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夏羡宁看了洛映白一眼,对彭旋道:“别说废话!”
  彭旋一笑,刚要继续讲,洛映白却道:“我……我知道你是怎么重生的了,你是不是趁机跳进了奈河?”
  他说了,彭旋反而不笑了,他抬起头看着洛映白,说道:“原来你真的记得。”
  奈河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忘川,这条河是神话传说中地府的界河,明末学者顾炎武曾经在《山东考古录》中提及,“其水在嵩里山之左……世传人死魂不得过,而曰奈河。”
  奈河水往西南流,在地府里,无数没有资格走过奈何桥投胎转世的亡灵顺着这条河漂入无间,没有尽头,没有往生。
  洛映白记得彭旋刚刚入门的时候,因为没念过几天书,他连字都认不全,拿着这本书问洛映白这些文言文是什么意思,洛映白就给他讲了,彭旋便问他,“是不是只有生前做了很多坏事,害死了很多人的恶棍,才会掉进奈河中”。
  洛映白道:“那也不一定,如果有一些人……啊不是,如果有一些鬼不小心被挤下去,阴差又来不及发现,他们就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彭旋道:“那很不公平,这些鬼好惨啊。”
  洛映白道:“死门中自有生机,这也难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不想死,就逆着奈河的流向往东北方向游,说不定游着游着,就重获新生了呢?”
  他练功的时候散漫,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倒是敢说,彭旋从来没听说掉进了奈河还想着游泳的,简直目瞪口呆,洛映白却大笑起来,说道:“我开玩笑的,我才不游呢,多累啊。
  他当时是真的在开玩笑,说话的师兄弟两个人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彭旋会真的掉进奈河里面——毕竟这条河水流湍急,上有刀风,里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无数亡魂恶鬼,就算是逆流而上真的可以通向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又谈何容易。
  可是强烈的求生欲,竟然让彭旋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洛映白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心酸:“你……真的是从奈河里面游上来的?”
  “是啊。”彭旋仰头瞪着他,“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我这条命来了不容易,因为我死过,所以我才更加想活!所以我一定要改变上辈子的命运,师兄,我一直尊敬你,感激你,把你当成我亲哥哥一样,上辈子我是因为你而死的……”
  夏羡宁实在忍不住了,冷哼了一声。
  彭旋的声音随之一停,片刻之后继续道:“人不能留着自己的软肋,所以我一定要提前杀了你,除去这个隐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活着总比别人活着要好,即使愧疚也罢,痛苦也罢,死了可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确实可恨,为了自己活命,害了江语佳,也使洛映白身受重伤……可有一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就在于,彭旋并没有杀死洛映白,他能做到,但是他手下留情了。
  对错善恶划分不开,他们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放过彭旋,但是此时此刻,谁的心里面都很不是滋味。
  洛映白久久不语,彭旋一口气把憋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都说了出来,坐在那里平复情绪,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夏羡宁开口了,他向着彭旋问道:“是你要复活吕露?”
  彭旋道:“是。”
  夏羡宁面无表情:“说原因。”
  他这样的口吻,恍惚又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门派中被提问的时候,彭旋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师兄大概已经看出来了,自从离开门派之后,我被长流派通缉,只能隐姓埋名,抛弃过往积攒下来的名气,如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可能会有地方愿意收留我,我能留在青门,就是因为肯替他们做人体试验。”
  这些在彭旋给那些村民们诊治的时候洛映白都看见了,他们利用不同的人体培养出各种怪物以供驱使,普通人不知情,还在感激着这些免费为大家治病的“高人”。
  洛映白道:“你杀死了吕露,然后又试着利用这种方法,研究她是否能够复活?”
