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顾晏敢打赌,他们上楼之后,闲下来的菲兹小姐第一件事,一定是先把运行过的公用光脑打开,看一遍日志。
  这是律所那帮行政人事的固定习惯。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运气不好,菲兹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刚才做了些什么。
  顶多再过几分钟……
  那位朋友在智能机程序方面是个天才,但察言观色方面的智力大概相当于胚胎。
  他没有注意到顾晏那边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叽叽喳喳地说:“哦对了,我找你是说另一件事的。你之前不是说,查信号源的时候,原始信号源的数字码有个角标的星号对吗?我没翻到最初的草稿,所以刚才搭了不同场景试验了很多次,弄明白这个角标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说:“这个角标表示,发送信息的人实际做了双重伪装,包括本质和两个伪装在内,一共有三层信号源。但在你们之前,有人已经费力解除了他的一重伪装,这时候如果有人再捕捉,就比较轻松。”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帮我们?”
  “也不一定啊。可能他并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跟你们一样,都想让那个干扰者暴露出来。不过他不是搞技术的,只能动点简单的手脚,悄悄降低那个干扰者的隐蔽性。”
  “能解除一重伪装,怎么不是搞技术的?”
  那个朋友嘿嘿一笑:“因为没那么复杂,同信号源的网络就很容易做到,知道点皮毛技术就行,关键在于权限。”
  同信号源?
  知道点皮毛?
  权限高?
  燕绥之和顾晏相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一分钟后,他们再一次站在一楼的行政人事办公室里。
  磨砂玻璃墙将办公室隔成了两个空间,里面那间亮着舒适的落地冷灯,夜里加班办公最合适不过。
  菲兹的光脑和一台公用光脑都亮着屏幕,两边运行的都是日志界面。使用过的记录一条一条排下来。
  阅读光标停留在其中一行上。
  而菲兹小姐正坐在那台公用光脑前,卷曲的长发披散着,一边撩在耳后,露出夸张又精致的耳坠。
  众所周知,这位高挑漂亮、脾气直率的姑娘,有着南十字最广的人脉。
  律师和合伙人,律师和事务官,合伙人和事务官,这些不同的关系中间,总有一个她做媒介和纽带。
  她知道最多的东西,对各种消息有着莫大的热情,算南十字年轻人中的元老。
  实习生报道手续要经她的手,律师和学生各种权限申请要由她来决定上不上报。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南十字内部动一些手脚,帮一些忙,并且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也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非她莫属。
  第184章 前夜(六)
  夜色深重,浓云低垂。
  杜蒙高速上,两辆飞梭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前面那辆是张扬的鲜红色,后面那辆是低调的哑光黑。车灯洒下的光如水般悄然划过。
  燕绥之记得菲兹曾经说过:“不管顾晏怎么想,至少我单方面把他当做很好的朋友。”
  他一直想跟这位姑娘说:“不是单方面的,顾晏也一样。”
  朋友之间在某些时刻总会有别样的默契,心照不宣。
  他跟顾晏去到一楼的时候,菲兹就什么也没明说。
  她只是盯着两人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然后忽地笑起来,如释重负的那种笑。接着一把掏出飞梭车的光感启动钥,颇为任性地晃了晃:“办公室憋得慌,我想飙车。去不去?”
  顾晏当时一脸怀疑地看了她片刻,上楼拿了外套:“走吧。”
  那时候燕绥之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一脸怀疑,直到上了悬浮轨道。
  这位口口声声要飙车的小姐,愣是压着速度底线跑完了杜蒙高速全程,这过程中,只要是个四轮的,就能超她的车。
  就这样,她还胆敢指使飞梭车拐进速度更快的云中悬浮道,然后依旧压着规定速度的下限。
  期间顾律师没忍住,开了车内通讯,跟前方带路的菲兹连上线,冷静地问:“小姐,你知道飙车的意思么?我怀疑自己之前可能听错了,你说的应该是散步?”
  菲兹的笑声在通讯频道里传出来,“别拿刻薄吓唬人,连实习生都不怕了,我又怎么会怕你。实话说吧,我平时一个人开车根本不会上悬浮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风驰电掣了。有不满意尽管提,反正我是不会提速的。”
  顾晏沉默片刻:“那你是出于什么心理买车的时候选了飞梭?”
  “因为帅。”
  “……”
  顾晏想了想,一键关了车内频道。
  对于顾律师的脾气,燕绥之太了解了。他也就是嘴上冻人而已,而且关系越好越不客气。你看他刻薄了半天,挂掉通讯之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菲兹车后,一直跟到了终点。
  他们在悬浮道上疾驰了一个多小时,早已出了法旺区,进了边郊山林。
  这里跟法旺区正中心甚至是有时差的,他们驱车沿着盘山路开上山顶时,当地时间是夜里12点整。
  这座山是这一带的海拔最高处,顶上有座风塔,大门全天候敞开。只要有兴致,随时可以上到最高层的景观台,俯瞰遥无边际的整片林区。
  风塔春夏两季总是很热闹,到了秋冬的深夜才会冷清下来。
  他们选择的时间很好,顶层的景观台空无一人。
  菲兹熟门熟路地开了天窗,所有的遮光屋顶撤向两边,只留下巨大的没有任何支架和分割痕迹的玻璃,头顶的漫漫星空就这样无遮无拦地笼下来。
  菲兹甚至不用去找,就指着某一颗远星说:“诶看见没,那颗你们认识的吧,是我的老家,从曾曾曾祖父辈开始就定居在那里了,不过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燕绥之作为资深的迷路派,天生跟方位有仇,离了地图就永远找不着北。
  他对上菲兹小姐的眼神,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脸就拨拉了一下顾晏的耳朵,用口型无声发问:“这指的是南是北?哪颗星球?”
