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一时沈朝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百感交集,似乎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就在这时,终端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那是来自哨站的警告,要求他立刻前往一个坐标。坐标在海域中央,靠近达摩克利斯之桥附近。
  沈朝幕看了眼终端,又看了眼龙拾雨:“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没用那么怂的语气讲过话。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龙拾雨起身了,自觉地穿上那件蓬蓬松松的羽绒服,垂着眼睛站在门口等他。
  情绪还是非常低落。
  沈朝幕披上风衣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给他紧了紧围巾,龙拾雨却伸出了手:“要拉手。”
  平时沈朝幕肯定又要思考一番这举动妥不妥当,但今天哪里敢耽误,立马拉住龙拾雨的手。
  比他的手略小一些,暖烘烘的,同样是男性分明的骨节。
  但沈朝幕的手上,有之前无数次练习射击留下的薄薄枪茧,有几道浅伤疤,都是任务中留下的。其中最明显的一道横过左手手掌,曾经一把灼热的匕首贯穿了过去,血液飞溅时他未曾色变,与之相对的,对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龙拾雨摸到那些茧和伤痕,更难过了:“嘤。”qaq
  沈朝幕又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小心问:“这又是什么了?”
  “没事。”龙拾雨摇头,更加用力地拉着自己的公主。
  两分钟后,他们坐上来作战船。
  在翻滚的星辰下,船身利剑般破开浪涛,径直前往达摩克利斯之桥的方向。
  ……
  凯伦在看诗集,脖子上还是戴着两条项链,一条海蓝一条珊瑚红,此时那条海蓝色的项链发出浅浅的光泽。
  又翻了一页,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病态的白又重了一点。
  奥古斯塔看了看她:“你没事吧?”
  凯伦摇了摇头。
  她的精神实际上很不好,指挥骸骨人鱼们很消耗精力,加上之前听那个沈翟的话去袭击了螳螂,就更是让人鱼们元气大伤。
  这就让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偷袭防备越发严密的猎人。没有人因她的歌声而死,没有那一次次海难,就没有新的生命力量。
  这才是她真实的状态。
  她就要死了。
  架在雪地上的锅还在咕嘟咕嘟烧着开水,茶包放在瓷白的杯中,未冲开就已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奥古斯塔说:“这茶挺香的。”
  “嗯。”凯伦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我之前专门去岛上集市买的。”
  “你就这样待了几百年么?每天就是唱唱歌泡泡茶,最多是看点书,真是要无聊死了。”奥古斯塔说话起来还是十分直接,“换我就忍不了。”
  “对我来说还好呀,我有时候还会写一点歌。”少女回答。
  “就是你们那种绕来绕去的古文字吗,像画画一样,那之后谁也看不懂你写的歌,写来做什么?”
  “就是自己高兴呀。现在只有我的朋友们能唱一下那些歌了,可惜奥古斯塔先生你听不见。”
  水就要开了,空中的白气越发地明显。
  奥古斯塔又问:“你有亲眼见过异兽王座吗?”
  “没有。”凯伦说,冷到有点僵硬的手往火堆凑了凑,“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我知道王座存在是因为家族的传承。但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在我听闻过的故事里,在老龙王之前的、那位我不知晓的王——请容许我因为不知道性别和种族,暂时失礼地称呼为‘它’,一直想要离开王座。”
  凯伦翻了一页诗集,继续说:“它动用了王座的力量实现了某件事情,随后它一直想要离开王座,但是已经做不到了。老龙王也是在被杀死之后才逃离了王座的束缚,现在轮到阿卡萨摩了。谁坐上王座都是这样的宿命。所以老龙王最后已经疯魔,只想杀掉所有的威胁者。”
  “这种理念我之前没听过,不过,倒是挺像我们这种雇佣兵的。”水烧开了,奥古斯塔把锅拿下来,“反正无非是为了名利与力量嘛,半斤八两。要我说,联盟的最高通缉犯也是一种王座,我要是当了肯定会杨名星海。”
  凯伦笑了笑:“或许吧。”
  她拿起一杯刚泡好的茶,浅浅喝了一口:“我好久没回去看我的小熊了。”
  “别回去城堡了。”奥古斯塔说,“因为那帮该死的螳螂,沈朝幕和阿……阿……龙王肯定去过了,回去不安全,干嘛自找麻烦?”
  “我的日记都在那里。我现在只能每天在终端上写一点,但还是羽毛笔和墨水用起来最让人舒服。说起这个,奥古斯塔先生,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么?”
  “没有,你觉得我看上去像那种人吗?”奥古斯塔比了比自己古铜色的肌肉。
  这模样不知道怎么逗笑了凯伦。她的嗓音如银铃,弯眼笑了一阵然后说:“我写日记是因为墨菲先生也喜欢写日记。他说,他是个很平凡的人,写诗集是因为爱好,写日记是因为想留下一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奥古斯塔啧了一声:“他知道你是异兽吗?寿命都和人类不一样,他说的‘存在痕迹’对你可不大适用……至少,在当时来说。”
  “知道的。”少女点头,“当时我在海边唱歌,就露出了鱼尾——平时家里人都是不让我露出来的,那天我只是偷偷出去散心。”
  “然后你就遇见了艾奇沃斯?”
