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归宁皇后》春节假日的累积票房, 达到七亿了。每天熊子安都在微信群里一张一张地贴大字报, 而《归宁皇后》可怜的美工也每天都在加班。
  陶清风的工作安排也随着假期的逐渐远去而启动。两周后即将去参加《东归西渡》的开机仪式, 三个星期后正式进组。
  所以这段时间,他在疯狂地阅读近代史书籍。他在a省最大的省图书馆找到了近代史书架, 粗略估计有数万本书。当然是不可能全部看完的。但陶清风先花了几天来走马观花浏览,最后挑出几十本比较全面的近代社会图景式书籍。
  看了一两天,陶清风摸到一些门路。他意识到这些书籍都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和约定俗成的方向。在陶清风学的那套简单的通识教育理论, 和严澹那天开导的“社会新的形态”指引下,陶清风勉强顺着“意识形态”的进步理论去理解那些事件。
  农民阶级失败了……封建地主派和封建改良派失败了……民族资产阶级失败了……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取得最终的胜利。这就是近代史那些书中,必定会蕴含的内在逻辑。
  陶清风一时间不太适应, 他费解地想着,试图去寻找一个“读书人团体”这个甚至没能成为的“阶级”, 所留下的痕迹。
  他又在图书馆挑灯夜读了一夜, 神情肃穆。待他渐渐开始读懂, 为何贯穿近代史内在逻辑的这条社会形态进步链中,他找不到“读书人”单独作为某个阶级的原因后。陶清风罕见地怔然呆坐良久, 仿佛化作一尊石雕。一腔血气隐要呕出, 却又在深沉的自问中,一点点凝固成冰。
  原来……科举取仕, 大贤经史……最终是那样的结局。
  推翻帝制, 推翻皇权, 推翻八股……科举,这种曾经在他那个时代荣膺无比的上升通道,实质是固化社会活力的吃人枷锁……
  陶清风刚穿越过来时, 还为附在一个戏子身上而感到委屈和不满。
  他干笑了几声,从那个被否定的固化仕途的终点走来,带着一腔泥古不化的四书五经,处在这所谓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让他成为一个戏子,真是讽刺又适宜的巧合啊。
  陶清风又犯了“妄自菲薄”的毛病。其实如果他去找严澹请教,这种偏颇的“自我否定”认知能很快被消解。可是陶清风一点都不想去找严澹,浑身气压愈发低了。
  陶清风在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图书馆中,坐了一宿,天白时看窗外萧索的冬景,茫茫书卷在他眼里写满“儒生无用、科举误国”。好一派残山剩水,泼墨到天明。
  在这样怆然的心情中,陶清风接到了公司送来的《东归西渡》最后定稿的四卷剧本,开始在沉默中阅读。
  这是陶清风拿到的,制作得最像“一本书”的剧本,不是之前几沓a4纸用个夹子固定住。这个剧本有过塑封皮,封面简单加工了一下。虽然里面依然是a4纸打印的,但按照图书排版,有设计感的目录、分章、前言、后记都齐备。陶清风不久后就会知道,这剧本已经签了出版公司,会同步电视剧推出,这是经过出版审定过的排版稿了。
  全剧本分为四卷。名称分别叫做《东归》、《易帜》、《雪桦》和《西渡》。故事发生在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国共二次合作的大背景之下。
  男主角的父亲,是北方某位在大革命中和平被国民党收编的军阀头子。军阀被收编后成为国党高官,男主角托父亲的光,挂个警察局漂亮闲职。表面上被恭维“少帅”,实则是背地里遭人看不起的“花瓶”。在抗战前夕,父亲被鬼子和汉奸联手暗算,男主角境况也一落千丈,不再有庇佑,始知人生艰辛和国难悬头。剧本一开始,就是男主角被警署以“裁冗”为由,“辞退”的落魄局面。和旁人讥讽冷笑“今非昔比”的“落草凤凰不如鸡”。
