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张伯最爱在辰时五刻关这扇门。”她摸着门环,回头朝金枝笑,“记得有一回我同关何迟到了,还被锁在外面,他抱着我从房顶上跳下去……后来被冉先生罚去门外顶书,你还记不记得?”
  金枝抿着唇,重重点头,哽咽道:“记得……”
  “也不知冉先生他怎么样了……”奚画讷讷出神,跨过门槛,往学堂里行去。
  手从玉瓷画瓶、画卷、雕花柜、砚台上一一拂过,沾了一掌心的浮灰。
  日光正好,从窗外照到桌上,几十张案几静静沐浴在此。她双目从每张凳椅上扫过,眼底里流去的是书院中那些曾经熟悉的容颜。
  隐约还能看到副院士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在其间悠悠走过,讲堂内书声琅琅。
  “左先生最爱的就是挑休假后这头一日考算术。”她声音极轻极轻,望着金枝,脸上带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会儿看你又该挨骂了。”
  “哦,不对……”奚画摇摇头,“现在你也不用害怕了。”
  她捂着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骑术不好,射箭也总射不上靶子……我们俩在一块儿,就算雷先生骂,也不担心了。”
  初见之时,她就拍着一旁的案几,对她悄悄道:“我算术不好,你坐我这边吧……帮帮我成不成,我上回还被左先生骂了。”
  金枝掩了口鼻,泪水止不住的掉。
  “对不起小四……对不起……”
  “金枝啊。”她仍旧只是笑,握着她的手,“你比我好,你还能哭……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我却……根本流不出眼泪来……”
  人心就像水,明明张手就可以握住,却从指缝中流淌消散。
  ☆、第96章 【千军万马】
  杭州城郊,小镇客栈之外。
  关何正在马厩喂马,大老远就听见有人唤他。
  “关何,关何,关何!”尚远手里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飞奔而来,“快瞅瞅,这大鸟是不是你的?”
  白色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翎羽飘飘洒洒。关何忙放下马草,侧身上前接过鸟。
  “它怎会在你这儿?”
  尚远拍拍满手的灰,“适才我刚开窗,就见它一头飞到你床边,我瞧着挺像你从前养的那只,所以就给拿来了。”
  他略一颔首,正低头时,忽见这隼脚踝之上还系着一物,关何蓦地一愣,伸手解开。
  “这是什么?”
  看他取下一张纸条,尚远又恍悟,“原来这是信鸽啊?”
  关何没有搭理他,只把纸张摊开,待得目光在内容上一扫后,徒然神色骤变,指尖微微颤抖。
  “……怎、怎么了?”发觉他反应异样,尚远不由唬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关何忽然笑了一笑,像是喜出望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该怎样言语,手扣在他臂弯上,激动道:“是……是小四的笔迹,是她的笔迹!”
  “小四?”尚远登时愣住,“她寄给你的?”
  “嗯。”他点点头,“她在平江城。”
  “真的假的?”尚远自他手头夺过纸条来,展开一瞧,上面不过写了四个字,“平江,宋初”。
  如此简短,就算笔迹是她的,可难保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局。
  “你先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那边故意卖破绽,引我们上钩的呢?……若是金人逼着她写下的这几个字,那怎么办?你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关何果决地摇头,抬起胳膊,回眸去看落在手臂上的白隼,“如果信鸽送来的,我恐怕不会信,但只要是它……就没问题。”
  “它是小四和我一同饲养的,是非好坏,自然辨别得出。”顿了顿,又淡声补充道,“更何况横竖也找不到她,倒不如去试上一试,有她的消息,也总好过像之前那样杳无音讯要好。”
  尚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那成,我和你一起去。”
  “正好,平江离此地已经不远了。”
  “眼下且先商量商量从哪里入城。”关何转身便往客栈里走,“如今城里定然到处都是金兵,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行……你等等我!”
  山外青山。
  官道驿站旁,红绣将白狐狸毛的大氅小心披在叶君生肩头,细细牵好边角。
  “庄主,外边儿冷,回车上去罢?”
  然而他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山,半晌无语。
  红绣轻声唤道:“庄主?”
