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沐元瑜差点被念叨睡着。
  她在云南上课可不是这么死板,她有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褚先生会停下来予以解答,在她学得深入一些以后,也会和她探讨一些问题。
  但也不能说讲官们的方法有误,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文章多读几遍确实不坏,少年时机械记忆更好,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法。
  只是对于少年本性来说,这个年纪多是活跃,这么接连被往里生灌似的枯燥朗读,得努力压住性子才行了。
  据沐元瑜在后排的观察,朱谨渊和朱谨治就都很坐得住。
  看来生在帝王家也不容易。
  好在讲官们对伴读的关注相比之下要有限得多,在整个读书的过程里,都只站在最前排两位皇子的身边。这也很合常理,伴读伴读,重点在一个伴字,至于读不读,大半靠自觉,要是不能自觉,无法给皇子塑造良好的学习氛围,那也很简单,出去换人就是了,想给皇子伴读的好人家能排到通州去,不缺谁。
  沐元瑜虽没安伴读名头,只说一起读书,实际跟伴读也差不多,讲官并不来看着她也这么读,对她比伴读高一点的待遇,就是辅导皇子读完后会抽查一下她。
  讲经的官员就来请她诵读才学过的《礼记》一节。
  沐元瑜犹豫了一下,要站起来,讲官道:“请世子坐着便可。”
  她没坚持,就坐着把这一节念完了。
  她念得还算顺,除了中间口误磕巴了两下,别的没有什么错误。
  抽查的时候气氛要轻松一些,伴读们偶尔也是要被提问抽查,这个阶段没被抽到的伴读可以互相说个小话,讲官一般不会管,许泰嘉就往后一靠,低声道:“就这几段话还要结巴。”
  他做个自语的姿势出来,但近处的几个人是都听到了。
  朱谨渊轻咳了一声:“泰嘉,沐世子刚来,应当是还不太适应这样的习学过程,你不要又调侃人。”
  许泰嘉还想说什么,但见沐元瑜埋着头没理会他,自己觉得有点没意思起来,撇了下嘴,不说话了。
  按说沐元瑜虽然有点磕巴,但应该可以算过关了,讲官却忽然眯了眯眼,望向她摊开在面前的书本,道:“世子,请借书一观。”
  沐元瑜:“……”
  做老师的是不是眼睛都这么尖?明明她两个同桌都没发现。
  讲官伸着手,她再不想给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把书往前递去。
  朱谨渊心中好奇,不知这能出什么错——难道沐元瑜无聊走神在书上乱画了?就转身接到手里,帮她传递了一下,顺带着往书上瞄了一眼。
  他瞬间露出一个掩不住的惊愕表情。
  余下旁人都看见了,目光不由都汇集到了他手中的那本书上,并跟随着转移到了讲官身上。
  讲官接了书,低头一看,却并不如旁人预料的一般板脸,而是笑了,道:“果然。”
  将书合上,封面向众人一亮,问沐元瑜道:“世子是没带本经过来吗?”
  沐元瑜有点讪讪地还是站了起来:“我不知殿下们的课程进度怎样,所以只带了这本集注。”
  其实她那天去看朱谨深应该问一问,只是当时光顾着惊讶他为何到庆寿寺去了,忘了这一茬,等过后想起来,朱谨深毕竟在反省期,不好为这点小事左一趟右一趟跑去打搅他,只好罢了。
  她想着上学第一天,讲官不至于挑她的理,就先只往书袋里揣了一本必用的《四书集注》,打算着若讲到别的,先和别人凑合合看一下,等明天就知道该怎么带书来了。
  不想皇子们上课是这个流程,气氛十分端肃,左右都是新同学,其中一个还莫名和她不对付,他们的书案中间又是隔开了一点距离的,方便讲官上前指导,她要移动凑过去未免有打乱秩序之嫌。
  换讲到别的章书时,她就只好继续摊着《四书集注》往下冒充了。
  别人都没留神,这讲官可能是更为熟悉自己的课程,隔着一张桌子硬是发现了。
  现在他把封面亮予众人,笑着问她:“世子的书经可是都已能通诵?”
  这个“诵”可不是诵读的诵了,而是背诵的“诵”。
  许泰嘉僵了脸,一声也不吭了——人家那磕巴哪里是不熟悉,是对着四书背五经,一不小心背串了,偏他当人不学无术,多嘴去嘲。
  沐元瑜并不想出这个风头,道:“并没有,只是先生说的这一节我恰巧是学过的。”
  讲官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书还给她,又请她坐下。
  沐元瑜不太自在地落座——因为书堂里各个方向的目光都盯过来,大概是先前吃了她土霸王的洗脑包,现在反差出来,都不习惯了。
  早知老实承认没带书得了,她其实还是想尽量低调一点的。
  此时皇子们的三个十遍都已读完,伴读们也抽查过了,第一堂课暂告一段落,学生们可以休息一刻。
  讲官们退入偏殿喝茶润喉,沐元瑜则叫人围拢上了。
  薛筹先向她竖大拇指:“沐世子,真人不露相啊!”
  沐元瑜和他打诨:“哪里,凑巧而已,我在云南也不能成天玩耍,多少总是要念点书的嘛。”
  她要转移焦点,就转身指后面的江怀远和齐恒简,跟着笑道:“真人在这里呢,这两位秀才都考得了,四书哪一章不是烂熟于心?我这样的,也就只好和许世子比一比了。”
  旁边的许泰嘉足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冷箭,浓眉竖起道:“你什么意思?要比就比,我怕你?哼,会背一节书了不起了,心地冷酷,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要说的是纨绔骄横乃至阴险狡诈沐元瑜都能理解——冷酷是什么鬼?