  彭旋道:“她不是我杀的,我只不过是发现她的尸体之后,见这人体质和八字特殊之后,想做个实验而已。”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肯定不能说假话,洛映白和夏羡宁对视一眼,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一个是处理彭旋,另一个只需要让吕露的魂魄回到地府,任务应该就可以完成——到那个时候,也就能救江语佳了。
  洛映白简短道:“知道了。”
  彭旋看着他,可能还觉得洛映白会说点别的什么,但是洛映白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很快离开了这个房间。
  夏羡宁叮嘱其他人看守好彭旋,随后追了上去。
  他很少这样从后面看着洛映白的背影,此时阳光灿烂,暖意融融,他穿了一身黑衣慢慢走着,却仿佛带着一身萦绕不去的清冷,那一瞬间,夏羡宁突然明白洛映白为什么总是愿意笑着——因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大家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
  现在他不笑了,但是自己可以替他笑。
  夏羡宁快步追上去,跟洛映白肩并肩地走,洛映白并不意外,只道:“羡宁啊。”
  夏羡宁“嗯”了一声,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要说什么,洛映白也懒得说话。
  过了一会,夏羡宁道:“师兄……”
  洛映白:“嗯?”
  夏羡宁道:“有、有一只黑猫,掉进水里面了……”
  洛映白看看旁边的小河,里面连根猫毛都没有:“???”
  夏羡宁从来没讲过笑话,怕一停下来就忘了,继续道:“然后一只白猫把它从河里救了出来,你知道白猫跟黑猫说了什么吗?”
  洛映白:“……什么?”
  夏羡宁严肃道:“它说,喵。”
  洛映白:“……”
  洛映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羡宁看见他笑了,觉得效果不错,十分欣慰,跟着笑道:“挺有意思的是吧。”
  洛映白本来都笑完了,结果夏羡宁一说,他又忍不住了,冷笑话从冷冷的羡宁嘴里说出来,有种莫名的喜感,足以让人忽略笑话本身。
  夏羡宁看他笑得都要站不住了,过去扶住洛映白,他的手指碰到了洛映白的手背,然后洛映白把夏羡宁的手握住了。
  他拽着夏羡宁,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笑道:“你错了,白猫应该跟黑猫说,我爱你呀。”
  夏羡宁扳过洛映白的肩膀,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一双眼睛像是星星一样,盈满了笑意,说道:“这句话真好听,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洛映白笑道:“我爱你呀。”
  夏羡宁笑意温柔,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又抱了抱洛映白,松开了手。
  这里是乡间小路,偶尔也会有村民们经过,两人没再亲昵,继续肩并肩往前走。
  夏羡宁道:“为什么我是黑猫?”
  洛映白笑道:“因为黑猫警长呀。”
  两人同时大笑,刚才不愉快的心情也好了很多,洛映白顺口道:“对了,回来之后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之前你一个人离开,要追的那个黑影追到了吗?”
  他突然提起这事,夏羡宁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忽然一凝。
  洛映白察觉到他神情不对,也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对方是谁?”
  夏羡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葛盼明。”
  第109章 踹你下床
  洛映白乍一听有些意外,想想也是情理之中, 葛盼明这人的神奇之处可太多了, 多到几乎每一件悬案发生,都可以把“葛盼明干的”这五个人扯出来背锅。
  他立刻道:“你没受伤吧?”
  夏羡宁叹气道:“没有, 他出现的也是化体,我们并未直接交锋, 倒是说了点话。”
  两人说着已经很快地走到了洛映白所住的房间门口,洛映白打开门让夏羡宁进去,同时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夏羡宁道:“师兄,你先坐下,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洛映白坐在他的床边, 夏羡宁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所谓‘生也死之徒, 死也生之始,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我想请问师兄的是,在你眼中,是否万物如一?”
  洛映白剔起眉尖, 仔细地看了夏羡宁一眼,夏羡宁知道他在掂量自己最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任由洛映白打量, 并不回避他的目光。
  他刚才说的话出自庄子的《知北游》, 意思是说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而随时可以转化, 我们此刻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梦境。
  他们道家笃信老庄之学,师兄弟之间没有出师之前也常常论道,几乎是在夏羡宁说出这番话的同时,洛映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夏羡宁其实是在问他,他们两个人现在是在活着,还是已经阴阳两隔,此时正在梦境中相会。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肯定跟他和葛盼明说过的话有关,
  洛映白有了一些猜测,正色回答道:“虽然庄子也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但是最起码我可还没达到‘不自生而长生’的境界。”
  夏羡宁道:“是吗?”
