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按照正常小说(?)的逻辑,这个时候,徐昱卿就该醒了。
  但是事实上,一直等到了世界茶道水晶杯的开幕式正式落下帷幕,这个本该代表华夏一方在大赛上进行致辞的男人,依旧躺在病床上沉沉睡去,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
  霍少泽守在病床前呆了两天两夜,看着墙上的时钟到了世界茶道水晶杯正式开场的时间了,病床上的男人也依旧没有清醒。他终于是失落地垂下头,低声呢喃:“老徐……以前你老说今年你要参加那个什么茶道杯,但是……到最后还是没能参加啊……”
  回应他的是病房里依旧平稳的监护仪声音,暗示着病床上男人唯一正常跳动的心脏。
  ……
  世界茶道水晶杯是在b市大会场举办的,这是世纪初刚建成的大会场,通体设计都是透亮的大玻璃,让窗外的阳光能够完全地照耀进这座建筑里。
  会场虽大,却只有一层,而如今,来自多个国家的代表们正襟危坐,等待着主席台上的华夏茶道协会的主席杜老宣布比赛的开始。
  “……我宣布,第37届世界茶道水晶杯——正式开幕!”
  雷鸣般的掌声在整个会场里响起,所有人都激动地鼓着掌,庆祝这一年一度的盛会拉开帷幕。
  华夏这几年非常注重文化的传承与传播,而世界茶道水晶杯这一届好不容易在华夏举行了,上头更是十分重视,直接播了两个国家频道进行直播。一个是对外交流频道,一个是最重要的1号频道,由此可见华夏官方对本次茶道水晶杯的关注。
  这无疑也是给了华夏茶道协会一定的压力,在开赛前,界内三大泰斗之一的杜琪峰杜主席特意找了李云疏,关切地问他是否有信心能够在大赛上取得个人赛的前三。
  望着杜老关切焦急的神情,李公子无奈地一笑,做下了承诺。
  并不是杜主席不相信李云疏的实力,而是李云疏实在是太年轻了。在本届世界茶道水晶杯以前,最年轻的参赛选手是25岁,但是如今……李云疏只有22岁,这比有史以来的最年轻选手都小了整整三岁。
  在这场比赛中,还有类似于岛国的田中任野、棒国的朴正俊这样的顶尖茶道高手,在徐昱卿缺席的情况下,整个华夏一方是处于极大的劣势。至少……不要说是李云疏了,就是任何人都不敢说华夏能够拿下团体赛的冠军。
  “如果……昱卿在的话……”坐在评委席上,高大师轻轻摇头。
  提到那个名字,高老的眼角又有水光映了出来,老人家是真心把唯一的徒弟当作亲孙子来看了的,他的感情,甚至不比李老差多少。虽然不像李老一样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可是李老还有李云疏、还有其他的孙子孙女,而高大师……真的只有一个徒弟了。
  “会好的会好的,昨天医生还说脑电波比之前的要稳定些了。”李远光坐在高秋鸣的身边,轻声说道,“昱卿肯定会醒的,我们……要对他有信心。”
  高老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他头上原本乌黑的头发早已全部花白,完全没有了之前那个古怪刁蛮的小老头形象,看上去只是一个疲惫的长辈,为疼爱的晚辈操碎了心。
  评委席上,一共坐着十个人。
  华夏一方的自然是业内的三位泰斗,高秋鸣大师、李远光大师和杜琪峰主席。棒国一方则是领队的金成浩,除此之外,还有来自腐国的伊丽莎白夫人和其他西方国家的三位代表。
  而岛国一方,除了之前领队的上田雄一,还有昨日刚刚赶来的山口康秀大师。
  过去的这些年,高老只要一见到这山口康秀就气得牙痒痒,跃跃欲试地想要与之比试。而山口康秀自然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早已不是高老的对手,屡屡认输,就是不愿应战。
  两人的关系是如同水火,不可交融。
  但是这一次,山口康秀却识趣地没有多来招惹高秋鸣,反而老老实实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评审团座椅上。他看着场地上代表各国的选手们已经开始准备制茶了,轻轻叹了一声,别过头对上田雄一道:“上田君,这一次……真是可惜了。”
  上田雄一疑惑地问道:“山口君,你这是?”