  在男主角不断重新认识人生、认识社会、认识国家的过程中,他先是意外搭救了共产党地下党,又参与了罢工游行。而后因自身努力,加入国民党正面战场某师团,展露出军事才华。而在这看似找准人生方向的步步攀登过程中,还未充分品尝抗日胜利的甜美果实。男主角就因不愿听从国民党上层内战的反动决定,而自请辞去军事职务。他回老家一身清贫,又兼连身旧伤,体质迅速恶化,托共产党友人的照顾,辗转被送到苏联疗伤。在那里男主接触到海外的民族实业家,竭力帮助他们输送战援物资——站在了共产党的一方。辗转经年风雪,当新中国成立时,男主终于能以普通共产党员身份,站在天安门下,敬礼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而陶清风饰演的男三号“进步青年”,早年在男主参与“罢工游行”时,还是个尚在读书的大学生,出身富贵,是“罢工事件”那个工厂资本家的公子。在那次“罢工事件”中与男主角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脾性相投,认他做大哥。后来被家里送去苏联留学,在那边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后来男主回乡贫病交加时,也是男三号多方周济。男主角能被接到苏联去养病,也多亏了这位“义弟”的出力。男三号是“工程师”,利用苏联支援造了很多东西,也把家里累积的原始财富,用于支援共产主义事业。他离乡去国数十年之久。后来新中国成立时,也坚守海外岗位,遥在白桦树下,朝祖国方向酹一杯浊酒。
  剧本写得非常好,陶清风不知不觉看入迷,又看了一整天。
  在每一卷的扉页上,还有引用符合时代气质的诗歌作品来作为判词。陶清风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气质的“歌词”、“现代诗歌”和“国外诗歌”,只觉得锦词绣句,品读过后,默记心中。每个判词旁边,还有简单的插图。
  ——《东归卷》,插图为一条歪把子枪,判词为《东归路》歌词:
  十万东归梦,来生也要记得。赤子心,不能夺。
  腰中长剑厌烽火,今生不能吻故土,宁愿天来葬我。
  ——《易帜卷》,插图为一面飘扬的红旗,判词为梁晓明《长诗》:
  路在问,河流在问,招展在人头上。
  鲜红的旗帜,那无主的风。一遍又一遍把大地拷问。
  是谁在拯救?是谁在指示我们不断诞生?
  一片又一片代表春天的树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坠落。
  ——《雪桦卷》,插图为一片白桦林,判词为申波斯卡的《我太靠近了》: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那个肤色艳丽的茧壳,拥有过那财富中的财富。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我的手已经麻木,插满了针。
  ——《西渡卷》,插图为一条长船,判词为雪莱的《西风颂》:
  被澄澈的流水喧哗声催送入眠,梦见了古代的楼台、塔堡和宫闱。
  在强烈汹涌的波光里不住地抖颤,我若能象少年时,倾覆于人生的荆棘!
  请把我枯萎的思绪播送宇宙,就象从未灭的余烬扬出炉灰和火星,让预言的号角奏鸣!
  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陶清风非常认可这套剧本的质量,也非常想演好男三号——一个从小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青年,“弃文从理”,拒上学塾,而去新式学堂读书,又考上大学,坚持走“实业救国”的道路。成为了卓越的民族企业家。
  可是这个角色的台词,从一开始就让陶清风的感情无比痛苦——
  “我不要去那里!孔家店早就该死了!”
  “儒学不适于现代生活,是如今中国“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我要学工程,你要是拦我,我就离开这个家!”
