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眉心让喜鹊去前院将新来的小子唤来,换了身轻简明艳的衣裳,不紧不慢往前院走。茂林那混账东西她还不晓得?人精一个,绝不会做吃亏的事。他敢去撩罗山,定是有后招的。
  出现下人聚众斗殴这种事,寻常人家必是严惩不贷。罗氏这位尚家主母倒好,听说后,竟冷哼一声,让婆子传话,“仔细”点打,不弄出人命就成。
  这话的弦外之音谁能听不出来?罗氏是要将之前在眉心这儿受的气撒到沧浪院小厮身上。主母都发话了,惊涛阁的人恨不得人人拿杆旗子替罗山擂鼓助威去。
  等沧浪院一行人到时,尚府正中的大广场上早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人。罗山大马金刀山坐在铁木扶椅上,身后一帮狗腿子,颇有几分山寨头头的气派。
  茂林单枪匹马站在罗山对面,指着罗山的鼻子骂,单薄的小身板愈发显得可怜。
  罗山本是个暴脾气,可昨天挨那一脚着实不轻,这会儿心口还疼着呢。他和眉心和想法一样,茂林这小滑头岂会活腻了主动跑来送死?肯定有后招!可这位爷耐着性子等半天,那怂货还只是一个劲指着他鼻子骂。罗山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扭脖子晃腰,将手指按得咯咯作响。
  茂林愣了愣,咬咬牙,继续骂!
  “操|你奶奶的,真当老子是死人啊!”罗山暴呵一声,挥起拳头砸向茂林!
  罗山面目狰狞,块头也吓人,有胆小的丫头“啊”捂住脸尖叫起来!茂林竟似不慌不忙,堪堪躲过罗山的拳头。众人震惊了,没想到茂林这小子深藏不露啊?哎呦,有看头了!
  但接下来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精彩的对决场面,基本上就是罗山撵着茂林四处乱窜,茂林躲闪不及也生生挨了几下,不多时便鼻青脸肿,不成人样儿了。
  “你们……你们别打了!”清浅从人群中站出来,浑身发颤,凄声哀求。
  罗山打得正爽呢,一见心上人出来更如火上浇油下手更重几分。茂林到底扛不住了,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罗山冲上前如踢死狗般踹向茂林,骂骂咧咧,“操!这么不经打!”
  人群中发出阵阵嘘声。
  有人幸灾乐祸喊道:“罗山,大夫人吩咐了,下手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
  “欺人太甚!”喜鹊忍不住撸袖子要冲上去。眉心凉嗖嗖瞥她一眼,偏头问身侧的少年,“唉,那个谁,你叫什么来着?”
  少年躬身道:“砚青。”
  “哦,那以后就叫你小燕子吧!”眉心指向场中,“去给那个大块头点教训,记着,打得漂亮点。”
  少年嘴角抽了抽:“遵命。”
  能被天纵剑客雍阳喊去谈人生的当然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没人注意到这个叫砚青的清俊少年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把茂林从罗山脚底下拖出来的,等众人回过神时,罗山已经被砚青如抡一根鸡毛掸子般砸到地上,轻飘飘,如掸去衣角的灰尘。
  罗山被摔后,愣了半晌才爬起来。此人身手一般,但皮糙肉厚的,耐打,摔一下不过是挠痒痒。嗷嗷扑过去,结果连砚青的衣角都被碰着,又被人家揪起衣襟重重砸到地上。
  砚青摔完人之后,气定神闲,并不出手。可只要罗山爬起来,他走过去抓起人往地上摔。
  罗山皮再厚那也是肉长的身子,连摔了七八下后,实下爬不起来了,两只充血的牛眼瞪着砚青,“哪……哪来的……野……”竟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后面那帮狗腿子一看,我擦,不对劲啊!赶紧冲上前七手八脚抬着罗山就要溜!砚青足尖一点,挡到前面,冷冷一扫,这帮人竟丢下罗山撒丫子全跑了!
  围观人群“哄”然散开,却都舍不得走,个个看妖怪似的盯着中间那个站得笔直如雕塑般的少年。
  少年躬身向眉心行礼:“主人,可以了吗?”
  眉心猛回过神,愣愣道:“不错,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亮瞎狗眼好吗?!
  躺着装死的茂林也忍不住睁开眼,心中直骂,卧了个大槽!不说是个干瘦小老头吗?这……这从哪蹦出来的妖孽,特么小爷的风头全被你抢了!
  ☆、第26章 泼茶香
  回到沧浪院,眉心面色不善,盯着哼哼唧唧的茂林,“别装了,快说吧!”
