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皇帝要看,自然不能让他一页一页自己去翻,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打开的,翻到了闫为清那一页的。
  皇帝默不作声的看着,整个大殿里只有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时,发出的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吏部尚书在下头,忍不住把脖子缩了起来,汗水慢慢浸透了他的背脊。
  “嗯……”皇帝拉长了声音哼哼着,不辨喜怒,“爱卿,你……也来看看吧。”
  看?其实根本不用看,闫为清知道这些记录上有问题。
  它们都是近期修改过的,拆散了原本的封页,重新誊写一张,然后再加进去。不是他干的,不是他指使的,也没有谁与他说过,但是他知道。
  等到这一本本的书册放在他面前,吏部尚书一边翻看着——其实根本没看,一边在心中做着计较。
  终于,翻看完了最后一本,吏部尚书讲书本好好的放在太监的托盘里,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陛下,臣有罪,有失察之罪,有监督不严之罪,有用人失当之罪。”
  皇帝一皱眉,似乎是不解:“爱卿快起,这是怎么回事了?”话虽然满是疑惑,可他两条胳膊放在龙椅的把手上,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肢体动作上可一点都没有想让吏部尚书起来的意思。
  “陛下,近期的且不说,这数年之前的书册,写有闫为清的那一页,却明显墨迹新于其他书页,字迹也略有不同。且宏正十七年,宏正十八年,东琪州都遭遇大灾,全州怕是都颗粒无收,十九年向直逸州移民,甘霖县的人口不降反增,甚是奇怪。又有……”
  吏部尚书在下面嘚吧嘚吧,就那么几页纸,考评上每个官员记录不过两三句话,户部人丁增补的记录更是模糊。看就能让他看出一堆不对劲的来。
  皇帝闭着眼睛,等吏部尚书嘚吧完了,他还半天都没说话,弄得吏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喘:“爱卿……是不是觉得朕年纪大了啊?”
  “陛下正是勇健之年!”
  皇帝笑了一下:“历朝历代,皇帝年纪大了,不是变得喜欢粉饰太平,心软,好大喜功。就是变得阴阳怪气,残暴爱杀。爱卿说……朕是哪一种呢?”
  吏部尚书这时候都想吓尿了啊。他就是例行公事的来觐见而已,怎么就招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_(3」∠)_突然想辞官回家抱孙子……
  “陛下不老,如何……”
  “行啦!”皇帝打断了吏部尚书的奉承,“爱卿今日也算是明察了,回来就闫为清的事情,写个折子上来吧。”
  “遵旨。”这事过去了,吏部尚书行礼退下,出了大殿,头一件事就是上茅厕……
  这事直接交给下头的官员去办了,皇帝连见都不想见闫为清,也不能见,因为这种人必定能言善道,要是真见了面,让他强词夺理说了什么,反而不好。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闫为清关进大牢里没有两天,就撞墙死了,临死之前,还在牢房里留下了血书,表示自己一生廉洁,却被奸人所污,愿以一死以证青白!
  第二天,就有一群老百姓闹到了开阳,在大理寺敲鼓喊冤,表示自家大人冤枉。第三天,又有太学生,举着状纸跪在午门外,为闫为清喊冤。
  闫为清刚死的时候,皇帝还对他的情况有那么一丝动摇,可是紧接着老百姓和太学生接连闹事,皇帝就彻底明白,这不是在给闫为清喊冤,这是文臣在跟他作对!
  对,不是某一个人,是文臣这整个群体。
  这并非文臣们察觉到了皇帝对无常司的布局,而是近些年来,国事多变——还经常是无常司搅起来的风雨,文臣们就像是春天的韭菜一样,隔三差五的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就不想想,要不是他们自己立身不正,皇帝也不会没事去割他们不是?
  总之,闫为清这个事情,让很多人以为,这是又要割韭菜了,还是波及范围前所未有的一次。
  毕竟这事情牵涉了吏部和户部,还有御史台,这要是朝下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不过,背后操纵这件事的部分文人,自然不会自己撸袖子上,老百姓,还有傻白甜的太学院学生们,就成了他们的枪。
  想要直接用雷霆手段镇压的皇帝想了想,突然犹豫了:“来人,招无常司卢、冯两位爱卿觐见。”
  皇帝不想跟他们玩手段了,既然说冤枉,好,那就查!看一看,到底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
  卢斯和冯铮就被紧急叫回来了,他们前脚进宫领旨,后脚出来,宫门外头就围了一群的老百姓跟太学生了。
  “无常司的老爷们,可得给我们大人做主啊!”