  “当今高扬的是民主、科学、自由和人权的旗帜。我已经决定去苏联留学。假使中国要做现代世界的一个国家,那就应当采纳而且必须适应这个现代世界的文化。”
  陶清风只觉得每念一句,都艰难不已。他去寻找了一些“新文化”的书籍来帮助理解,当看到先驱者说出“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亡也※”这番存亡关头的话,陶清风的心就像被撕扯得分崩离析的落叶,灵魂中一阵阵迷茫与剧痛,颓然倒在椅子上。
  他那一刹又产生了退却的念头,可是违约金赔得动吗?这么大制作的剧组……
  陶清风又想起初进《乾侠东君魔女》剧组,被编导的种种不靠谱弄得亦是内心崩溃,也动过退出的念头。可后来还是咬牙挺过去了,坚持下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解决,最后成效似乎还不错。一个不入流的网剧,拉到了新的投资,卖给了上星电视台,等待过审……
  到如今,他得到了这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资源。若是从前,自己梦寐以求,就是认真的导演,好的剧本,合适的酬劳。可以给自己带来提升和效益……一切本来那么完美。
  可是这个角色的台词,就像拿着一把刀往陶清风的灵魂里捅——那里有一间简陋的木屋,他知道有很多问题,可如今要将它完全铲平再在上面建更牢实、结构更合理的屋子。理智上能接受,但是感情上,简直是剥皮抽筋般的痛。
  而且这还不是陶清风浏览过的几部包装成民国剧,其实是披着皮的现代玛丽苏狗血言情的粗制滥造电视剧。如果是那种糜烂的内核,陶清风根本就不会痛苦。正因为这个剧本是老编剧精心打磨了五年——它的内核是建构在现实主义之上,精巧地完全符合历史进程,最终都指向社会阶级的先进性,带有积极政治意义的作品。它写得越好越动人,陶清风内心的痛苦就越深。
  他不知道该怎么挣脱,这不是靠自我意志或努力可以解决的实际问题,这是对他整个灵魂,和有生以来价值观的彻底否定。
  陶清风浑身低气压地敲着严澹的房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严澹开门,边说道:“我就知道你总会来的……”
  严澹说到一半神色就变了,关切问:“你怎么了?”
  陶清风手里还晃荡着半瓶白酒,他嘴里也有淡淡酒气,可是陶清风脸上完全没有酒意。清明的眸色满溢着痛苦。他酒量太好,根本就无法喝醉。
  “你这里有没有可以让人喝醉的酒?”
  严澹顿了顿,把陶清风拉进房门中,陶清风也任他牵着手往前走。严澹把陶清风安置在餐厅椅上。取走了他手中的酒,给他泡了杯浓茶。
  陶清风冷冷地望着那杯茶,一言不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了。
  他走到半路,袖子被严澹拉住,严澹道:“坐下。我有其他安慰你的方式。”
  陶清风回头望着那半截被扯住的袖子,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陶清风心绪太过恶劣,说话完全不讲究措辞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迷茫过。
  陶清风望着严澹依然没放开他袖子的手,道:“安慰?不需要亲的方式。”
  严澹笑了:“你这一面,好可爱。放心,很正经的方式。”
  第88章 打人哥
  陶清风道:“我要演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进步青年。”
  严澹听后先是错愕, 随即露出一丝忧色, 叹了口气, 指了指椅子,坐在陶清风对面。
  “对你来说, 估计是很难。不过你不妨想一想,古来圣贤对他们自己的消亡是有自觉的。”
  陶清风沉道:“人固有一死。这是太史公说的,但他们消亡和他们的道统消亡是两回事。”
  严澹和煦地又给他砌了一杯浓茶, 说:“任何事件,都要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去理解……广川,那是民族存亡关头。有亡国灭族之患。新文化运动, 是当时特定历史时期经济、政治、思想文化诸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
  陶清风点头道:“正是因为我能理解新文化运动的必要,才更觉得难过……我学四书十三经, 作策论文章, 考举取仕。都是因为我真的相信儒学是治国、经世、济民之道。可如今回看那一切, 竟然是废墟,是枷锁, 是……吃人的礼教?”
  严澹说:“你如果学了辩证法, 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传统文化是要一分为二来看,在化育人心、教人向善、传授生活智慧的方面, 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但它为统治者捆绑服务的那些部分——还记得“厉儒”吗——就是应该扬弃的了。”
  陶清风的惘色略消解了些, 却依然低沉道:“没有这么温和。”
  严澹愣了愣, 明白过来,道:“你指的是彻底否定国学传统吧。那也要放到特定历史背景下去理解。那个年代是要破而后立的,在社会形态、经济方式、思想精神上, 都要来一场‘革命’,文化上自然也不例外。‘革命’无可避免要破坏很多东西,所以流血和疼痛都是无法避免的。”
  陶清风依然沉默无言,然而在那心房阵阵隐痛中,他逐渐能理解那个时代隐藏在每本书背后,贯彻的逻辑密码。
  严澹继续宽慰道:“你上次说,你第一次去酒吧里,喝了一杯叫做‘血腥玛丽’的鸡尾酒。”
  陶清风想到了那杯番茄汁和芹菜,道:“有故事吗?”