  “说……说啥啊?”茂林抱着肚子,一脸幽怨,“没看我都让人打成这样了吗?”
  “再不说实话立刻废了你!”
  “另介!”茂林立马举起双手,“我说!我说!”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递给眉心,“诺,从西抱厦下去,用这个钥匙打开……”
  眉心上去一脚:“别废话,带路。”
  茂林虽没有丢掉半条命那么夸张,但罗山那几脚不是白挨的,疼着呢!可比起罗山,他现在更怕眉心这个蛇蝎美人,强拖着伤残的身子,一步步往西抱厦挪。西抱厦藏在正房后面,十分隐蔽。茂林领着众人好半天才挪到门跟前,颤巍巍抬手用钥匙开门,可捅了半天愣是没捅进去。
  眉心有点糊涂了,这小子到底搞什么鬼呢?
  她命砚青上去,替茂林把门打开。
  门“吱呀”一声推开后,里面安安静静的,光线昏暗,依稀可见一道幽深窄仄的楼梯盘旋着通向下面,深不见底。
  砚青率先进去,很快出来,向眉心行礼:“主人,可以进来。”
  眉心狐疑走进去,小心翼翼走下楼梯,抬头一看,愣住了。
  宽敞的地下室,整整齐齐码着一圈高大的华贵的檀木箱子,皆用大红绸捆扎,分外醒目。这是眉心陪嫁的妆奁,一共六十四抬,一个不少。
  至此,眉心才恍然明白,原来竟是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
  明面上,茂林挑衅罗山吸引注意力,暗地里尚玉衡手下另一个得力狗腿子修竹带人悄悄潜入府库,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将六十抬的陪嫁全搬到沧浪院!
  之前茂林跟尚玉衡抱怨眉心派他向罗氏讨陪嫁妆奁的事儿,本想让尚玉衡亲自出面强要,谁想尚玉衡竟弄出这么个损招儿。茂林应下这等苦肉差事,嘴上说是为主子尽忠,万死不辞。其实嘛,这小子一直对清浅有意,两人感情也极好,可每到谈婚论嫁清浅就支支吾吾。茂林晓得清浅是忌惮罗山那混账玩意,就想借着这机会玩一把“苦肉计”,杀杀罗山的威风。
  茂林算计得好好的,罗山虽横,凭他的三板斧的能耐还弄不死他。昨儿罗山又挨了一脚,哼唧大半夜,更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就算再不济,他事先向喜鹊透露风声,依那小丫头咋呼性子定会把她主子请来。到时候他佯装重伤,让喜鹊她爹出手狠狠收拾罗山。
  雍阳身手再好,毕竟是个干瘦半老头子,抢不了小爷他的风头,谁料半路杀出个妖孽来!
  茂林捂着胸口,哀怨地将钥匙捧到眉心跟前,“我家公子说了,咳……以后惊涛阁那位……咳咳……再敢放肆,您就拿陪嫁妆奁‘失窃’的事儿压她……”
  喜鹊皱眉:“你少说几句。”
  “不,我要说。”茂林一脸大义凛然,“小的命是公子给的,就算公子让小的上刀山下火海……”
  眉心拿起钥匙,一脸漠然地走了。
  .
  晚间去浮云堂请安时,眉心踏进院门,吃惊地发现原本她只种下一排茉莉花苗,如今竟种满了整个庭院,碧莹莹的叶子间珍珠般白色花骨朵儿随风轻摇,煞是好看。
  花垅间,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提着水桶,陪着旁边白发老妇人执瓢浇花。
  眉心停顿片刻,便神色自若地拎着花肥小锄头,蹲到花垅的一头,挨个给花苗施肥。
  庭院寂静,茉莉花海中祖孙俩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家常话清晰入耳。除却日常吃穿的琐事,两人的话题主要围绕十多天后“凤翎卫与虎贲军”的大比武。尚玉衡冷静分析形式,老夫人神色淡然,并不多言,只是不经间的微微叹息还是泄露了心底的忧虑。
  将带来的花肥施完,眉心就着菩提树下的池水洗净手脸,整肃衣衫,依旧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闭目静思。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旁止住,接着便没了声息。
  半个时辰后,眉心睁开眼,旁边的男人正盯着她看。目光相遇,两人飞快别开脸。
  “回沧浪院,有事与公子说。”眉心淡然起身,丢下一句话。
  夏初时节,沧浪池中的莲叶田田,稚嫩的小荷才刚刚冒出头。尚玉衡站在湖心亭中喂锦鲤,每投下一颗香团,数十尾金灿灿的锦鲤在水中翻滚着抢食。
  “好漂亮的鱼儿!”捧着茶盘的喜鹊惊叹。
  眉心凉凉瞪了她一眼,喜鹊吐吐舌头,放下茶盏一溜烟逃了。眉心施施然走进亭中,端坐到一端的石凳上,平静开口:“我想跟你谈谈凤翎卫与虎贲军大比武之事。”
  御林军之间的大比武,本不容她这个闺阁女子不置喙,更不提出谋划策帮尚玉衡扭转败局。但前世她毕竟目睹过整个比试过程,两支队伍部署上的优劣得失亦得瞧出一二。
  按着大楚军队惯例,两军比试的流程分为徒手搏击、武器单打、射靶、骑射四大项目。不管是个人还是团体,经无数大小实战磨砺出的虎贲军远胜于惯于摆花架子的凤翎卫。但凤翎卫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比如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锤十八种兵器,凤翎卫中皆有人精通。而虎贲军大多数为底层战士出身,招式战法注重实用,其华而不实的钺、锏、鞭、挝、鞭、流星锤等精通者寥寥,甚至有些摸都没摸过。
  如果在赛制上动点脑筋,就算胜不了,也不至于输的太难看。
  眉心说的时候,尚玉衡正襟危坐,听得极用心。眉心说完后,他定定望着她,问:“为何帮我?”
