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那会儿唐令给她带来了安定侯的一封桃花笺,上面只有四个字:夜深姝色。
  这是只有他们懂的字眼, 旁人不会明白。
  那天夜里, 她和荣明海一起去了含姝的墓, 天飘了些雨,将灯笼里的蜡烛打灭,无边黑暗中, 有个人偷偷亲了她一下。
  挺坏!
  荣明海如今在凉亭等着她,可她此时却要去侯府。
  麒麟,现在得有八个月大了吧,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其实当初唐令跟她说, 会动用权利帮她把孩子要回来,她低着头,拒绝。
  唐令不解, 在床榻边坐了良久,忽然阴测测说了句:小婉,你觉得小叔没本事护你周全,还是你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听了这话, 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低头哽咽道:若大张旗鼓去要孩子,我在寒水县的丑事也会被挖出来,我名声臭了不打紧,怕是会连累小叔,荣家恐怕也会狗急跳墙,到时候,我真是没脸再活下去了。
  唐令皱眉,细思了半天,叹道:就怕时间拖得久了,孩子学会了认娘,再不会跟了你。若放在从前,荣家断然不会轻易把孩子还给你,如今有小叔给你撑腰,想来他们会顾忌些。
  她摇了摇头,鼓起胆子,怯懦道:这事儿我自己心里有主意,您,您就让我自己处理吧。
  唐令一愣,扭过头看别的地方,干咳了两声,淡淡说道:小婉,日子长了后,你就会慢慢知道,小叔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是真心疼你的。你得记住一件事,我和荣明海之间的博弈永远不会结束,除非哪个先死了。
  沈晚冬叹了口气,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脸,试图用黑暗来让自己平静些。
  选择是有本事有地位人的东西,她只是个小女人,心里有的那点小算计,不过是想从挣扎的活一步步走向有尊严的活,仅此而已。
  在唐府的这些日子,她断断续续从唐令那儿听到些安定侯府的事。
  安定侯在十九岁那年娶了出身名门的戚夫人,是皇上赐的婚,戚夫人比他要大三岁。两人成亲没几天,边关告急,安定侯跟着镇北大将军远赴戍边打仗,这一走就是两年。
  重返大梁的时候,安定侯是满载荣耀,可还带回个女人—秦氏。
  这秦氏是本是安定侯结义兄弟的未婚妻,那男人同安定侯一起上的战场,帮安定侯挡了支冷箭,毒发身亡。在那男人死了的两个月后,秦氏居然光明正大的进了荣府,而且还是怀着身孕进去的。
  于是大梁就有了闲话。
  有人说秦氏怀的根本就是那死鬼的遗腹子,她利用安定侯的愧疚之心,想要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也有人说,安定侯当年不过是个略有微功的小将,而他姐姐也不过是个美人罢了,秦氏难道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荣家日后是天潢贵胄,为了进荣府使尽心机,甚至不惜坏了自己的清名?
  还有人说,其实安定侯早都跟秦氏私相授受了,说不准那支冷箭,就是他放的……
  总之不论怎么说,安定侯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一直臭了十年。后来荣家扶摇直上,而安定侯在外屡立战功,在内主张变法,在腹里实行军屯,为朝廷筹得百万石的粮食,可谓居功至伟了。加之此人打仗时杀戮无数,又有个千人斩的称号,故而如今也没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扯这些陈年老灰,不过私下里说一嘴,也就罢了。
  听唐令说,这十年来,侯府里的掌家大权一直在秦氏手里,这秦氏也着实厉害,不仅理得了家,而且在太后跟前也颇得脸,加上安定侯有心抬举,这些年但凡朝廷有宴会,也多是秦氏同侯爷赴宴。秦氏性子和顺温婉,与大梁的各家贵夫人相处甚好,是有些交际手腕的,渐渐的,她在众人眼里口中从秦姨娘竟不知不觉成了秦夫人,到如今,多数人只知侯府里有个秦氏夫人,不曾晓得还有个原配戚夫人。