  山口康秀说道:“之前,田中输给了华夏的徐君,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努力着想要赶超对方,甚至连续几年没有参加世界茶道水晶杯。真是没想到,徐君会在赛前出现那样的意外,真是可惜了啊。”
  上田雄一思忖了半晌,问道:“山口君是觉得,田中君白白浪费了多年的时间去研究碧螺春?”
  却见山口康秀摇摇头,说:“我可惜的是两点。第一,是田中这一次信心满满地来参赛,最后却失望而归。第二……是华夏的徐君。他似乎很难再醒过来了,这是我们世界茶道界的损失啊。而且,他对于田中来说,以后就是一个心结,因为田中这辈子都不可能战胜徐君了。”
  虽然十分遗憾徐昱卿的伤病,但是山口康秀毕竟是田中任野的老师,更加关照自己的徒弟多一些。这一次他们来华夏参赛之前,田中任野就已经起了放弃的心思。
  他心目中唯一的对手已经不可能参赛,整场比赛的最大种子选手已经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田中任野的身上。田中任野认为,既然他注定了要胜利,那么还要这个虚名做什么。
  于是山口康秀劝说了田中任野许久,才让这个顽拗固执的徒弟动身来到了华夏。
  田中任野是一个留着小平头的高个青年,长相平凡,皮肤黝黑,但是一双眼睛却极亮,浑身上下洋溢着满满的活力。他的礼节可以说是李云疏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最周到的了,田中任野与人说话时从来都是认真地倾听,视线礼貌地微微向下,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田中任野对自己很苛刻,李云疏很早就发现了。在所有参赛选手都坐在一起观看开幕式的时候,这田中任野坐在岛国一方的席位上,也是如同鹤立鸡群、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位置,双手规范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就算是李云疏,看着都觉得可怕。
  这样一个对手,他的茶道恐怕只剩下两个字——
  认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茶道,在这场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高秋鸣大师在会场后台找到了李云疏。
  那个时候,李云疏正在检查自己所带出来的鲜茶,忽然见到高大师走到自己面前,他稍稍愣了一会儿,接着便猜测对方恐怕与杜主席一样,是担心自己能取得的成绩。
  “高老,您放心,我会努力拿到自己的最高成绩。”李云疏微笑着勾唇,手上还在细心地检查着每一片鲜茶,确保比赛时不出现任何失误。
  但是高秋鸣听了李云疏的话,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前俊秀漂亮的青年许久,忽然长叹一声,说:“小云,两个多月前你离开杭市之前,我曾经对你说过……你的茶道之心已经接近圆满,就差一丝,便能进入我都没有达到的境界。”
  忽然听了这话,李云疏神色一凛,明白了高老这是真找自己有事了。他立即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高老,道:“是,高大师,您曾经说过。”
  “那个时候我认为,你需要的是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可能是你结婚生子的时候获得的感悟,又或者是遇到什么事件突发的灵感,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你或许很快就能碰到,也或许这辈子都碰不到。”
  李云疏的心中陡然一紧,似乎明白了对方要说什么。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碰触到了那个东西。”
  李云疏垂下眸子,声音压低:“您是说……那场车祸吗?”
  一提起那场车祸,高大师的身子陡然一震,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点头道:“是,是那场车祸。我听说,前几天霍家的那个霍铮已经醒过来了,你与他……似乎是爱人的关系,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对茶道有什么样的感悟了呢?”