  眉心执起茶盏,轻轻啜着,“一不想欠你人情,二不想老夫人失望。”
  尚玉衡沉默。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眉心起身要走。
  “等等。”尚玉衡唤住她,沉声道,“我也有一事与你商议。”
  “何事?”
  “从今晚起,我宿到正房,分榻而眠,如何?”
  “呵……”眉心一手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现在才想起天下的悠悠之口,不觉得太迟了吗?”
  “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算了吧。”眉心冷冷丢下茶盏,“茶凉了,涩得慌。”
  尚玉衡没再开口,他目送着美人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渐起的暮色中,起身,坐到对面,执起眉心曾用的茶盏,缓缓凑到唇边,一点点将凉透的茶水抿入口中。
  没关系,可以捂热的。
  ☆、第27章 番外:尚玉衡
  尚玉衡从没有见过他的娘亲,他甫入人世,她娘亲咽气,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据后来接生的婆子讲,当时他的父亲冲入房中,拎起奄奄一息的他就要掐死。众人阻拦,他才得以活下来,只是背部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刺伤,经年累月,已磨得只剩下淡漠的疤痕,永存。
  父亲应该是极爱娘亲的,便视他为害死娘死的凶手。曾经高大威猛的汉子在病痛和酗酒的煎熬中日渐消瘦颓败,唯一不变的就是对他的恨。父亲常常让他跪到娘亲的画像前,一跪就是整整一夜。父亲拿剑鞘抽他,即使已形销骨立病入膏肓,却到底是习武之人,冰冷的剑鞘一下一下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噩梦,在寂静的午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肉碎裂的声音。
  他应该是很乖的吧?无论有多疼,他都咬着牙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如果痛成为一种习惯,便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八岁那年,父亲再也握不住剑鞘。他背上不痛了,心里却像有人拿刀子在割。父亲出殡的那天,他披麻带孝一身素白跪在灵柩旁,没哭,也没掉一滴眼泪。
  从此,这世上他再无至亲。
  幸而还有一个疼爱的祖母。
  为了让他开口说话,寡居以久的祖母带着他参加各色宴会,鼓励他与同龄的孩子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尚玉衡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人心易冷。
  尚家已不是当年煊赫一时的国公府,他只不过是个有影子的透明人。
  有一回,陆家的大公子陆放舟让在场的少年轮流上前挑战他。一个个上去,一个个被打得抱着鼠窜,少男少女如众星捧月般围着他,高呼战神转世,无人可敌。
  尚玉衡站在幽暗的角落里,如看一场滑稽的闹剧。
  有个穿着狐裘的漂亮小少年得意地问他,听说你们尚家祖爷爷被封为大楚战神,怎么样,敢不敢去挑战?尚玉衡认得他,是大司马顾家最受宠爱的小孙子顾云庭。只是他不明白,他怂恿他去挑战的意图。要知道,那时他九岁,可陆放舟已是十三岁的少年。
  小少年撇撇嘴,冲人群喊道:“陆表哥,这个家伙要向你挑战!”
  人群如潮水般涌过来,纷纷起哄喝彩。
  有人小声嘀咕,尚家那小子个头才到陆大公子胸口,一拳就打趴下了。平日里瞧着闷不吭声的还以为是性子孤僻,不喜欢说话,原来是个傻子啊!
  尚玉衡不想惹事,转身要走。顾小公子在他身后低低骂了一句:“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