这是后宫!”
  “惠妃夫人。”卫忱从众人让出的道间进了殿,向惠妃一揖,“臣奉旨严审悦和宫上下,夫人要和石才人叙旧……改天为好。”
  二人面面相觑。
  接下来便由不得惠妃多说什么了,惠妃也确实没多嘴。御令卫将悦和宫众人押了便走,连两位前阵子刚差来的教习嬷嬷也暂被看了起来——虽知应是不是她们,但在查明之前也不会放她们走了。卫忱早先就吩咐了,把两个嬷嬷请到御令卫奉好茶歇着,查明无事时,再送她们回来就是。
  大齐章和朝的后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充满恐怖过。
  位份低的小宫嫔们都缩在屋里不敢出来,虽然免不了不停差人去打探情况,但无论打探到了什么,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高位的嫔妃们显得稍冷静些,但也一个个都大门紧闭,什么人都不见。
  御令卫在严审,但并没有将事情瞒得太死。是以众人很快就打听到,石氏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进了御令卫不到两个时辰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也想寻死,却被人及时拦了下来……
  人人听到这儿都打了个哆嗦,觉得她还不如死了。
  戌时,众人听说用刑已用到石氏身上了,因为她身边的人知道得不够多。
  一个半时辰后,御令卫再度入宫,直奔阮氏的六格院去。
  “雪梨。”卫忱在院中见雪梨迎上来,微一垂眸,“阿杳有个奶娘姓陈,人在何处?”
  “在东南院。”雪梨刚道了三个字,卫忱身后的两人便已窜出去了。只消得片刻便将陈氏拖了出来,陈氏惨白的面色被月光应得有些可怖,她看向雪梨唤了声“娘子”,雪梨只侧过身去,不肯理她。
  直至陈氏被带得远了,雪梨才又看向卫忱:“怎么回事?”
  “审完陈氏我会来告诉你。”卫忱一声喟叹,往屋里望望,“阿杳怎么样?”
  “睡了。”她眉头紧蹙,“一整个下午都死跟着我,我去哪儿她去哪儿,还抢着帮我干活。看她那样我简直……”
  雪梨鼻子一酸,接下来的话已说不出来了——整整一个下午,阿杳看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直到片刻前阿杳入睡了,她才蓦地想起来,那样的恐惧,她在乌梅酸梅眼底见过。
  可乌梅酸梅是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的,她们会时刻担心丧命的事,阿杳她……
  雪梨强摇一摇头,终于忍不住擦了把眼泪:“哥,你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及时告诉我。”
  卫忱点头,嘱咐了句“你保重”便转身离开了。雪梨踉踉跄跄地往屋里去,推开要过来搀扶她的豆沙,坐到榻边看着阿杳,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净了。
  她还那么小,她心里究竟藏什么事了?
  似乎自打跟了谢昭,雪梨就没再这么无助过。她躺在榻上却睡意全无,明眸大睁地望着榻上雕镂发呆,只在阿杳翻身时会回过神来,给她掖掖被子,再继续发呆。
  皇帝是踏着三更天的打更声走进六格院的。看她在榻上傻躺着,面容憔悴得像是久病一场,他犹豫了好久才终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雪梨猛转过头,神色恍惚:“陛下……”
  “今天免朝了。”他说着提步走近,眉头深锁着,“我会料理好这事,你放心。”
  她点点头,往里挪了一点,让了块地方让他坐。谢昭落座后矛盾了许久,才将袖中的供状取了出来:“这是……陈氏供出来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你看,但你看完……别太激动。”
  雪梨一下坐起身,伸手就要跟他抢。与他视线一触,赶忙保证“为了阿杳我也不会气糊涂的”,他这才把那一叠纸给她。
  可雪梨看完之后,还是气糊涂了。
  供状里说,石氏为给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想把阿杳夺回去,所以收买了陈氏。石氏借着阿沅百日宴,前后都在热闹的机会支开了阿杳身边的旁人,单独见了阿杳和陈氏……
  然后在阿沅百日过后,陈氏每天都会跟阿杳说一些话,一些连雪梨看了都害怕的话。