  谁料李云疏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片鲜茶,微笑着看向高老,道:“高大师,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在我心里面真正最重要的是什么。曾经的我一直认为,我好不容易得到能够与茶再结缘的机会,那么在我的心里,茶道就是最高,任何人都无法企及。但是如今……我却觉得,有很多东西,远远超过了这些我最挚爱的茶叶。”
  “我的母亲,我的外公,我的外婆,还有我的所有亲人……”
  “霍少泽,霍爷爷,老师,您,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们……”
  “最后……还有霍铮。”
  “我爱茶,但是我更爱他们。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选择,我竟然发现我会放弃茶叶,也不会去抛弃他们一丝一毫。高大师,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的茶道已经彻底走偏了,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简单纯粹了。”
  这番话,等于是在背叛茶道。
  李云疏早已做好了被高大师指责的准备,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高大师认真地凝视了他许久,却忽然含泪笑道:“你真的很幸运,小云,你真的非常幸运。我走了这一辈子,放弃了爱情、放弃了亲情,放弃了原本能够拥有的一切,选择和这些茶叶陪伴了一辈子。但是在我看到……看到昱卿在icu病房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
  “我这一辈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李云疏惊讶地看着高老。
  “真正的茶道是什么?是把一切都奉献出去,包括自己的身心和灵魂?这种选择就是山口康秀的山口派,说实话,山口康秀在这方面做得还没有他的徒弟好,他的那徒弟田中任野是真的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茶艺。茶道界有一件事,一直是有争议的。当年,田中任野的母亲病重要他赶紧去见最后一面,他为了培育一株茶苗而迟去,只见到了母亲的尸体。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做的吗?”
  李云疏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给他的母亲咳了三个响头,跪在太平间跪了一宿,等到给母亲处理完了所有后事后,又一团钻进了他的茶苗里。”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场面,高老叹气一声,继续说道:“旁人都说,他是孝子,在为他母亲守灵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十几斤。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他既然有那份孝心,为什么……在一株茶苗和母亲的最后一面之中,选择的……不是他的母亲?”
  李云疏顿时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山口派的茶道,是把自己都奉献给茶,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错的。假设茶是你的挚友,他会希望你抛弃自己的爱人、抛弃自己的亲人,只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变得众叛亲离?”
  “如果茶道的本意是如此,那么……这是歪魔邪道,我们根本无须去理会。我们碰了这么多年的茶,懂得越多、接触得越多,往往越容易走偏,就像我,就像山口康秀。”
  李云疏心中顿时一亮,遮挡在眼前的迷雾被一下子拉开。
  高大师见着李云疏瞬间闪亮的眸子,欣慰地笑道:“一个茶者,如果真的将心与茶联系在了一起,那么……他获得的只会是解脱,而不是桎梏。小云,老杜一直都认为你比昱卿差很多,他说你的茶艺不如昱卿的精湛,制茶的手艺也不如他的成熟。甚至……就连你的外公,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在他心里也依旧认为昱卿其实是比你强上一些的。”
  李云疏谦虚地颔首:“表哥的茶道虽然不够飘逸淡雅,但是却足够成熟,有很多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外公他们认为的没错。”
  高老摇摇首,笑道:“你就不用谦虚了,你外公也知道,再过上个几年,你肯定是要超过昱卿的。你比他年轻很多,这是你的劣势。”顿了顿,高老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小云,我和他们想得不一样,我认为……你现在已经超过了昱卿。”
  李云疏闻言一愣:“高老……”
  “茶道,不仅仅在于技艺的本身,还有那份只有深入茶道的人才能体会出来的茶心。你现在,已经超越了……”声音忽然一滞,高老又说道:“你已经超越了昏迷前的昱卿,我相信你能够在这届的世界茶道水晶杯上释放出属于你的光彩,而你自己……有这个信心吗?”
  李云疏永远都记得高大师当时鼓励的眼神,他也郑重地点头:“是,高老,我当然……有这个信心。”
  高老满意地笑笑,又说了几句,便别着手走离。而李云疏依旧认真地检查着那一片片的鲜茶,从每一个的叶芽到叶脉,都郑重仔细地观察过去。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高老离开后,这个矮个子的小老头步伐蹒跚地走在b市大会场的玻璃窗下,抬首看向了湛蓝的天空,语气悲痛地呢喃道:“必须得有波折……才能成熟茶道之心……昱卿,其实……你也是被我说中了吗?”
