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这人的本事,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地方。
  心头正暗暗掂量,肩上已贴上一双温热的手,耳边拂来一股热流:“议弟是否感到奇怪,军营中也不乏名流圣手,为什么叫他一个如此年轻的医官拔得头筹?”
  吴议往后一瞥,就瞧见徐容那张玩味的脸。
  他倒也的确挺好奇的:“还请徐兄赐教。”
  徐容贴着他的耳朵细细道来:“易阙当初在官学的名气绝不迅于现在的你,他只花了三年时间就修完了外科的学制,还师从外科圣手胡志林门下,一时间可谓名声大噪。若非他出身低微,为人又桀骜不驯,也不至于流落到此地了。”
  吴议听完徐容一篇话,心中大概有了个估量。
  修习完学制的生徒们各有出路,最上一等的如徐容便可留在太医署中,若身份尊贵,由此进入仕途的也不在少数。次一等的回到地方当个大夫,也不愁生计,熬个几十年也能在地方上混个官学博士当当。只有少数有过之人会被下派到军营之中,过着从军而行的艰苦日子。
  连徐容这样的出身地位,都能凭自己的本事在长安官学当个医助教,而被徐容所大力称赞的易阙,却被委派到边远的新罗前线,恐怕不仅仅是“出身低微、桀骜不驯”八个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正思量间,眼前冷不丁冒出一张俊秀的面孔,那双欲燃的眸子仿佛带着焰火,连带看人的视线都冒着火光。
  “你就是吴议吧,听说你对传尸一病研究颇深,我正想讨教一二。”
  吴议下意识地瞧了眼沈寒山,见他一副端着笑脸看好戏的模样,丝毫没有站出来为学生解围的意思,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和沈寒山名为师徒,但相处起来更像是忘年之交,遇到这样的场景,沈寒山肯定在心中搬着小凳子嗑起小瓜子默默围观,指不定还拍着手想看他出丑呢。
  “我也不过略通皮毛,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易兄多多包涵。”
  易阙眉梢一动,挑起三分笑意:“敢问吴弟,传尸一病,病位何在?”
  “在肺。”
  “病机何解?”
  “肺气虚,则卫外不固,水道通调不利,清肃失常,邪乘虚而入,而致发病。[2]”
  “何为病邪?”
  在这个问题上,吴议稍微卡了卡壳,不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人能接受“结核分枝杆菌”这个怪异的名字。
  他思忖片刻,只能简略搬出孙思邈这位大仙人的见解:“肺虫也。”
  事实上,就连肺虫论在这个时代都还是一种偏门的见解,大部分医官都还坚持着隋朝医书《诸病源候论》中的观点,认为这是一种“虚劳咳嗽候”,病机是“虚劳而咳嗽者,腑脏气衰,邪伤于肺”。
  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大夫们对肺结核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它是一种肺病上,而至于其传染的源头、机制和预防的办法都是一张白纸。
  易阙显然并不满足于这个照搬孙仙人的说法:“既为肺虫所故,那么又是如何传染的呢?”
  吴议顿了顿,把中医西医的理论杂糅一通:“肺虫可寄于痰中,染病之人咳痰之后,肺虫就能分布于空气中,被体质虚弱的人呼吸进去,就会导致其发病。”
  这个论点可是连被捧上神坛的孙思邈都未曾提出来过的,此言一出,就连在一旁吃瓜看戏的沈寒山脸上都不由一肃。
  易阙还没说什么,倒是胡志林先发问了:“你这话,是从哪一本医书中看来的?”
  ……当然是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内科学》了。
  吴议额上不由生出拇指大的几颗汗珠,面上犹自镇定:“此为学生的推论。”
  “哦?”胡志林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既然无据可依,又凭什么这么说呢?”