  令人奇怪的是,戚夫人对此也没什么抱怨,一直深居简出,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不争宠不管事,似乎当个富贵闲人就满足了,直到有了麒麟后才肯争。
  更让人奇怪的是,据安插在侯府里的细作回报。安定侯不怎么待见戚夫人,二人客气疏离,谁也不理会谁;可他也仿佛并不像传言那般偏宠秦氏,十年来多住在军中,极少踏入秦氏的小院,去也是瞧一眼大儿子罢了。那个长子被秦氏教养的极好,如今只不过九岁,可于文字训诂之道已颇有些功底,武艺也没落下,是能骑马狩猎的。加之此子样貌清秀,很是得安定侯的喜欢。
  这三人里面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究竟是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沈晚冬一想起这些事,就忍不住头疼,她靠在玉梁身上,闭着眼睛假寐。马车摇摇晃晃的,加上车轱辘枯燥乏味的吱呀声,无不催人欲眠。正迷迷糊糊间,马车忽然停了。
  “小姐,侯府到了。”赶车的曹马夫并不敢掀帘子,只是站在马车跟前,小声恭敬道。
  沈晚冬睁开眼,懒洋洋地嗯了声,这曹马夫是唐令特意挑出来给她赶车的,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沈晚冬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小镜子和胭脂扣,对镜稍微理了下妆,便与玉梁先后下了马车。
  四下看去,此时天已经擦黑,小巷静悄悄的,侯府后门的屋檐下挂上了两盏红灯笼,风吹的灯影乱飘。在门口横置了条长凳,上面坐了个穿着灰袄、瞧着像管事模样的胖男人,这男人大腿翘在二腿上,正举着小指在抠耳朵,笑吟吟地和跟前的两个拿着圆木长棍的小厮说笑,仿佛并未看见侯府跟前停了辆马车,更对沈晚冬三人置若无睹。
  沈晚冬微微皱眉,这虽说是后门,可毕竟是侯府,不应该如此松散惫懒瞧那三个家奴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似乎是奉命专程等在这儿的。不应该啊,今儿荣明海约她城外凉亭相见,按说没几个人知道,好,即使侯府有人提前知晓,那又怎会算准她会来侯府?
  “老曹。”沈晚冬和玉梁两个站在石台阶下,并不直接与侯府下人对话,而是朝曹马夫使了个眼色。
  曹马夫即刻会意,小步行至石台阶下,挺直了腰杆,朝那三个家奴抱拳略晃了晃,就算见过礼了。
  “我家小姐求见戚夫人,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那胖管事好似并未听见,他吹了吹小指上的耳屎,晃二郎腿的时候,脸和脖子上的肥肉也跟着颤动。在灯影交错间,这胖管事斜眼瞥向俏生生立在一旁的沈晚冬,扁嘴冷笑了声,道:
  “好大的胆子,侯府岂是你们这种贱民随意能进的?戚夫人又是谁人想见就能见的?快快走,否则叫你们好看!”
  玉梁见这胖管事如此蛮横,登时恼了,撂开沈晚冬的手,快步走上了台阶。她倒没立马发火,只是叉着腰,媚眼狠狠地横了眼这男人,微抬起下巴,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了,我家小姐可是唐督主的侄女,就算是侯爷,也必得好言好语地跟她说话。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她,究竟仗了谁的势!”
  胖管事从鼻孔发出声不屑的冷哼,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打量在石阶底下立着的美人,目光相当放肆,只见这男人嘴撇了撇,傲然道:
  “你们才是胆大包天,大梁谁人不知,唐督主无亲无故,哪里就冒出个侄女来?我瞧这姑娘身段风流,样貌娇娆,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股风尘气,呵,想来是哪个窑子里的,”
  啪!
  玉梁直接动手,狠劲儿扇了这口出不逊的胖管事一个大嘴巴子,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没天理的日娘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在骂谁?谁教你说这话的?戚夫人还是秦夫人?”