  “无常司的!你们要是敢贪赃枉法!我们就要你们好看!”
  “这些无常司的,怕也都是奸猾虚伪之辈吧?”
  第143章
  皇宫门前闹闹腾腾,此起彼伏的叫嚷声, 就没停过。
  “这些人一心就想着权位钱财, 必然是谁给他们好处多, 他们想着谁!”
  “闫大人还有儿女在世,无常司的害了闫大人还不够, 怕是还要……你们作甚?!”
  围观人群的说点风言风语没什么,可是这话越说越不对,卢斯一摆手,立刻人群里就有四个人被旁边的人抓住,押到了卢斯二人面前, 抓他们的人也穿着士子衣衫,或者老百姓的衣着,却都是无常司的假扮的——来之前不过事以防万一的布置, 现在却真用上了。
  “你们还要捉人作甚?!”“大家看!这些人……”
  这人喊了一半都给捂上了嘴巴, 可老百姓还是有些闹腾。
  “此时此地, 本官真杀了人,陛下会不吭声吗?!”冯铮高喝一声。
  文人那边先不动了,确实,此时此地,他们真把太学生杀了, 来个血溅宫门, 皇上英明, 不会饶了他们的——所以傻白甜啊。
  老百姓那边还有人想说话,但人群拥挤, 呼喊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没了声音。
  “我二人乃无常司主官!我们无常司自创立到现在,办案无数,我们何时贪赃枉法!何时构陷好人了?!”冯铮又喊。
  无常司在文人里的名声,挺复杂的,毕竟所到之处砍头无数。尤其,无常司领头的黑白无常,跟他们手下人一样,都是贱役捕快出身,却让某些百姓呼为青天,这就让文人们不高兴了,青天这个称呼该是他们文人专有的,其他人都不能有,更何况是捕快?
  可是,要说他们贪赃枉法,陷害好人,到目前为止还真没有。他们所有的案子,都是实打实的,邸报上写得清楚明白,没看过邸报的,也听过说书,看过戏文。
  文人说不出话了,老百姓更说不出话了,拥挤上来的人群,因此稍微后退了两步。
  “这几位就是在人群里吆喝得最欢的,那本官再来问问,你们为何不愿意让本官接手闫大人的案子?说本官贪赃,可有凭据?”
  那三位嘴巴里的破布被掏了出来,其中一个面容俊俏的青年紧盯着冯铮:“学生听闻,刘道安的班头寻到了大人跟前告状,没两天,闫大人就被诬入狱,大人可否认?”
  后头的太学生一阵骚乱:“原来是你这……”
  “谁跟你们说闫为清是被诬陷的?!谁又跟你们说刘道安不是被诬陷的?!”卢斯连着两声吼。
  “你这话是要给贪官撑腰了?”
  “你说他贪官,行!你说他贪了什么了?在什么时候贪的?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别管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众多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希望同伴里有谁站出去,驳斥卢斯,可是,此时此刻,没有人站出去。
  “那你说闫大人是贪官,又何来的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
  “!”跪在地上的那人一惊,其余太学生顿时议论了起来,“我不信,你拿出来!”
  “好啊!”卢斯道,“那你们先闭上嘴巴,一刻钟之内不要让人煽动着吵闹!”
  众太学生被卢斯这话说得有些义愤,就跟赌气似的,一声声应下了:“好!看他拿出什么证据来!”“什么叫煽动?!”
  自然,太学生里也有不是傻白甜的,今日来此只是因为大家都来,他们不来实在说不过去。如今看卢斯这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反而放了心——当扣宫门是好玩的吗?一个不好,真的要血溅三尺的。
  卢斯转过一边,老百姓的那边:“本官,此时也跟甘霖县的老百姓们,一个证明闫大人并非贪官的机会,听说一开始闹起来的就是甘霖县的百姓啊,那些百姓何在?”