  这时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边的氅衣,朝她颔首:“多谢。”
  红绣微微一笑,“庄主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叶君生转了步子,慢悠悠向马车走去,“只是……”
  “有点伤神罢了。”
  *
  在平江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转眼春天都要来了,尽管气候尚且清寒,隐约能看到道路两旁冒出的嫩芽,上河河岸,杨柳吐绿。
  奚画牵着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身后依旧是跟了三三两两的侍卫,背上狼牙棒,腰间佩刀,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朱雀街长长的一条,走到底也没见多少行人。即便偶尔有一两个开张的面摊和糕点铺,也是食客寥寥。
  这附近的两条街都是汉人居住,而对面的三条街是特地划给金人的,所以难免凄凉。
  走了没多久,安静的四周,遥遥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飘远,回荡在死寂的街头巷口。
  那曲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鹧鸪曲》,但其中歌词奚画却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循声而去。
  前方曾经的孟府门边,一个妇人端了一盆的衣裳在河边洗,嘴中朗朗歌唱。
  她是金人,身宽体阔,骨架和宋朝女人很有些区别。
  奚画就痴痴地在树下站着,直到她一曲唱完,才回过头,一见到她,不禁愣了一下。
  大约是没意识到会有人听自己唱歌,妇人惊讶之余面上高兴,起身擦干手,就向她而来,张口说着一串令人很头疼话。
  “姑娘。”
  一旁的侍卫知道她不明所以,凑到耳边来轻声解释,“她在夸姑娘好看。”
  “哦……”
  奚画不知如何回应,终究是僵硬地笑了笑,点头。
  “替我谢谢她。”
  不喜欢和金人交流,她拉上披风,转身往便回行。
  脚边的黄狗一如既往的默默跟随。
  “我问你。”
  出了长街,奚画忽然开口,跟着的侍卫忙上前听候。
  “她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这是女真族的民谣。”侍卫垂首,答得恭敬,“咱们大金国的男女老少都会唱,词儿也填的很多。起初名作《鹧鸪曲》后来也有叫《秋风歌》的,姑娘如果喜欢,改日属下可以请人来把谱子写给姑娘。”
  她拽紧拳头,不死心地又问,“是金国才有的歌?”
  “是。”
  奚画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入目是傍晚将黑的天幕,暗沉的蓝色压抑着胸腔,闷得喘不过气。
  她真的是金人。
  信而有征。
  浑浑噩噩走回小楼阁,一进门,只见一个面生的丫头在碧纱橱里替她整理衣裳打包。奚画皱着眉喝住她:
  “你作甚么?金枝呢?”
  那丫头欠了欠身,礼数虽在,语气却甚是生硬,“回姑娘的话,主子还有事让方小姐帮忙,可能腾不开空闲,这些天奴婢来照顾姑娘。”
  “放下,我的东西,不用你收拾。”
  那丫头依然施礼,“姑娘,咱们今晚得启程了,东西若不收拾,怕一会儿路上姑娘受冻受寒,主子怪罪事小,姑娘若是生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今晚启程?!”
  奚画怔在当场,咬着下唇,“怎么这么急!事先如何没人告诉我?”
  “这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也不知晓。”
  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往桌面一锤。
  传信出去的事必定是让宋初发现了,现下该怎么办?倘使真的去了金国,天遥地远,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
  “西门的守卫应当是最少的。”尚远拿着地图,边走边道,“那外面就是护城河,地势陡峭,咱们走水路,很快就能到。我知道一条捷径,一会儿咱们从那里进去。”
  “好。”关何往剑匣中塞满弩/箭,又仔细检查囊中的暗器,“我们人少,届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最好一个金人都别杀。”
  “……你不说我也明白。”尚远挠挠头,“但这样也太碍手碍脚了,这么大一个城呢。光凭咱们俩怎么找?”
  “她既提到宋初,我想……宋初或许就是宋金两国的间人。”关何眉目一沉,“平江城如今已归金人所有,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住的太差。只管往大件儿的地方找就是。”
  “行,这法子不错。”尚远收起地图,颇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单枪匹马的毕竟心头没底儿啊……要是这会儿能有十个八个人供我驱使就好了。”
  闻言,关何冷哼一声,侧目睇他一眼,“真是当官当久了,不使唤个把人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啊……我那说的是事实!”
  “行了。”关何无意与他争吵,“小声点,再过一阵就到城墙下了,别让人听见。”
  尚远满不乐意地努努嘴,“我知道……”
  尚未入夜,傍晚还有几分光亮,从下坡慢慢朝前行,熟悉的草木不断映入眼帘,关何举目观察周围,这季节叶子没发出来,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倘使有藏匿之人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