  胖管事多年来常与侯府里守规矩的婆子丫头们打交道,何曾见过如此泼辣护主的女人?登时大怒,两条又粗又短的眉毛拧成了个疙瘩,朝着玉梁喝道:
  “府里两位夫人,也是你们这种身份的女人配提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滚,否则爷可就不客气了。”
  说这话的时候,胖管事特意看向沈晚冬,仿佛再说:若是还在侯府门口聒噪,爷第一个就收拾你。
  “你倒是试试!”玉梁全然不惧这胖管事,拿指头点着男人的肩头,步步紧逼:“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侯府的一条狗罢了,竟敢在唐府的人跟前叫嚣。你要是敢动我家小姐一根毫毛,督主会叫你全家陪葬,你,”
  “好个贱人!”胖管事大怒,一把推开玉梁,扬起手就要打人。可就在此时,那站在沈晚冬身边半响没言语的曹马夫忽然爆喝一声,只见他足尖轻点,在跃上台阶的瞬间,迅速从袖筒里摸出把锋利的短匕首,手腕一转,直接将匕首插.入那胖管事的肩头。
  瞬时间,胖管事发出杀猪般的嘶嚎声,他那张白胖的脸窘的通红,满手都是血,身子疼得直颤,手举着想拔刀,可始终不敢碰一下那把匕首。这男人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连连后退,喝令过来扶他的小厮赶紧回去叫人,与此同时怒瞪着曹车夫和玉梁,咬牙道:你们等着,等着!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府内响起,好似人还不少。
  沈晚冬皱眉,难不成她真会被荣府的人赶走?有点丢人呀。
  才刚玉梁虽说鲁莽了些,但确实是为了维护她,况且瞧这胖管家的轻慢态度,似乎对她的“风尘来历”很是知晓,既如此,没道理不清楚她现在和唐令的关系。
  明白了,有人刻意让这管事装傻,事先就等在门口拦着,绝不叫她踏进侯府一步。
  这人是谁?好手段!
  眼前忽然一亮,沈晚冬抬头看去,只见从侯府走出来两个打着灯笼的小丫头,紧跟在其后出来的,竟是张嬷嬷!
  往夕之事,当看见这穿着褙子的老妇时,全都在瞬间涌起。
  当日她重伤倒在冰天雪地里,救她是这对慈善的老妇主仆;可后来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还是她们。直到现在她都在恨,黑三那伙地痞在她身上的拳打脚踢、园子里的艰辛度日、福满楼的是非屈辱,那种痛全都刻在骨头上了,她真的不懂,这对主仆究竟救了她还是毁了她?!
  仔细算算,终究是欠她太多。
  沈晚冬呼吸有些急促,垂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恨,她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对该死的主仆。可现在还有些无能为力,且不说唐令不会答应,怕是荣明海也会跟她结仇。
  不,要报复一个人,还是来阴的好。那种看不到摸不着的压抑和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了。
  想到此,沈晚冬深吸了口气,她莞尔浅笑,微微屈膝给张嬷嬷见了个礼,柔声道:“嬷嬷好,妾身来府上见“侯爷”,顺便给夫人请安。”
  张嬷嬷神色复杂,微眯住眼使劲儿看沈晚冬,她定了定心神,疾步走下石阶,低头给沈晚冬回了一礼,笑的十分和善,装作从未见过眼前这美人。只见张嬷嬷侧过身子,给沈晚冬让出条道,笑道:“可是不巧,侯爷今儿下午出府了。其实夫人早都听闻过许多次小姐的大名,常想着要约您到一处小聚,可因要照顾小公子,不得空,今儿难得小姐大驾光临,请。”
  沈晚冬微笑着点头,给玉梁和曹马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跟她一起进府。可才刚走上台阶,那胖管事就呲牙咧嘴地横在大门口,他靠在一个小厮身上,此时额上冷汗直冒,强忍住疼,冷眼瞧着张嬷嬷,强硬道:
  “嬷嬷这是作甚?夫人说了,侯爷不在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进府,谁要是敢放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就叫她好看!”
  “夫人?”张嬷嬷先给沈晚冬屈膝福了一礼,示意沈晚冬暂且等会儿。只见张嬷嬷端铮铮地立在原地,等着胖管事,冷笑数声:“哪个夫人说的,怎么我竟不知?”