  “嗯。他也是来散心找灵感的,见到我之后被吓了一跳。”她笑了笑,“然后他告诉我,这位不知名的女士,你的尾巴和蓝绿色鳞片真好看,你的歌喉更是世间独一,我想,我找到诗集新的灵感了。”
  “那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写诗,后来他还给我写了很多首,全部放在诗集里了。”
  并非是传说中那样,什么小公主在岸边玩耍太久,所以迷失了回家的路。只是那一日,少女穿着长裙坐在礁石上歌唱,偶然遇见了一个诗人。
  诗人和她一样喜欢浪漫的海。
  他说,北恩的星光绚烂,全都如你的裙摆。
  此后就有了洒满月光的海边。一次次越过浪潮,远处有一艘晚归的渔船,有一块漂泊的浮冰,有一座孤独的灯塔,少女转身弯眼笑道——
  我把好看的鞋子全都丢掉啦,穿越幽深的海底隧道来找你。
  所以今晚月色真美,不是么?
  凯伦继续说:“然后有一天,墨菲先生得病了。那个病再也没好起来,现在我变得和他一样啦。他死的时候是三十三岁,还是挺年轻的,和我在一起也不过是过了十年,但是我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都在想他。”
  她往耳边别了别金色的碎发,忽然笑了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阿卡萨摩先生在这方面,和我有点相似。”
  奥古斯塔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最后道:“不管怎么样,在这里把那两个人解决就行了。有老板在这里,你只要一直听他的话,他肯定能帮你夺下王座。”他嘲弄道,“阿……阿……龙王到底还是有太天真了,要是他和之前的王一样哪会给你留下机会,那天就出手把你宰掉了。这会是他最大的败笔。”
  “是么,我倒是觉得这种‘缺点’挺好的。不像是老龙王的那种,为了捍卫王座而四处去杀戮,即便是以我们的标准来说也太过了。”
  她继续说:“不过,我会尽力。”她无意识地摸了摸那两条色泽各异的项链,“我会尽力的,这里是我的星球,只要拼尽全力还是有可能的……”
  少女望向遥远的海域,眼眸已经变成了深蓝色的竖瞳。
  ……
  作战船飞速接近大桥,海面的风刮得很大,龙拾雨把脑袋埋在沈朝幕的怀里。
  自从沈翟那天出现过后,伤口就一直在疼。那种腐蚀性的精神力分外特殊,尤其是落在了一个天赋凛然的屠龙英雄身上,更是将其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但是公主的大衣特别暖和,龙拾雨脖子上围的围巾也很暖和,一直围到了脸颊,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
  龙拾雨稍微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了一些,隔着围巾闷闷地说:“嘤。”
  沈朝幕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望向远处的达摩克利斯之桥。
  黑色的庞然大物像是无名的巨人静静屹立在波涛之上,高耸不见顶端。
  那是达摩克利斯之桥数千根的支柱之一,根根金属里外数层咬合着向上,交错如森林。当星辰的光辉洒下,玄铁闪着奇异的蓝色光辉。
  隔了数公里依旧有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而现在海面上停了数十只作战船,船身明亮的灯光将这片海域都映亮。
  半个小时前在此处巡逻的船队发现,海下又开始出现双手向前伸去、朝圣般的尸体。和上次一样,它们的位置隐隐约约能连成大小不同的同心圆。
  这次的圆心,是大桥的这根支柱。
  沈朝幕来到这片海域的时候,就感受到海水在骚动。
  塞壬的精神力和骸骨人鱼完全混杂在了一起,毕竟是在这个星球诞生的异兽,北恩都是眷顾着她的。
  这里离旅游酒店和造船厂非常近,近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而刚才在指挥官们的商量下,叶尔马克号在诸多救援船只的包围下,正朝造船厂的方向缓慢返航,同时吹笛人号的打捞工作也在准备。他们的人手有限,要尽快依照情况,决断出究竟要修复哪一方。
  陆山怀在频道里说:“我们没有弄清楚,塞壬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些尸体连接起来,摆出乐谱的模样,继而放大她的精神力。”
  上一次塞壬用这个方法召唤出了骸骨人鱼,那么这次会是什么呢?
  沈朝幕默不作声地望向那桥梁支柱。
  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公里,越是靠近支柱那边的海水,精神力的波动就越恐怖……甚至像是所有海水都是精神力的那种感觉。
  那里肯定有骸骨人鱼,有大量的骸骨人鱼。
  数秒钟后,他朝作战船上的其他猎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其他的船上。”
  猎人们都很信任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依言去了别的作战船。
  然后沈朝幕和陆山怀说:“我要过去看一看。”
  陆山怀一愣:“还是等等先,其他猎人还没赶到,乌瑟·格林也……哦乌瑟他又失联了。”
  “和他失联了一样,”沈朝幕启动了船上的发动机,“我也要开始擅自行动了。”
  陆山怀:“……”
  在船只完全启动前,沈朝幕看了眼龙拾雨。
  他说:“桥梁那边会很危险。”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下船了。
  龙拾雨开始绞紧手指,难过说:“你还是不愿意……”
  作战船启动了,沈朝幕说:“听我把话说完,”他怒揉了一下龙头,“我没有在赶你走。桥梁那边会很危险,所以你一定要待在我身边。”
  龙拾雨的眼睛亮了,情绪高昂了起来,立马凑到了沈朝幕的身边:“我肯定不会乱跑的。”
  “……我对这句话的可信度抱有怀疑,但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沈朝幕低头再次拉黑了陆山怀,又继续和龙拾雨说,“我还是不知道你误解了什么。我的道歉是真心诚意的,你要是想离开当然随时都可以,但我是不会赶走你的,绝对不会。”
  “真的么?”
  “真的。”
  “嗯。”龙拾雨高兴地点头,“现在我记住这句话了,如果反悔了,你就是坏公……坏人了。”
  以他们的速度,抵达桥梁支柱还要一阵子。沈朝幕把龙拾雨的围巾解下来一半,然后绕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围巾挺长,足够他俩不远也不近地挨在一起。