  经历那场车祸的,除了李云疏,还有——
  徐昱卿。
  这对于李云疏来说,或许是人生中的一次小坎坷。而对于徐昱卿中,甚至有可能是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大的磨难。
  高大师曾经说过,徐昱卿比李云疏的茶道之心差很多,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否则他这辈子可能都达不到圆满的茶道之心境界。
  但是倘若要高老去选择,是要徒弟的茶道更精,还要他好好活着?
  高老紧了紧手指,闭上双眼:“你就继续浑下去、永远达不到那种境界,老师……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啊……”
  最苦的,除了霍少泽,除了李抚榛,除了一切与徐昱卿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还有高秋鸣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整个世界茶道水晶杯的比赛一共分为两个流程,第一是制茶,第二便是茶艺。
  对于任何茶道大家来说,只懂得茶艺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会更深入地了解茶的源头,将一片片新鲜的嫩茶亲手炒青、翻锅。
  例如高秋鸣大师,就是一位着名的龙井茶道大师,他手下的龙井无一不是华夏最顶尖的精品。
  再说李远光□□,也是碧螺春的大家,每年的特一级几乎都是从老爷子手里头出来的。除了最近几年李家有了徐昱卿作为后人,否则以后还不知等老爷子百年之后,华夏的特一级碧螺春该从何处而来。
  这第一回合的制茶,仅仅是让选手们将自己准备的鲜茶给炒制完毕就可以了。由于每位参赛选手所擅长的茶种各不相同,因此组委会一方并未有规定必须选用那种茶叶,于是,一时间,整个场地中便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鲜茶,绿茶、青茶、红茶……六大茶种齐全。
  茶道到了顶尖的地步,茶种的分别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不大了,只有更擅长之分。
  不说全才型的高秋鸣大师,就是李老爷子也对每个茶种都有所研究,能够作出合适的评价。所以,无论参赛的选手们选择的是什么茶叶,这十位全世界顶尖的评审们依旧能给他们分出高下,这是再轻松不过的。
  而等制茶结束后,便是茶艺展示,也是任由每一方代表选择自己喜欢的茶叶,进行展示。
  所有的回合都以满分100分来评判,每个评委10分,总共加起来便是200分作为个人赛的最终成绩。而团队赛则直接使用个人赛中每个人的分数相加再得出平均数,便算出成绩。
  世界茶道水晶杯不给你第二次反悔的机会,真正的高手不会失败,也从不担心失败。
  在华夏赛区的位置中央,李云疏正低头,最后一次地检查所有的鲜茶。
  这些茶叶都是高老从杭市狮峰山上亲自摘取了给他带过来的,因为世界茶道水晶杯举办的时间正巧是清明后半个月,高大师用了特殊的手段把鲜茶保存了半个月,摘下的全部都是明前的龙井鲜茶,一律是上品的一旗一枪。
  “你好,你就是李云疏李君吧?”
  忽然听到一道沉闷的声音,李云疏诧异地转首看去,目光顿时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高个黝黑的平头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道:“你好,田中任野先生,我是李云疏。”
  田中任野轻轻颔首,道:“李君,听说你是徐君的表弟,不知道徐君……怎么样了?”
  李云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徐君”到底指的是谁,他面带微笑,道:“我代替表哥多谢你的关心,他现在……身体还不错,除了还未醒来,其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田中任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希望我明年还可以与徐君在世界茶道水晶杯上切磋一番。今年真是太可惜了,赛事没有任何挑战性,真是让人感到失望啊。”
  没等李云疏开口,一旁的一位棒国茶道协会的选手就不乐意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姓徐的人不在,是他们华夏没本事,你就觉得我们棒国没有高手了?田中任野,我们棒国的朴正俊先生可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不要小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