  比如她跟阿杳说:“你不是你娘亲生的,虽然你娘对你很好,但现在有了弟弟就不一样了,她给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从你弟弟那里分出来的,你在跟她的亲儿子抢东西,她慢慢地就不会喜欢你了。”
  她还说:“陛下也并不是你的父皇。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娘不喜欢你了,他很快也会讨厌你,就没有人会对你好了。”
  最直接的,是她曾跟阿杳说过:“你啊,不如早点去跟陛下说,说你想你母妃了。她才是会真正护你的人,至少她自己没有儿子。”
  这些话,雪梨读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全然无法想象陈氏是如何亲口对阿杳说出的。
  ——阿杳毕竟也是她带大的孩子啊……
  各种推波助澜的小事就更多了。比如在阿沅百日之后不久,她就跟阿杳说过:“瞧瞧,阿沅过百日就设宴大贺,你过百日的时候可什么都没有。若不信,你问问别人去。”
  阿杳那么乖又那么单纯,想来她是会直接信的,并不会去问别人——而就算问了,事实也是并没有贺过。
  她百日时恰是她生母离世白天,于情于理不该大贺。大抵连皇帝都没有想到,这竟会变成一个把柄,被旁人握住来捅阿杳的心。
  供状里说的许多话,雪梨觉得阿杳该是不懂的。可仔细想想,若有人天天跟她说……她大概还是会懂的。
  小孩子懂的道理不多,但他们感觉得到,所以他们什么都懂。
  她和皇帝还都以为那日当晚他严惩了石氏,阿杳就安稳了呢。却没想到,她的打算根本就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她没有做任何看起来像“抢人”的事情……
  只是让人在阿杳心里播了一颗种子,等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然后逼得阿杳自己开口说要去找她。
  怪不得在她说完“你抱着鱼香睡,娘哄阿沅”之后阿杳会突然不高兴,那是心里积攒了太多忐忑之后才有的敏感。就这么一句话,让阿杳觉得她已经不喜欢她了。
  所以阿杳当时看上去那么失落,又并不敢问她。
  而如果阿杳的反应没有这么激烈、没有让他们意识到不对头,继而任由着这颗种子继续发芽的话……
  雪梨浑身发冷、冷得发抖,谢昭紧搂着她安慰了好久,她才终于缓过来了点儿,看向他,齿间还在打着颤:“既都招了……陛下、陛下想如何?”
  “旁人都已经赐死了,御令卫正押石氏和陈氏回来。”皇帝的声音平稳,搂着她的双臂也未松。一静,又说,“朕不会放过她们的。你好好歇一歇,阿杳还要你照顾。”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用过“朕”字了。此时这个字灌入雪梨耳中,却没让她觉得疏离,只觉得无比安心。
  现在她迫切地需要这个身份的支撑,让她相信这些穷凶极恶到会对小孩子下手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先去了。”他说罢一吻她,起身离开。雪梨静静坐了须臾,躺下搂着阿杳,可算稍稍安了些心。
  .
  阿杳一大觉醒来,觉得眼皮重重的,揉着眼睛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昨天哭得特别凶来着。
  一翻身看到雪梨还在旁边躺着,她笑起来,往雪梨怀里蹭了蹭,又一下子止住了。
  她看一看雪梨,犹豫不决:“娘……”
  “来,娘抱着你。”雪梨一把将她搂紧了,在她额上亲了亲,竭力让自己的口气更加缓和,“阿杳啊,娘问你些事,你跟娘说实话,好不好?”
  阿杳点点头:“好……”
  雪梨稍吁了口气,定神告诉她:“陈奶娘跟你说的那些话,娘都知道了。娘想先问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问得特别紧张,好怕阿杳跟她说“我去找母妃”这样的话。
  于是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杳,阿杳从她怀里抬起头,瞅瞅她,眼睛一红:“我跟娘一起护着弟弟,娘不要不喜欢我,可以吗?”
  居然是这样……
  雪梨倒抽一口冷气,惊觉自己这两个多月都大意了!
  阿杳长大得那么快,事事都想着弟弟,什么都记得问一问弟弟有没有……她只觉得阿杳好懂事啊,完全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
  她在小心地让自己不“抢”弟弟的东西。她希望自己和她一起护着弟弟了,她以后就不会慢慢地不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