  “当然是秦夫人。”胖管事毫不犹豫地顶回去。
  “秦夫人?”张嬷嬷不屑地冷哼了声,挑眉一笑,尖刻道:“我只知侯府有一位正经夫人,那就是咱们戚夫人。秦夫人是谁?她不过是个姨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罢这话,张嬷嬷直接无视胖管事,十分恭敬地再次给沈晚冬行了一礼,笑道:“家里某些“下人”没规矩,竟敢冒犯小姐,还请小姐见谅。夫人正等着您,请。”
  “嬷嬷带路吧。”
  沈晚冬玩味一笑,这事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第45章 贱骨头
  因要进去内府去见女眷, 曹马夫不便进来,被个大管事带去门房那边吃茶等侯。
  沈晚冬让玉梁从车里将她做给荣明海的寝衣拿上,二人紧跟在张嬷嬷身后, 朝着戚夫人的小院走去。
  安定侯府很大, 亭台楼阁与石山池塘倒也有,只不过比起唐府的极尽豪奢, 瞧着简朴了些。庭院中栽的不过是桂花和合欢这些常见的树,府里得脸仆妇的穿戴也很简素。
  已经入夜, 府中管事仆妇打着灯笼, 带了几个年轻媳妇四下里巡视。这些管事仆妇见到张嬷嬷带着她这个脸生的美人, 并不表现的怎样惊奇,也没有多问,只是笑着道了个万福, 说:还忙着查赌和烟火,待会儿二门那边也得上锁,就先走了。
  这一路上虽说看见的人和事少,但却能品度出点东西。
  这秦氏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怨不得能得到太后的欢心。无论在贵门亦或是小家,家风一定得立起来,像是夜里聚众玩赌这样的事, 一点也疏忽不得,秦氏能十年如一日的紧抓,可见是个重规矩胜过重情面的人;荣家而今如日中天,奢靡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府中如此节俭,不论是真心还是刻意做给外面那许多双眼睛看的,美名已经出去了,这般看来,这女人的确是有手腕的。
  想到这些,沈晚冬不禁摇头笑了笑。
  若是戚夫人不幸早死,安定侯将秦氏扶正也不是不可能,人家儿子有,名声有,府里威信高,还得太后喜爱,想来当侯夫人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力。这种女人活的太清楚,明白自己要什么,一步步一年年逐渐实现,所以只要是挡在她前面的人,怕是最终都会被她踩在脚下碾死。想来戚夫人能活到现在,大约和她生不出孩子有点关系吧。
  一阵冷风吹来,沈晚冬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位秦氏是真的厉害,十年前的名声不比她这条冬蛇强到哪儿去,能走到如今这步,运气是一回事,心计手段怕才是主要的吧。
  哎,她如今虽说认下了小叔,可总觉得心慌。
  没错,小叔权倾天下,犯不着像吴家父子还有章谦溢那样算计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更不会图她什么;是,小叔是对她很好,可谁又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就淡了,那她如今嚣张惹下的债,会不会被债主千百倍的讨回来。
  再者,小叔的那份阴沉、霸道也让她惴惴不安。
  她是不记得当年与小叔一起生活的点滴,可却记得父亲曾说过的那番哀伤“令冬”非要去报仇的怪话,更记得父亲生前数度带着妻女搬家,像是在躲什么。沈家只有堂哥这一个男子了,按说长辈应当悉心扶持才是,可父亲纵使满腹的五经六艺,也未曾教过堂哥读书,由着堂哥去种地受苦。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慌,什么天大的仇能让小叔甘心绝后当太监,能让堪当宗师的父亲甘愿晚年穷困潦倒,这里边的隐秘太不简单了。
  小叔如今是手握重权,可难道就没有登高跌重的一天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和麒麟又该被如何千刀万剐呢?
  再看荣明海,这个人也不简单。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知道。戚夫人究竟有没有怀过孕,他难道心里就没点数么。为何要忍,为何又宁愿得罪何、曹二人也要把她这条祸水冬蛇救下来?若是真替夫人遮羞,当初为何不选择沉默,暗中看着大先生把她毒死,岂不是一了百了?
  荣明海一定在心里谋算着什么,并且成竹在胸。但有一件事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那就是她居然是唐令的侄女。
  这个身份是她的一个靠山,也可能是她后半生的一个转机。
  沈晚冬一想到这些就头疼,她太需要有个明白人告诉她接下来怎么走。这个人绝顶聪明,既不是唐令的爪牙,又不依附荣明海,会站在她的利益指点她。
  章谦溢,怎么居然忘了他!
  沈晚冬心里一喜,章谦溢对她的往事和她这个人可谓了如指掌,与她的关系“非常”,在关键时候会冷静且绝情地选择利益,所以,这个明白人就是这头畜生。
  不知不觉间,在绕过一片影壁后,眼前忽然出现个灯火通明的小院。
  沈晚冬抬眼望去,在院门口站着个清瘦娟美的妇人,正是戚夫人。她的如墨长发绾成个高髻,髻上只簪了支样式古朴的银簪,身上穿着正红色的夹袄,若仔细去看,袖口上还用黑线绣了“麒麟”二字。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儿子的缘故,这女人一扫往日颓靡病气,身上的清冷傲然居然少了许多,眉梢上带着抹温柔,身上还有股淡淡乳香,仿佛一口气年轻了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