  “回禀博士,此论确实无书可证,但绝非无据可依。”吴议不卑不亢,和他平静地剖析,“神农尝百草之前,也没有人知道何为药材,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圣人先师的经典著作也都是从无到有,慢慢摸索出来的。所以学生想,即使这个推论不正确,也可以抛砖引玉,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
  这番话,还是当初在袁州的时候张起仁所教导的,吴议直到此刻,才算领悟其中的深意。
  胡志林被他反驳一通,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倒是易阙神色一变,脸上颇有激赏之意:“好一个从无到有!看来吴弟声名不假。”
  吴议不禁有些惭愧,不管是肺结核的传染途径,还是辩驳胡志林的一番话,都不是出自他本人的原创,不过也是借鉴前人的经验之谈而已。
  不等易阙再出言发问,就听见吴议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久闻易先生大名,学生倒也有一两个问题想要请教。”
  易阙往后一瞧,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倒是一副俊秀风流的好模样,举止气度与旁人又有不同,仔细一想,也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下官见过南安郡王,小郡王若有问题,只管发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口头上说着见礼的话,膝盖却也曲都没曲一下,显然没有把李璟放在眼里。
  李璟背后便是一轮沉甸甸的斜阳,眸中却已如暗夜沉下:“敢问易先生,第一位得传尸之症的人实在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这个问题,沈寒山已经提过,不过身在高位的李谨行没有注意过这等小事。
  而身为军医的易阙就不能不知道了,他垂眸追忆片刻,就得出了答案:“春四月。”
  “既然春四月就有人得病,为什么拖到夏天才上报朝廷?”
  此话一出口,已经不是简单的提问,而等同于质询了。
  夏末热烘烘的微风拂过面颊,将易阙眼中的火光撩动得一跳。
  他亦不慌不忙,反问一句:“军中之人天天都有受伤得病的,难道如此小事也要打扰帝后清听吗?”
  “方才李将军已经说过,新罗一线惯无此病,难道发现了一例之后,不该有所警觉吗?”
  李璟下巴一扬,划出一个颇为凌厉的弧度:“传尸既为疫病,一经发现,自然应当立即上报,易先生隐而不报,莫非是因为自信自己的医术过人,可以轻易化解此番疾病?”
  此言一出,顿时如一枚无形的小箭,径直戳向易阙的心口。
  第72章 抵足而眠
  易阙半响不言, 算是默认了李璟的话。
  他素来眼高于顶,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传尸之病放在眼里, 没想到一个人的病情压下去了, 新的病员又开始发作了, 等到传尸爆发之时,他这才回想起事态的诡谲之处, 匆忙地回报给李谨行。
  只可惜就是这个小小的疏漏,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易阙倨傲的神色渐渐泯没于暗沉的夜色中, 眸中跃动的火苗也遽然灭掉。
  李谨行轻咳一声, 算是为年轻的部下解围:“此事颇有蹊跷, 非易阙一个人的过失,也有老夫失察之责。”
  吴议也悄悄地往后一瞥, 示意李璟点到为止。
  易阙一番疾风厉雨般的发问,也并非有意刁难, 不过是想给他们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长安大夫们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太医博士们也就罢了,他好歹也是当日名冠长安的师兄, 岂能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小生徒们小瞧了去?
  也难怪他身负盛才却被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太医署中规矩分明, 一枝一叶不得参差, 又如何容得下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李璟但微微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天潢贵胄的气度:“这个自然, 学生不过请教一二, 岂敢有问责之意。”
  易阙在晚风中渐渐冷却的目光擦过吴议的身侧, 遥遥落在李璟那张年轻青涩的脸上。
  刚想开口, 臂膀上已落下焊铁似的一张大掌,李谨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既然几位都是故人,老夫就不妨碍诸位叙旧了。军务繁忙,老夫就先回大帐之中了,若有任何发现,可随时回报老夫。”
  此言一出,僵硬的气氛顿时被一笔划开,同时也点醒了这几位口舌争锋的年轻人们,眼下要紧的不是一争高下,而是解决军营之中悄然蔓延的敌人。
  ——
  一番视察之后,早已过了二更的时候。
  天色沉如一片无垠的海,细细碎碎的明星缀在上头,似一群涌动的小鱼。
  边陲的夜色空阔无边,反显得买肖城外灯火熠熠的军帐如一艘艘行在其中的小船,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错失了方向。
  密密匝匝的军帐中,太医们所住的几帐被簇拥在最安全的南边,已经算是李谨行特别照拂了。
  从军而行,少不得辛苦一点,太医博士们单住了一个大一些的军帐,生徒们则挤在小一点的军帐中。
  李谨行本来准备给李璟这个小郡王单独准备一个军帐,却被他用“不必扰军”四个字推脱了。
  他暗道一句果然是个滑头小鬼,面上依旧笑容款款,亦不强求,只悄悄命人小心盯着李璟的动作。
  这只天后圈养的小番犬一来就先亮了牙口,令他不得不心生提防之意,若他再敢对自己的军队伸出爪子,那就不能再顾忌太医博士们的情面了。
  而李谨行心中的想法,恰恰也是吴议心头的忧患。
  “你今天行事太冲动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李璟和他同帐而眠,挤在一张床上,师徒两个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谁让那个易阙先欺负你的?”
