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这样不用搬家,不用转学的平静时光,过了五年,一个炎热的夏天,何田莲水肿的严重,去医院检查,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医生确诊为尿毒症。
  那个夏天,过的特别痛苦和漫长,除了要经历何协安的高考,还有何田莲的治疗。
  孙爸在何协安的志愿报考上,发了一顿大大的脾气:“照顾你妈有我呢,谁让你专门报省内的大学!”
  倔强的何协安坚决不肯改自己的志愿,最后还是孙爸偷摸填了何协安一直心仪的帝都的大学,给老师送到学校去。
  何协安最后去了帝都,孙爸坚持照顾生病的何田莲。
  何田莲的病情似乎还算稳定,定期透析加上良好的照顾,何协安总算妥协,每年寒暑假,他从不打工,而是第一时间回到家照顾生病的何田莲。
  何协安拿到了德国一所心仪已久的大学offer的那个假期,他满怀欣喜回到家,刚好赶上何田莲的葬礼。
  孙爸在丧礼之后,殡仪馆的外面和何协安一起等待火化,面对殡仪馆里寂静的小花园,两个人唯有无声,相对无言。
  孙爸递给了何协安一支香烟。
  不知是烟呛的,还是他的眼泪早就酝酿已久,他的眼泪,瞬间决堤。
  孙爸由着他哭。
  何协安哭完,平静下来,把手里剩下的少半只烟抽完,他说:“爸,我想把姓改成孙。”
  从此之后,何协安变成了孙协安。
  孙协安远渡重洋,考scholarships,外加兼职打工,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读完了两年的书,回到国内,放弃了帝都魔都等一系列一线高端城市,仍是回到了c市。
  在这里就业安顿,买房置业,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太少回家看孙爸了。
  也许安顿的年月太短,他还没习惯真正家的滋味。
  也许买房这样的事情对于他而言毫无意义,是因为心灵上还从来没有停止过流浪。
  因为买房,徐静贞曾经狠狠地和他吵过一场架,他似乎还记得徐静贞泪流满面的脸。
  “买房这样的大事,你都不和我商量,我到底在你眼里算什么?”
  其实徐静贞问错了问题,她应该问的是“买房这件事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什么也不意味!
  买房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钱就买,住着方便就行,谁知道哪天不会流浪到下一座房子里去?
  而孙爸,似乎就是那个永远不会流浪的人,他还住在c市当年和何田莲结婚的房子里。
  孙协安在第二天,也就是徐静贞被牌桌上的李阿姨轻松搞定的当天,见识到了一个同样让他无法拒绝的对手。
  孙协安回家看望了孙爸。
  如今的孙协安回想他敏感多疑不知道如何成长才对的青春期,孙爸一直是他生命中男人的榜样。
  而和徐静贞的这场关于婚姻的争吵,驱使他想要看望那个经历过婚姻的男人。
  也许内心深处的他想去了解一下,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就没有再次结婚的孙爸,到底是如何看待婚姻和家庭的。
  他一直在自己的钥匙串里保留着孙爸家的钥匙,黄铜的一片,扁扁的,似乎这么多年了,从未换过。
  他提前打过电话,孙爸的口气还是儒雅和平静:“回来看看吧。”
  黄铜钥匙在锁孔里温柔地转着,但是门却打不开。
  孙协安反复尝试,门依然纹丝不动,直到在厨房忙碌的孙爸听到响动,来给他开门。
  “这门有点旧了,不好开,要把门朝上提一下才打得开。”孙爸叮嘱。
  孙协安在心底里暗自嘀咕,自己上次回来看孙爸是什么时候?连门都不会开了。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孙爸,仿佛一夕苍老。
  他原本茂密的头发,渐渐稀疏,暮然白首,孙协安觉得自己已经想不起孙爸满头黑发的时光了。他的腰微微弓着,那明明是垂垂老矣的老者才有的姿态,不知何时,这种老态也爬上了孙爸的身形。
  厨房里传来一阵焦糊味,孙爸惊呼:“哎呦,我的糖醋鱼。”
  孙协安这才找到一点家的感觉。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吃孙爸做的糖醋鱼,虽然北上读书,而后旅德多年,口味渐渐吃的繁杂,后来得到徐静贞的照顾,她喜咸喜辣,渐渐他的口味也很相似,但是似乎,总记得青春时光里的那一盘孙爸做的糖醋鱼,甜而不腻,酸而辛香。
  午饭吃的简单而丰盛。
  孙爸一向很会做饭,菜色精致。孙协安打开自己带来的好酒,孙爸一反常态,摆摆手:“不喝了,要喝你自己喝点。”
  孙协安不由惊奇,孙爸一向喜欢佐餐的时候喝一点酒,不贪杯,但求那一点微醺的愉悦。今天居然不喝,他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这个仿佛一夕老去的孙爸,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个男人了。