  顾晏动了动嘴唇:“西。冬天西方最亮的一颗是云桥星。”
  那是联盟所有宜居星球中,几大奇观之一。因为大气组成特别的缘故,那里的天空永远绯金似火。离它最近的一颗恒星又总会被它自带的卫星遮挡大半,像一道银色的月牙,永远倒挂着横跨整个天空,像云中的桥。
  星球由此得名。
  据说云桥星的人总是天真直率,像他们永恒的天空一样热情而浪漫。
  燕绥之熟悉的云桥星人不多,但从仅有的几位,尤其是菲兹小姐看来,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问菲兹:“你经常半夜来这里?”
  结果这位小姐立刻摇了摇头说:“没有,林区太深了,一个人不敢来,我怕转头就上社会新闻。”
  她冲两位律师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说:“就等着哪天哄上一两个有安全感的人陪我来一趟呢。这里深夜的景观很难得,我想看很久了,苦于骗不着人,今天总算让我逮住了。”
  燕绥之正两手撑着栏杆看远处的星带,闻言摇了摇头笑说:“小姐,社会新闻没那么容易上的。”
  “是啊,但是你明白的,在有些地方工作久了,总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点误解,什么变态总是特别多,每隔百米有一个之类的。”菲兹掰着指头数,“像警署、法院、检查署、医院、律所,就属于这种。”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道:“我虽然不打官司,只负责行政,但每天也会接触各种各样的刑案,再加上家庭原因……有时候挺容易走极端的,尤其刚到南十字那两年,一度快要有被害妄想症了。后来发现了一个好办法,这才免于沦落成神经病。”
  燕绥之顺口问:“什么办法?”
  “周末休息的时候,去德卡马甚至联盟各地的广场,或者福利院。买点喝的,甜一些的那种,找个安宁的角落,坐一个下午。”
  燕绥之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跟学生提过的减压方法。只不过当时是私下里,在他的生日酒会上,听到的也都是他那些直系学生。
  菲兹并不是其中之一,却做了类似的事情,也算一种朋友间的缘分了。
  “在那些地方坐着,你总会看到很多瞬间。”菲兹眯起眼睛回想着。
  有很多人会站在某个流浪音乐家面前,安安静静地听完一整首,然后送出一些心意和夸奖。有人因为坐在同一张歇脚的长椅上就笑着聊起来。有人会扶起玩闹中跌扑在地的孩子,有人会对别人撒欢而过的宠物露出会心的笑。
  “每次看到那些瞬间,就会抵消很多消极的念头,会觉得好像变态也没那么多,温和充满善意的人永远占据多数。”菲兹耸了耸肩,“当然,这只是我的片面想法。不过当时有件事让我乐了很久。”
  她说着,朝顾晏的方向瞥了一眼。
  跟顾晏相关的,燕绥之总是很有兴趣:“哦?哪件事?”
  “每年律所新来的人里,总会有一批沉迷于我们顾律师这张帅脸。男女都有,但他活像开了信号屏蔽仪你知道么。就是那种——方圆八公里以内人畜不分,统统称为活物,什么男士女士……世界上有男女?”菲兹绘声绘色地槽顾晏。
  “——就是这种。反正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根本不理我。我怀疑他当时连新来的行政人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菲兹小姐借机告状。
  燕绥之一直弯着眼睛在笑。
  顾晏很想反驳说“那还不至于,我毕竟没瞎”,但他不喜欢打断别人的话,所以只得任由对方胡说八道下去。
  “后来就有一次,很巧,我去福利院坐着看那些小朋友打闹,看那些非亲非故的捐赠人、志愿者跟那些小朋友聊天,结果被顾看到了。我不知道我这行为让他联想到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反正从那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温和些了。搞得我一度以为他看上我了,后来发现我想多了。”
  “……”
  顾晏默默捏了捏鼻梁,万分无奈。
  “你上车前喝酒了?”顾晏问。
  “没有啊。”菲兹说,“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晚似乎非常……兴奋。”顾晏说。
  菲兹点头:“”没有似乎,我就是很兴奋。知道你们跟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实在很高兴。”
  “你之前不知道?”这倒是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算知道。”菲兹说,“你们在律所的动作不多,我哪里能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但有过很多猜测——”
  她看向燕绥之说,“当初你拿着报到证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猜测了。因为我实在很少收到你这样履历甚至其他记录都一片空白的人。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也不清楚你是好是坏。但我就想给南十字搞点麻烦,收一两个不稳定因素,所以我问都没问就收了你的报到证。事实证明,我眼光还行。”
  “为什么?”顾晏看向她。
  为什么会跟我们站在一边?为什么会进南十字?这是他们在律所时就想问的问题。
  菲兹说:“因为我父母吧。”
  “你父母?”
  菲兹点了点头,她看着西方的那枚远星,似乎在回忆很多事:“我父母……主要是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家底很厚,花不完的钱。她后来继承了我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的思维,趁着有钱四处投资。她涉足很多行业,什么医疗、交通、材料甚至军械等等。后来在赫兰星投资买下了两条药矿。但……就是这两条药矿毁了我家。”
  “我母亲后来锒铛入狱,过世了。父亲因为这个,反反复复生了整三年的病,弄得底子太差,什么移植灭菌都没派上大用处,也没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