  李璟到底是水瓢似的摁不住头的年纪,一双眼睛映着朗朗星光,暗沉夜色也掩不住一身少年意气。
  吴议微一怔忪,知道这孩子也是为自己出头,心头不由暖如拂过身侧的夏风。
  但该教训的还是不能少:“木强则折,为人处世太过强硬就会很容易碰壁,易阙就是个例子。”
  李璟脑袋一点,不留神磕到他的肩角上,小小地呼了声痛。
  吴议自从年少时一场大病,就怎么也没养胖过,如今身量是修长了不少,身上的肉还是贴着骨头那几两,一双肩角像削尖了的木头锥子,李璟这么不经意地一砸,还挺疼的。
  “疼不疼?”
  吴议借着窗外漏进的淡淡星光替他揉了揉额头,这么仔细一打量,才发觉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不少,不仅眉眼褪去了小时候的圆润,渐渐刻出深邃的模样,连带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小时候一味单纯的喜恶分明,倒多了几分锐意洞察的意思。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好生照拂他两年,这孩子就已经偷偷在某个角落里长大了。像一粒无意种下的种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能替他遮风挡雨的小树了。
  他这几年来的日夜心血几乎都耗费在了孝敬皇帝身上,对李璟实在谈不上教引指导,反而要他挺身出来维护自己,倒真叫他有些惭愧了。
  李璟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愧意,小小声地说:“不疼的。”
  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把整个人都贴在吴议的身上,也不嫌他一身瘦骨硌得慌。
  他悄悄感觉着师父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它们都和医经上写得大致相同,但细细感觉下去,又仿佛差得远了,柔软的宣纸无法刻画出这样一身坚硬的骨骼,亦无法临摹出这样细如春水的肌肤。
  “不疼就好。”吴议并不知道徒弟心中跑到没边的遐想,抬手替他掖好了杯子,由他蹭在自己身上。
  一路颠沛流离的疲倦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两人拉入沉沉的梦乡。
  ——
  翌日,天色早晴,晨起的雾气被和煦夏风分拨开去,视野一片清明。
  经过一夜的修整,这些老来精干的太医们也一撇昨日捶手捏腰的疲态,都撸起袖子,准备打一场苦仗了。
  “吴议,你先将月华丸的方子写给易阙,徐容,你负责看顾生徒们煎制百合固金汤合青蒿鳖甲散,再分发给生病的将士,胡老秦老,你二人随我再仔细查看查看病人。”
  沈寒山一一吩咐下去,每念到一人,眉目便朝那人一转,仿佛从眼中射出一枚小箭,就锚准了那人的心口,绝不许有分二心。
  “博士又将我们置于何地呢?”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军医一捋胡子,虽然不愿意争个长短高下,但也不想做个白吃军饷的闲散人等。
  “诸位军医们已经辛苦太久,理应好好休息几日。”沈寒山泛青的眸子从那老军医的身上一转而过,冷肃的目光落在易阙的身上,“易先生领衔此间圣手,就唯有辛劳你与我们先行交接了。”
  此言一出,如一枚飞石投入水中,惊起千般波澜。
  没想到这个沈寒山一副落拓不羁的闲人样子,一开口就是要他们卸下手中的职责,全权交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医博士们。
  虽然心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名流圣手比肩,但总不至于连个跑腿熬夜的活计都没有,沈寒山此话,这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