  孙爸菜吃的很少,后来就干脆端一杯茶,看着孙协安大快朵颐。
  “最近工作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总加班?”孙爸问他。
  “就那样吧,我们这个行业,加班是常态。”孙协安边吃边聊。
  “那你吃得好不好?是不是老不吃早餐?”孙爸接着问。
  孙协安就笑了,读书的时候,他因为以前不太稳定的生活状态,总也没养成吃早饭的好习惯,这在注重身体和养生的孙爸眼里,简直不可容忍。
  初中的时候,孙爸会前一天给他买好早餐,牛奶面包豆浆包子,各种换着花样,提前给他装在书包里。比何田莲照顾他,还来得仔细。
  “要吃要吃。”孙协安想起,现在的早餐也总是徐静贞给他准备,前一夜煮好的小米粥、早起去买的油条、早上现打的豆浆、现煎的鸡蛋饼……花样繁多,徐静贞上班比他早,等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却总有合适的早餐在餐桌上等他,恍惚和孙爸为他准备早餐的记忆重合。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好日子要珍惜。”孙爸喝了一口茶,又叹了一口气。
  孙协安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孙爸说这种话的口气让他很陌生。
  孙爸继续问道:“有没有谈女朋友?”
  孙协安意识到了,原来危险藏在这里:“额,我这不是忙吗?趁着年轻,我还是想忙忙事业。”
  “年轻?今年你也三十出头了,我当年在你这个年纪,结婚的七年之痒都过完了。”孙爸感叹着,眼神穿过孙协安,似乎落在了昔年的记忆里。
  孙爸的第一任妻子,听说也曾经是温婉美丽的女子,喜欢钢琴和舞蹈。
  “爸您就别担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操心。”孙协安拿出万年不变老句式推脱。
  孙爸看着孙协安,眼神里有种让他读不懂的东西。
  “爸,你今天怎么老这么盯着我?”孙协安挠挠头,起身说道,“要不,我给您盛碗汤去。您今天的排骨汤炖的真不错。”
  “别盛那个,我喝不下。”孙爸的脸色平静,但是孙协安知道,他已经动了怒。
  “爸,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孙协安重新坐下来,和孙爸对望着,“是不是天气热了,今天身体不舒服?”
  孙爸没有回答,而是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你研二的那年春天,你妈妈病的特别重,但是我们俩都一致决定,绝不给你打电话,让你好好忙你出国的事情。”
  孙协安心里一惊,孙爸很少提何田莲去世的事,似乎送走两位病重的妻子,耗尽了这位温柔敦厚男性一生的坚持和勇气,今天提到,必然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因为,从我们俩的内心深处而言,是希望你一切都好的。”
  “你妈妈那个时候总在和我聊,你从小就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没人给你做饭,你会自己去买馒头回来蒸,没人监督你做作业,你会自己乖乖做完,没人接送你放学,你会自己查公交路线,你妈妈很后悔,在你小的时候,没有能给你更好更稳定的生活,更多的照顾。但是打从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希望能提供给你更好的生活的,她始终是爱你的。”
  “你自己不知不觉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优秀,学业不让人操心,事业上也懂得自己努力打拼,在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这点上,我和你妈从来没有担心。我和你妈一起讨论的,反而是你的个人问题。”
  ☆、第8章 命运的安排
  “你这么多年都没交过女朋友,本科不谈,研究生也不谈,总是说太忙,我们知道你忙,但我们更担心的是你用忙来做借口。你妈担心正是因为她带给你的经历,让你日后不懂如何去过一个稳定的家庭生活。”
  “你妈直到去世,这件事都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去世的那一天,难得的精神良好,她之前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但是那天,她有了坐起来的力气。她叮嘱我,即便她看不到了,日后也要我把你结婚的照片烧给她看。”
  “后来没多久,她就陷入了昏迷,很快人就没了。但是直到她走,她都牵挂着你和你的未来。我烧给过她很多照片,有你的毕业照,有你出国的照片,有你出去玩和朋友拍的照片,但是那么多年了,我始终没有完成你妈的心愿,给她烧一张你的结婚照。”