  “……啊!在!”卢斯吆喝了半天,才有六个人犹犹豫豫的挤出了人群。他们都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穿着破衣烂衫,看起来都老实巴交的。
  “几位都是甘霖县的?”
  “对,俺们都是……都是甘霖县的,庄户人家。”一个马脸的汉子对着卢斯一脸的哀泣,“大人啊,您可不能听小人说的胡话啊,要给闫大人伸冤啊!”
  卢斯笑笑,并不接话:“甘霖县在东琪州,闫为清入狱的消息传过去,少说也得有一个多月吧?那几位都是怎么过来的?”
  “俺们是跟着闫大人一道过来的。”“原来所好的,闫大人是被皇帝赏赐的,怎么来了就不一样了呢?”“闫带着俺们过来的。”
  “哦,一起来的,不止是几位吧?一共有多少人?十个人有了吗?”
  “……”六个人都不说话了。
  “几位别怕,本官不会把几位一锅端的,就问个人头多少。不过,现在看来是至少有十个人了。十个人,陛下只让天使带闫为清一家来开阳,没说带别人来,你们这一路上的挑费,都是闫大人花的吧?”
  “俺们没让闫大人花钱,都是俺们自己跟在后头,打打零工过来的!”
  “其他时候这话可信,一个多月之前,那正好大年下的,你们十几口子上哪给人打零工去?而且……看看你们的手,你们的脸,虽有老伤,指甲脏污,可是皮肤并不粗糙,其实是不怎么干活的吧?还有脚上穿的,虽然是旧鞋,但鞋底子磨损并不严重。你们这些人,站在这,哪里像是庄户人家?”
  卢斯没说的是,他们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城镇里生活的好吃懒做的混子。
  太学生们彼此看看,贪污不贪污且不说,闫为清的人品是真不好了。闫为清带这么一群老百姓过来作甚?那还不是给他扬名的。
  有太学生立刻就甩手走了,不愿再听得。别管他们以后当官的时候会怎么样,现在不少人还是清高两字顶在脑袋上。
  “俺们原先就是想送送闫大人!后来一走走出六十多里地去,闫大人看不过去,这才给俺们……”
  “那也是该把他们朝回送啊,怎么一路送到开阳了啦?”没等卢斯问,后头人群里就有老百姓出声了。
  现在还在这的众人除了单纯看热闹的,就是气不过的了,原来以为是给个好官伸冤,结果竟然是这种样子的,膈应不膈应啊。
  “是俺们想来开阳看看!”“是俺缠着大人!”
  “想起来了!我在左家茶楼瞧见过你们!你们不是去茶楼说什么,自己是小商人,路过甘霖县,见着了什么闫为清吗?”
  “我也见过,见过那个胖子在我家门口的羊汤店买羊杂。”
  “这都是那闫大人给的钱?”
  “不是说那位闫大人连给女儿看病的钱都没有,让女儿烧成了哑巴吗?”
  “若真是缠着那位闫大人来到开阳,拿着人家的钱,还跑去茶楼,跑去吃肉,那可真是够丧良心的。”
  “就因为拿着人家的钱,他们才这么干吧?现在不都说闫为清是好官吗?都是从他们嘴巴里传出来的吧?”
  “俺!俺们不好!可是闫大人真是好官!”
  “谁给你们钱,你们就说谁是好官吧?”百姓们起哄。
  “不是!闫大人给俺们做主!给俺们撑腰!”
  “你们这些开阳人,怎么知道俺们那小山村,土里刨食吃的苦!”
  “俺们是拿了闫大人的银子!说出去的话,可不是闫大人让俺们说的!都是真话!”
  这些人憋红了脸,咆哮大叫了起来,还真压住了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冷嘲热讽。毕竟,即便是开阳,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也有自己的苦,如今看着这些人这个样子,竟然还真有不少人动摇了。
  “闫为清是对自己狠了点,可他用的都是自己的俸禄银子,那就不是贪官吧?”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你们家中有多少田地?”一直没说话的卢斯,突然开口了。
  被这官儿叫出来,一通问,就弄出来这么多人说闫为清的坏话,几人明摆着都有些戒备和不快,听他问,都斜着眼看他,不说话。
  “问你们几亩地而已,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又何必心虚?”
  他们还是不答,后头起哄的声音就大了。说是他们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