  她对谁冷酷过了?
  她一头雾水:“许世子,你这抱不平替谁打的?”
  她原先有一点以为许嘉泰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是为了她曾冒犯过朱谨深才对她这样,可以她对朱谨深干的事,怎么也和“冷酷”扯不上关系吧?
  许泰嘉绷着脸,却有点自悔失言的样子,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朱谨洵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目光来回望着他们,此时打圆场道:“你们可是有了误会?现在不方便说就罢了,等下了学再好好说开来,都是同窗,不要吵架。”
  朱谨渊也在望着他们,不过目光显得深思许多,所以没有及时说出劝架的话来,让弟弟抢了先,只得跟在后面也劝了两句。
  两个皇子纡尊开解,许泰嘉有天大的气也不好发了,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就还算太平。
  只是到下午下学时,许泰嘉飞快走了,显然没有跟她把话说开来的意思。
  沐元瑜也懒得管他,来日方长,许泰嘉要成天这么别扭着,她是不会怎样,他得先把自己别扭出毛病来。
  收拾了书本笔墨,她拎着书袋同江齐二人一起往外走,这两个人倒是好相处,开始对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发现她本人跟传闻里的不那么一样,就放开来正常说话了,一路出了几重宫门,互相告别。
  然后,沐元瑜就让一个人堵上了。
  李飞章李国舅爷。
  他从宫门外自家的马车里蹦出来,好似痴心女子终于逮着了浪荡的负心汉,劈头向她问道:“终于等着你了!我为了谁揍华敏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参我?!”
  他真是心里苦哇,抱心目中选定的未来储君大腿抱不上,想低个头抱一抱能抱上储君大腿的人的大腿,仍旧没抱上不说还被反踹了一脚!
  沐元瑜被他那一副幽怨的眼神看雷了,不想被他带歪,于是张口回道:“为了公道与正义。”
  李飞章气得倒仰:“你参我才是没有公道!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沐元瑜想也不想道:“不会。”
  李飞章:“……”
  他遭受到了会心一击。
  本质上来说,沐元瑜还是个愿意与人为善的人,所以她在给予了李飞章连击之后,意思意思地挽回了一下:“国舅爷,我参你,比别人参你要好,你再等等就明白了。”
  李飞章平静了一点——他出离的愤怒本也有五成是做作出来的,此时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踩着我给自己洗白了名声,还说是对我好?”
  沐元瑜反问他:“我有什么可洗白的?别人就当我是个土霸王,对我会有什么损失吗?”
  李飞章想了想,还真没有。
  什么人才需要好名声?
  文官。
  因为那是他们立足的根本,四书五经,礼义廉耻,都是读这些一步步考上来才出了仕,不论私下本来面目如何,明面上必须把自己往君子里靠。
  至于别人,比如勋贵、武将、外戚,乃至太监,不是不需要,是没有那么需要。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文官的名望是资本,是可以攒起来兑现的,而别人不能。
  好比武将,想升官就要打胜仗,没听说谁因为名声特别好而扶摇直升的——即便有,也不如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硬扎服众。
  至于李飞章这样的,他是外戚,那就是不能掌权,名声再好也一样,反之他再纨绔,只要不真干出杀人放火那样的大恶,那就照旧能做他的国舅爷。
  “那我要等多久?”
  李飞章这一追问,沐元瑜倒也想起来了,打量他一圈:“国舅爷,你还没挨罚呢?”
  李飞章登时垮了脸:“谁说没挨,我爹一年的俸禄都叫罚进去了,皇爷说了,这只是个开始,看那帮言官满意不满意,若是还聒噪,那就得接着罚!”
  沐元瑜点点头:“我说的意思就在这里了,你看后续罢。”
  嘿,还跟他打上哑谜了。
  李飞章不大满意,但也没再穷追猛打了——有后续就好,然后他才能跟朱谨深有后续么。
  打发走了李飞章,沐元瑜坐着马车悠悠回了家。
  在她的设想里,异地求学第一天,她的八大丫头们应该蜂蛹而出接着她嘘寒问暖才对,不想进了家门,只有鸣琴和观棋两个丫头出来了,情绪还好像不太高,默默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书袋。
  她仰脸问鸣琴:“怎么了?”
  鸣琴勉强笑了笑:“世子,等进屋里再说。”
  用不着到进屋,才迈进春深院,沐元瑜就明白过来了。
  院子里摆着一堆箱笼物事,有的半开着,露出里面璀璨的锦缎金玉等物,丫头们正在往屋里收拾。
  沐元瑜认得箱笼上的徽记,脚步顿了一顿,问道:“云南来信了?”
  鸣琴轻轻“嗯”了一声,陪着她上阶掀帘进屋,到里间把一封信拿给了她,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怜惜。
  沐元瑜接到手里,外面的大衣裳也顾不得脱,迅速低头看起来,她的目光在白纸黑字间飞速掠过,很快寻到了关键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号是滇宁王,云南的简称也是滇。
  这两个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见鬼。
  滇宁王将自己的王名截了半边,与辈分用字组合成了他新儿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宁王妃写给她的,大概是顾虑她的心情,提到这个新儿子的语意淡淡,一语带过,更一字没有写滇宁王对此的态度心情。但沐元瑜只从这一个名字,已然再明白不过滇宁王的欣喜若狂之情,几乎有如亲见他的舔犊情深。
  沐元瑜捏着信,大概她为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够久的时间,以至于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后,很快进入了一种禅定般的平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