  孙协安看着孙爸,是长久的沉默。
  这一切仿佛一个轮回,当年的因,如今的果,因果相报。
  母亲带着他的流浪导致他在婚姻的门外徘徊,惧怕走入。
  他总以为,母亲对于自己的当年,是没有感知的,但是,如今他才明白,伤害在那里,谁能不知道呢?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孙爸的这一席话。有些情绪,好像一个硬块,梗在喉咙中间,不上不下。
  孙爸看他没有回答,又叹了一口气:“协安,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我知道你们年轻人……”
  孙协安及时打断了孙爸的猜测,神啊!是谁教会象牙塔内的大学老师孙爸关于同性恋的知识的?居然,能让他猜测到这个方面上去:“不,爸,我喜欢女的,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孙爸显然松了一口气。
  “爸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真的忙,一直没顾上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你看我加班加成这样,就算是谈个女朋友,人家也需要陪需要约会啊,我这哪儿顾得上。”孙协安急忙补上辩解。
  “时间嘛,挤挤总是有的。”孙爸口气有点绵软的哀伤,“我怕的是,你要是再不加紧找个老婆,我就要完不成你妈的心愿了。”
  “瞧您这话说的。”孙协安顺口回到,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今年的体检结果出来了,甲状腺恶性肿瘤,也就是癌。”孙爸哀伤地看着他,“本来就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和你说说这事儿,我一把年纪了,该经历的,该看的,我都经历过也看过了,人没了没事,但是完不成你妈的心愿,我不安心。”
  这个消息降临到孙协安面前的瞬间,他没有完全理解这个信息背后的含义。他只是彻头彻尾的,呆若木鸡的,震惊了。
  疼痛来的缓慢而深刻。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和他拥有血缘关系,只有曾经见证和照顾过他的孙爸,与他朝夕相处、互为家人度过了人生中的五年,彼此熟悉,牵绊了人生中的十多年,除了徐静贞,孙爸是与他最为亲近的人。
  癌症……
  残酷的字眼,绝症,让人绝望的病症。
  那是一种灵魂抽离了*,似乎全然不理解这个信息的含义,而后又被这种痛苦生生逼迫回躯体的令人发狂的清醒。
  难怪,今天的孙爸总让他觉得古怪。
  他和孙爸对望着,彼此眼睛中都有很多情绪。
  “什么阶段?检查和报告拿给我,我有做医生的朋友,我找他帮忙看看。”孙协安感觉声音不是自己的,发声的瞬间喉头干涩,每个字都硌得自己疼。
  孙爸点点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下个月我要手术,你拿去看看也好,但是死生有命,这不是重点,重点你妈妈,现在也是我的遗愿。”
  孙协安想着,结婚吗?要结婚吗?父母曾经的期许,和自己未来的人生,究竟哪个重要?这是选择吗?还是一场以疾病为条件的道德绑架?
  在父母殷殷期望的时刻,是否应该不计得失,不想未来地答应父亲的要求,和徐静贞结婚,是不是瞬间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还是带来更多的问题?
  他知道他很想要答应父亲,面带微笑地说出:“哦,我已经有个关系很好的女朋友,要不您见见?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就把婚礼办了,好让你放心,也让我妈的在天之灵安心。”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这句话就卡在嘴边,始终说不出来?
  是自己太自私吗?为什么一个决定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开心的决定,自己却始终不肯做出?
  彼时的孙协安,还没有彻底明白人生的意义,即便现在也没明白,还在自己的人生中苦苦追问着意义,但是他已经模糊地感知到,因为疾病,困难,逃离挫折,满足他人……,所有不出自内心的期望而做出的重大决定,日后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后悔。人,只能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答案,即便答案是否定的,需要的不是更改答案,而是鼓足勇气接受它。
  他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说:“爸,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