  洛映白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我的手是热的,心脏也在跳,所以你说是不是?羡宁,葛盼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夏羡宁的嘴唇有点哆嗦,深吸口气,说道:“他跟我说你已经死了,说我做的那些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本来只是心中犹疑,但今天听完了彭旋说的话,我也实在是不得不动摇了。”
  夏羡宁看着洛映白,说道:“我刚刚听葛盼明说完那些的时候,恨不得立刻跑回来见到你,让你告诉我一切都是葛盼明编出来的。我知道我的情绪很激动,所以把你带回来之后没敢守着你,干脆去审问彭旋了。”
  夏羡宁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洛映白,在他的眼底,洛映白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还能看见期盼、信任与悲伤。
  明明说句“这不是真的”很简单,但洛映白不打算欺骗夏羡宁,夏羡宁也不想听这个答案,所以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来跟洛映白谈话。
  洛映白叹了口气,问道:“葛盼明都说什么了?”
  夏羡宁抓住洛映白的肩膀,把他扯进怀里抱住,他的头埋在洛映白的颈窝里,轻声说道:“他跟我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就像我梦到的那样,是被很多人……捅死的,咱们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羡宁梦呓似的喃喃自语:“如果是真的,我明明能清晰地感觉到你,梦境绝对不会这么真实,但,如果不是真的,他说的话和我碰见你之后做过的那些梦,为什么会一模一样?你的离别蛊怎么会好,你又如何有了那样的一个微博?”
  洛映白觉得自己的脖子一侧有种温热而湿润的感觉,他几乎以为夏羡宁是哭了,但是当夏羡宁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中却并没有丝毫泪意。
  洛映白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要不是葛盼明嘴贱,我把这些不愉快的事告诉你,让你也跟着不高兴,又有什么用呢。”
  他解释完了,还是补上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洛映白就好好被他抱在怀里,夏羡宁受到葛盼明影响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无奈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知道了——师兄,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求求你一次说清楚了吧,再多几回这样的事,我可真受不了了。”
  洛映白见他这个态度也松了口气,道:“我跟你发誓,真没了,本来事都过去了,我哪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过几天扒出一件,过几天又扒出一件,天天被你惊吓,我的心脏也要受不了了。”
  夏羡宁刻意舒缓气氛:“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叮嘱你点什么你都不当回事,现在主要还是怕我在床上折腾你对吧。”
  洛映白:“……”
  他干笑道:“我今天身受重伤,不能侍寝。”
  夏羡宁道:“刚才能魏太医说爱妃已经大好了,要不然再传他给你看看?”
  洛映白道:“听他胡说八道,我明明伤的很重,一会就让小苟子把他拖出去给斩了。”
  两人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夏羡宁脱了鞋,把床整理好,搂着洛映白躺下:“你放心,我不动你。你也累了,咱们躺着说。”
  洛映白想了想,也实在不愿意再瞒着夏羡宁任何事,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从中了离别蛊离家、带病救人被歹徒捅死再一直到发现重生和有了微博的事讲完,这一切的经过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洛映白停住话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夏羡宁全程一声不吭,没有打断他,直到洛映白讲完之后,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评点,沉默着从旁边拿了瓶水给洛映白喝。
  洛映白说了很久,也是渴的不行,将水一饮而尽,夏羡宁道:“你先躺着,我出去再给你倒点。”
  他不等洛映白答应,就急匆匆大步地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然后一拳锤到了树上。
  他在外面待了好半天才重新走回来,回到洛映白身边,若无其事地将水递给他:“说了那么多话,再喝点。”
  洛映白就又喝了点水。难得安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灯,乡下的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透过窗户望出去,银湛湛的,如同浩瀚墨海中的一丸水银。
  而在这样深沉的夜里,看不清楚各自的表情,反倒更能让人观照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纠结情绪,也更容易向外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