  严澹说:“西方的历史中,有很多叫玛丽的女人。其中有一个叫玛丽的,是法国最后一任封建帝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她被法国大革命送上了断头台,在她临死前,她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她于是留下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陶清风若有所思地望着严澹,不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严澹继续道:“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奢靡的贵族上流生活,玛丽王后热衷于舞会、下午茶,她本人也被教育成了非常合格的贵族女子,心地善良又天真可爱。如果是‘见其生不忍其死’的圣人记载里,连羊羔哀鸣都不忍杀生,自然也舍不得杀掉这水晶玻璃般的人。可她还是得死。和她本人有没有作恶,是没有关系的。”
  陶清风叹道:“必须死吗?”
  “必须死。死的是她身上折射的阶级的意志。她不是作为‘个人’而死去的,而是作为‘象征符号’而死去。”严澹道,“儒学道统的圣贤没有错,温润教化人心的学识也没有错。就跟山没有错,海也没有错。但是沧海桑田会改变,山崩海阻会消亡。”
  陶清风眼中蕴着水汽,喝了酒都未浮现熏意,但此刻他的眼神渐渐朦胧下去,低道:“我大概有些明白了。”
  严澹关切问:“解忧否?”
  陶清风朝严澹颔首道:“多谢。”
  严澹道:“其实我还没说得太透呢……”
  陶清风已经站起身,拘谨后退一步,低声道:“先这样吧。一下子说得太多了,我也没法接受。”那模样,简直生怕严澹忽然靠过来,他又动弹不得了。
  严澹坐在椅子上噗嗤笑了,觉得陶清风这忌惮模样,实在是可爱又好笑,道:“你在怕什么。”
  陶清风问出了内心疑惑:
  “严老师,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清风恢复了“严老师”称谓,想问严澹,到底怎么回事。是突然性情大变,还是暴露了隐瞒的一面。在其他方面都那么正常,唯独每次……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陶清风还记得严澹对自己说,有“恋爱缺乏症”,所以陶清风以为严老师在感情表达方面,该是含蓄或很克制的风格。可是为什么“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并且坦白之后,会这样热烈的步步紧逼?
  陶清风懊恼地想,以为没醉,其实已经不清醒了吧,否则怎么会主动过来,这简直像把自己送上门的。不愿接受对方心意,却又前来寻求帮助,自己过分了。
  严澹也懂陶清风到底在问什么,他心里模模糊糊指向的那个怀疑,也该分享一下了,就对陶清风笑着说:“说不定我就是燕澹?”
  陶清风明显被吓傻了,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把桌上的茶杯碰掉,哆嗦道:“你在说什么?”
  严澹耸肩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反正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不一样。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严澹眼珠一转,轻描淡写地抛下了这个重磅炸弹,“我梦到了自己就是燕澹,梦里有和你在一起的事情。”
  陶清风骇然瞪大双眼,四肢战栗,音调都变了:“你梦到了什么?”
  其实严澹已经通过旁敲侧击,核对了“进奏存录院”等细节,他知道着急验证真假的是陶清风,就跟当初自己着急辨明陶清风是否去看《七阁全书》一样。
  于是严澹只是勾起了一个暖融融的笑,道:“在此之前,我能不能讨个奖励?”
  陶清风神色复杂地盯着严澹,又在心中对比描摹着燕澹生的容颜。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自己和陶清的模样也七八分相似……但事实证明毫无关系。严澹和性格也和记忆中燕澹生很不一样,陶清风当然是把他们看做不同的两人。但严澹既然已知道燕澹生于他的意义,以他的自矜自傲,怎么可能是拿这种事开玩笑,心甘情愿蜷缩在别人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